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印接近：走向特殊全球战略伙伴关系？

    苗吉

    

    2014年9月，印度新总理莫迪访问日本，双方签署《日印特殊全球战略伙伴关系东京宣言》，宣布将两国关系由“全球战略伙伴关系”提升至“特殊全球战略伙伴关系”。《宣言》指出，“彼此交融的利益、密切的海洋事务联动和不断增大的国际责任将作为亚洲最大、最古老民主国家的日印紧密相连”，“两国对和平、稳定、国际法及开放的全球贸易制度负有重大责任”。[1]?日印关系再度升温。实际上，进入21世纪以来，日印关系便得到不断提升。日印接近是对亚太地缘政治和权力格局最新变动的回应，又反过来对地区权势格局与地区秩序造成重大影响。

    新世纪的日印关系：全球战略伙伴关系

    应该说，日印关系一开始便具有丰富的政治战略内涵。原因有二：一是两国都具有大国诉求。自独立以来，印度一直谋求成为有声有色的大国，而经济大国日本则致力于谋求政治影响。二是应对中国崛起的需要。[2]日印都是中国的近邻，二者皆与中国存在领土或领海争端，对中国国力的快速提升心态复杂。前者一直是亚洲领先的大国，为中国所超越，心有不甘;后者与中国同为新兴大国，是未来世界领导权的有力竞争者。对大国地位的追求及应对中国崛起的需要成为日印接近的重要动力，而日印接近的具体表现则是经济、政治安全与地区合作的日益升温。

    一、经济合作

    日本是长期在亚洲居于领先地位的经济大国，印度则是新兴经济体。印度亟需日本资金、技术，日本则青睐日渐扩大的印度市场，两国经济互补性很强。因此，日印在援助、贸易、投资、经济合作等方面取得了诸多实质性成果。

    日本向印度提供开发援助，是日印经济关系的重要内容。早在1986年，日本取代美苏成为对印度援助最多的国家。2003年，日本政府正式宣布把对外援助的重点从中国转移到印度，在对华经济援助大幅削减的同时，对印度的经济援助迅速增加。2004年开始，印度取代中国成为日本政府开发援助的最大受援国。[3]2007年，安倍访印期间承诺为印度建设从德里至加尔各答和德里至孟买两个工业走廊提供300亿美元的资金。目前印度的两大基建计划，即“货运专用铁路建设计划（?DFC）”?和?“德里与孟买间的产业大动脉（?DMIC）”均主要由日本提供资金。[4]2011年野田访印时提出未来五年向DMIC项目提供45亿美元资金，并决定尽快合作重启第二阶段DFC。[5]

    进入新世纪以来，日印双边贸易额以每年20%以上的幅度增长。2004—2005财年为43.5亿美元;2009—2010财年双边贸易额增至155亿美元，其中日本对印贸易顺差约为35.5亿美元。[6]受金融危机影响，日印双边贸易额自2009年之后出现下滑趋势，?2012年双边贸易额仅为105.86亿美元。[7]不过，鉴于日印经济互补性强，随着全球经济形势的改善，日印双边贸易仍存在上升的潜力和空间。

    日本在印投资额快速增加。2000—2005年期间，日本对印度投资始终不超过2亿美元，增量投资也不超过20亿美元。2005年以后增长较快，2008年达到峰值55.5亿美元，存量投资达到94.4亿美元;[8]?其后受金融危机影响，日本对印投资有所下降，但是近年快速回升。2011年日本对印度直接投资额为30.58亿美元，是2010年的2.3倍，在印度投资兴业的日企数量突破了800家。[9]2013年，日本对印度直接投资大约为20亿美元，占日本对外直接投资的1.2%。截至2013年10月，在印度投资的日本企业达到了1072家，经营场所达到了2542个，较2012年同期增加了40%，根据这一趋势，预计在印日企数量已经达到了五年前的三倍。[10]

    值得一提的是，印度在自由贸易协定方面较为滞后，但是日印于2010年就已达成《日印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根据该协定，双方将在今后十年取消94%的商品与服务关税。翌年，双方签署《日印经济合作协定》，这是印度对外经济合作的重大进展，也代表着日印经济合作进入新的阶段。对印度而言，协定的签署标志着印度“东向”政策取得了巨大成功，该协定不仅促进了印度借助日本不断扩大在东亚地区的政治经济影响力，而且也成为印度融入东亚地区合作进程重要的战略步骤。

    近年，高铁、民用核电和稀土成印日合作的亮点。印度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尤其是要尽力改善其落后的铁路网络建设和电力供应短缺的局面，无疑日本先进的高铁和民用核电技术对印度具有吸引力。对日本而言，则欲借此机会打入印度高铁市场，进而在世界范围内推广其成熟的新干线技术，抗衡中国规模宏大的国际高铁建设计划。日印民用核电合作，不仅可以促进日本核电技术和设备出口，密切日印战略伙伴关系，同时对重启福岛核泄漏之后停止的核电项目也有重大的促进作用，而重启核电项目则是安倍政权的主要国内议程之一。日印稀土合作则可以大大缓解日本稀土进口高度依赖中国的局面。

