标题 | 对象转移:写作中词语的复活技术 |
范文 | 张华 一个词语通常有两种含义:一种是词典义,另一种是印象义。词典义是词语运用的基础,没有词典义,人们的沟通与交流就会变得困难。但是从写作的角度来说,词典义恰恰又是词语出色运用的障碍之一。 形象点来说,躺在词典里的词语,通常都是死了的,附在其旁边的例句就是一个个骨灰盒,把死了的词语装在里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的词语其实都面临一个“复活”的问题;而词语只有“复活”了,才会更有活力,更有生命力,也更有表现力。小说被改编为电影《罗生门》的日本著名小说家芥川龙之介说:“文章中的辞汇必须比辞书中的多几分姿色。”表达的是這个意思。 为什么词语运用要突破词典义呢?文学艺术中的“陌生化”理论可以作出很好的解释。“陌生化”文艺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的名言就是:“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 幸好,人类发明了这一起死回生的神药,可以将一个个早已作古或垂死挣扎的词语,从地狱般的词典里,一个个拯救出来。让它们得以复活,重见天日;如果没有艺术这一剂灵丹妙药,所有的词语也许就只能“永垂不朽”了。 这就是词语的复活技术。 很多人以为,写好文章,要有丰富、庞大的词汇量。这实在是一种想当然的偏见。证明的例子随处可见,比如朱自清的《春》,短短几百字,哪一个词语你不认识?你的词汇量肯定远远大于这篇文章。揪心的问题是:你词汇量大,你怎么写不出不需要很大词汇量的《春》?又比如李白的《静夜思》,大家早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字都那么地熟悉,也那么地平常,但是,能够如此艺术地遣词组合,又岂是词汇量大小的问题? 所以,遣词的真正秘诀不是词汇量的问题,而是一个普通词语的复活问题。这个认识,如果没有跟进,我敢说,你一辈子也难以炮制出一个能走心的词语。 接下来的问题就顺理成章了:那么如何在写作中复活词语呢? 其中,“对象转移”不失为一种操作起来简单、效果异常突出的一种词语复活技术。 所谓“对象转移”,就是面对一个词语,你要大胆地有意识转移其使用对象。 如果你胆量足够大,这项技术,甚至可以夸张地称之为“乾坤大挪移”。翻天覆地、天旋地转、上天入地、改天换地式的转移,才是词语增加巨大能量的手段。 受惯性思维的顽固影响,我们的遣词系统越来越老化、僵化,甚至到了死而不化的地步。一个词语什么意思,用来描述什么对象,在我们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近乎条件反射的刻板印象,比如“灿烂”的永远是“阳光”,“水汪汪”的一定是小孩子的眼睛。可是,你要知道,词语运用最忌讳刻板印象,因为刻板就是熟悉,熟悉就是不陌生,而只有“陌生化”,才能恢复人们的感觉。 打破遣词的惯性思维,最好用的一把锤子就是“大胆转移对象”。 词语的对象固定化,随处可见。比如牛,用的是“一头”,鱼用的是“一尾”,这里的“头”和“尾”就是很固定的说法。复活词语就是要转移这个固定对象,比如: 埋头看书时,忽然觉得毛茸茸的大腿上,有挖掘机之类的东西在施工。低头一看,好家伙,一头硕大的蚊子,早已腆着通红的肚子,依然在我惨白的大腿上,专心致志地放我的血呢。 此处的蚊子,岂是平常的“一只”所能描述的?这个时候,用在“牛”上的“一头”,就转移到“蚊子”身上了,这样一转换,原本僵死的“头”就突然间鲜活起来了。 又比如“嚣张”一词,我们知道,其使用的固定对象当然是那作恶的“人类”了。如果要复活这个词语,第一个路径就是“毁灭”人类,让别的事物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嚣张”起来。 “嚣张”的词典义我们是清楚的,即“(恶势力、邪气)高涨;放肆”,撇去道德层面的考虑,说实话,这个词的“颜值”至少不低于范冰冰。谁骨子里头不喜欢“嚣张”呀?但是,你要是没有李晨的大黑牛风采,谁又敢轻易地表白自己喜欢“嚣张”呢?总之,既然“嚣张”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很贱骨子里头却高贵的词语,那么我们就可以肆无忌弹地将其复活。 请看我写的句子: 放假归来,阳台上的盆景纵横交错,长得嚣张极了。 使用“嚣张”时,为什么我会联想到阳台上的盆景呢? 首先,我脑子里头有强烈的“转移”意识,我知道,词语是一棵树,再不挪一挪,“嚣张”就会死掉的。怎么转移呢? 前面我提到过,词语除了“词典义”外,还有“印象义”。所谓“印象义”,就是词语在大脑中留下的模糊印象。我很清楚,“嚣张”的印象义就是“很强势,很厉害”,那么除了人类,还有什么东西很厉害呢?还记得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这不就是草的厉害之处吗? 既然草很厉害,也就可能“嚣张”,于是我把对象转移到了野草上,转移到了植物上,进而转移到了阳台上的盆景上。 于是,“嚣张”一词就被我复活了。 反过来看,以“小草”为例,我们一般人是怎么形容的呢?比如“小草长得很不错”,我们会怎么说的? (小学生水平)小草长得好好喔。 (高中生水平)小草很茂盛。 (大学生水平)小草葳蕤。 (文学家水平)小草长得嚣张极了。 当我们勇于将形容人类的“嚣张”,转移到了“小草”上,这个词就像一堆干柴烈火,立马就被点燃了,火势旺到读者只能叹为观止。 “小草很茂盛”这种说法,之所以僵死,其根本原因,并不在于“茂盛”,而在于“茂盛”的使用对象固定化为“小草”,一固定就僵化,一僵化就垂死。 对象转移技术,就是要阻止这种“垂死”趋势,力挽狂澜,起死回生。比如,同样是“茂盛”,放在别的对象上,就活灵活现了,请看下句: 由于土壤贫瘠,加之干旱过度,华哥头上残留的几绺头发,仿佛是旱地上抛下的秧苗,再也无法茂盛起来了。 将原本形容植物的“茂盛”一词,转移运用到“头发”上,当然也就活力四射了。 这就是词语复活的对象转移技术。根据研究,笔者发现,几乎是任何一个词语,只要你胆敢豁出去,那么“转移”就是日本的丰田车,一定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这里头深藏着词语运用的内在机理,比如词义的伸缩性,比如词义的联想性,比如词义的生成性,等等。 事实上,许多出色的作家,就是“对象转移”的运用高手。 一颗葡萄的“颗”字你是不陌生吧?这样一个寻常词语,能不能让其复活,秒杀你呢?当然可以,办法依然是“转移”,转移到那些不能论“颗”的事情上来。现代散文大家梁实秋就是这么干的: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永不长大的孩子潘彼得,他嘴角永远挂着一颗微笑。那是永恒的象征。 ——梁实秋《脸谱》 如果你不敢转移,那么我就断言,你一生的“微笑”永远是“一个、一朵、一脸”,仅此而已,也别想这辈子能说出“一颗微笑”这样出格又叛逆的复活话来。 仔细想想,“微笑”有形状吗?没有。“微笑”有数量吗?好像也没有。微笑就是一种样子,给我们的也就是一种感觉。但是,梁实秋用了一“颗”,微笑就圆滚滚的,珍珠般的,如果掉在地上,仿佛还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妙声音。这样的“微笑”,精致,美观,绝对是上好的艺术品。这个时候,你就不得不佩服,梁实秋这个对象转移技术的神奇了。 长这么大了,你去医院做过抽血检查吗?拿到检查单,满纸上都是什么“阳性、阴性、PH值”之类的东西,我相信你会看得一头雾水。对于这些机器里捣鼓出来的“阳性、阴性、PH值”等词语,我相信,你除了看病时会偶尔用上它们,其他时候,估计是“永无交集”的。对于你来说,这些冷冰冰的词语,是彻底的“僵尸”词语,除了死得很彻底,你看不出它们有什么特点。 但我前面说过,任何一个词语,只可能死在词典里。只要我们撕烂辞典的屁股,学会运用对象转移技術,它们都有可能起死回生,甚至茁壮成长,郁郁葱葱。事实上,有人还真就把它们转移了,简直酷毙了: “夫妻”和“夫妻”是不一样的。这里头的区分,怎么说呢,嗨,除了老师,谁还看不出来呀。哪对“夫妻”呈阴性,哪对“夫妻”呈阳性,目光里头的PH值就不一样。 ——毕飞宇《家事》 只能这么说,“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毕飞宇,是当之无愧的词语复活大师。这样的僵尸词语,被毕飞宇乾坤大挪移以后,居然也用到了“夫妻”上,而且用得那么自然,那么鲜活,你不得不佩服:亏他想得出! 老实告诉我,“坑坑洼洼”算不算一个普通词语?除非你瞎说,否则这绝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语。每个人都走过坑坑洼洼的地,每个人都知道,很多地面就是坑坑洼洼的。这样一个生活化的词语,请问,你想过可以转移一下吗?在我的启示下,你会说,可以呀:我走过了一段坑坑洼洼的人生。这确实很不错,毕竟对象从“地面”变成“人生”了。但你别神气,诺奖得主莫言可是这么转移的: 路西边高梁地里,有一个男子,亮开坑坑洼洼的嗓门,唱到:妹妹你大胆往前走/铁打的牙关/钢铸的骨头/从此后高搭起绣楼…… ——莫言《红高粱家族》 “坑坑洼洼”竟然用到“嗓门”上了,我敢说,空间如此大的对象挪移,很多人是不敢想象的,这里头就不仅仅是“转移”意识的问题,而是“转移”的勇气问题了。我们知道,词典的面孔向来是端庄肃穆的,每个小孩都被它震慑着长大,一辈子都留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是,莫言以实际行动仿佛在告诫我们:年轻人,使用词语“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呀、劲呀,就走不出一条好路”(邓小平语)。 对象转移技术的词语复活案例,举不胜举,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冰心、余光中、余秋雨等等,大家有兴趣,留意一下他们的作品,一定会窥探到这一词语使用秘密的。 值得注意的是,对象转移只是提供了写作中词语复活的一个运用路径,至于这条路径是不是好走?是否能走得通?还需要使用者在实践中反复揣摩,不断总结经验,不能被“技术”绑架了,走入死胡同。 责任编辑 廖宇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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