    二、政治安全合作

    日印在政治安全领域的合作要远比经济领域发展迅速。在安全领域，日印主要通过三个对话机制合作：年度全面安全对话、防卫政策对话和军方对话。2000年1月，?印度时任国防部长费尔南德斯访问日本，?日印双方决定进行年度安全对话，?2001年印度总理瓦杰帕伊访日时将这种对话制度化。[11]防卫当局负责人启动了定期互访机制。?两国海岸警卫队也开始了定期联合演练，迄今已经进行了六次。

    从?2003?年秋开始，日本和印度之间就开始了每年一次的有关海洋安全的对话。[12]印度国防部长2006年5月访问日本时，双方同意加强双边防卫合作与交流，尤其是在海洋领域。两国还进行以培训和互相邀请观摩军演的形式进行军官交流。2007?年4月，美日印三方在日本进行了联合军事演习。这是三国首次联合军事演习。同年9月，印度、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及新加坡五国开始在孟加拉湾举行大规模海上联合军事演习，这是印度史上最大规模的联合军事演习。

    2008年10月印度总理辛格访日期间，两国首脑签署了《关于推进日印全球战略伙伴关系的共同声明》与《关于日印之间安全保障合作的联合宣言》，其合作框架基本涵盖了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领域。该《宣言》制定了两国安全合作的路线图，促进了双方在防务领域的深入合作，特别是加强了日印在海上安全领域的合作。

    2009年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访印期间，双方宣布正式启动日印“2+2”会谈机制，以提升日印双边国防与战略关系。2010年7月和2012年10月日印先后开展两届“2+2”战略对话，防务合作、核合作和安理会改革是其主要议题。防务合作方面则重点关注确保海上通道安全、联手打击海盗、海上联合军事演习等。2012年印度和日本启动双边联合海上军事演习，并决定开启新的“海上事务对话机制”，共同应对海上安全挑战等。2014年1月，日本首相安倍访问印度期间，日印宣布建立由日本国家安全保障局局长和印度国家安全顾问定期开展对话的机制;双方还决定2014年年底以前在日本近海实施由日本海上自卫队与印度海军进行的第三次联合训练。可以看出，日印政治安全领域的合作发展迅速，且展示出朝纵深发展之势，同时也说明了两国政治与军事互信程度较高。

    三、地区合作

    在区域层面，日印也开展了良好的互动。在中国看来，“10+3”是东亚合作的主渠道。但是随着中国国力的继续增长，日本感知的战略压力倍增，它更乐见一个有更多“民主国家”参与的机制，并由此淡化和稀释中国的影响力。经过日本大力推动，东亚峰会这个东亚地区最重要的安全机制于2005年开始由最初的东盟与中日韩（10+3）扩展至东盟加澳大利亚、印度、新西兰（10+6）。印度加入东亚峰会，是其“东向”战略的重要突破，表明它已经被这个亚太化的东亚机制所接纳。如果说东亚峰会是东亚范围内的主要安全合作机制，那么印度最终成功加入“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谈判则意味着它一改长期游离于地区经济合作进程之外的状态，已经被这个东亚最主要的地区经济进程所接纳，这使印度的经济、安全有了更好的地区根基。而这两项重大突破，均与日本的积极动议、支持和外交斡旋有关。作为回报，日本获得了“南亚区域合作联盟”（南盟）的观察员地位。

    东亚地区合作的另一重要趋势是?“印太”作为一个新兴地缘政治经济概念的兴起。由于特殊的地缘位置，澳大利亚是积极的倡导者和售卖者，日本则是其积极支持者和实践者。日本首相安倍晋三2006年访印时便在印度国会发表题为《两洋交汇》的演讲，呼吁作为太平洋大国的日本与印度洋大国的印度携手应对挑战，认为日美印三方为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安全、和平与繁荣承担着神圣职责。[13]“印太”概念的提出，势必增强印度在未来地区经济及安全合作中的战略地位，也有利于其“东向战略”的实施，因而得到了印度官方和学者的欢迎。“印太”概念的兴起反映了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最新变化，也反映了日本等国家应对地区格局演变的战略思路。

    日本积极支持“印太”概念，有向印度洋和南亚拓展经济与安全利益，确保海上生命线安全的考虑，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日本拉拢印度制衡中国的一贯逻辑。实际上，从“扩大的亚洲”到亚太再到“印太”，无疑都将在某种程度上稀释中国的影响力，提高印度的相对地位。而从印度方面看，一方面亟需从日本获得经济发展所需的资金和技术，另一方面也有通过与美日的协调，平衡中国在印度洋影响力的考虑。

    日印接近的影响及其前景

    提升双边关系是日印两国的战略共识。日印关系的发展，与当前的权势格局转换密切相关。在中国与亚洲双重崛起和世界政治经济中心朝亚太地区转移的大潮中，日印作为亚太地区具有重要影响的大国，在相互关系中可谓各取所需，通过相互合作推动各自国家的成长：日本看中印度日益勃兴的大市场，印度需要日本的资金和先进技术;日本欲扩展在印度洋的影响，需要拉拢印度确保海上能源与贸易通道的安全;印度通过日本的关键性协助，积极参与东亚地区合作，服务于其“东向”战略。另一方面，两国在战略上又相互借重，力图通过密切协调与联动，平衡亚太地区权势，塑造于己有利的地区秩序。其共同目标，是要形成多极世界中的多极亚洲，即保持亚洲范围内的中日印三国均势，防止中国在亚洲形成单极霸权。这必然对中国的战略环境构成一定影响。

    其一，中国西部安全面临的战略压力可能上升。长期以来，中国面临的战略压力主要来自东南方向的美日。印日关系战略内涵的日渐丰富，使中国同时面临东西两个方向的战略压力。日印海军的密切联动，大大增强了印度在南中国海的军事存在，也将扩展日本海上自卫队在马六甲和印度洋的实质性影响。当前，日印已经开始就军事技术转让、情报共享、基地共用等问题进行探讨，有些已经纳入了双边合作议程。早在2005年，日本就曾慷慨允诺印度参与亚太地区军事演习时使用日本海上自卫队的基地，并考虑将这些基地用作美日印三军联合演习基地。考虑到美日印三边合作的可能前景，中国的海上能源和贸易通道所面临的战略压力将会增加，而当前国内热议的开凿克拉地峡等措施并不能有效消除这种压力。

    其二，日印和部分东盟国家有可能形成某种针对中国海洋政策的短期协调与联合，增大中国解决领土争端的难度。中国一贯主张通过当事国的双边谈判和平解决，反对将双边争议国际化。但是，中日钓鱼岛和南海争端激化后，日本大力拉拢东盟国家，同越南、菲律宾展开密切外交联动和军事合作，并向后者提供先进巡逻船等执法装备，加大对后者的经济援助。日本还与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新加坡和文莱就南海的安全合作展开磋商，对中国形成牵制。[14]日印同中国的领土争端并无牵连，但是两国在对待中国的领土争端问题上存在一定的默契。印度在其“东向”战略框架下加大了对南海局势的关注，而东盟出于大国平衡考虑，也在一定程度上欢迎印度的影响，倘若三方在对华领土政策方面形成某种形式的政策协调，将大大增加中国解决同上述国家领土、领海争端的难度。

    其三，地区合作进程面临的复杂性可能增加。近年亚太范围内浮现的多个地区合作框架彼此竞争的局面，其实质是地区合作进程的主导权之争。中日曾是以“10+3”为主渠道的东亚合作机制的积极支持者。但是随着中国影响力逐步扩大，日本遂转向亚太机制，以稀释中国作用。其方式有二：一是积极支持印度与澳、新加入“10+3”，从而导致这一机制的亚太化;二是积极参与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这对中国的地区合作战略构成巨大冲击，并使各个机制之间出现彼此交错互动的复杂局面。加上美国的战略重返，地区合作中大国政治因素凸显，有可能陷入多头竞争局面，印日美的协调值得关注。

    日印接近虽对中国崛起构成一定消极影响，但应该看到日印关系深化并非没有限度，双方关系发展亦面临诸多结构性制约。由于在国际体系中地位不同，日印在国际事务上的立场和观点相去甚远。在全球贸易谈判、气候变化等问题领域，日印的立场近乎针锋相对。日印同作为亚洲国家，在联合国入常方面也存在着一定的竞争性。随着印度的进一步崛起，其战略疆界也可能与日本发生冲突，这或是日印关系中难以克服的结构性问题。实际上，日本一面联合印度应对中国的崛起，另一方面联合美国应对中印的崛起。[15]对印度而言，战略自主性是其外交的根本特性之一，它对日本的各项经济动议欣然笑纳，但竭力在美日中之间保持权力平衡以谋求本国利益最大化，力戒造成联合美日制衡中国的印象。中国分别是日印的最大贸易伙伴，中日、中印之间的贸易均远远大于日印之间的贸易。日印均不会以牺牲中印关系为代价发展日印关系。[16]这将大大削减日印关系的“战略”特性。实际上，中印同作为文明古国，文化相吸，堪称“一种精神，两个身体”[17];同作为世界最大的两个发展中国家、金砖国家和新兴经济体，两国内负促进民族复兴的历史性重任，外有维护地区和世界和平、稳定与繁荣之责，与日印接近相比，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战略关系”。

    （作者单位：外交学院亚洲研究所）

    （责任编辑：张凯）

    [1]?外务省「日イント特別戦略的クローハル·ハートナーシッフのための東京宣言」、http：//www.mofa.go.jp/mofaj/files/000050478.pdf（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0日）

    [2]?G.V.C?Naidu，?Indo-Japan?Relations：?An?Analysis?of?Issues?of?Common?Concern，?IDSA，?2010，?p51.

    [3]?外务省「国別フロシェクト概要：?イント」、http：?/?/www.?mofa.?go.?jp/mofaj/gaiko/?oda/data/gaiyou/odaproject/asia/india/index_02.?html;?「政府開発援助?（?ODA）?国別テータック?2010」、http：?/?/www.?mofa.?go.?jp/mofaj/gaiko/oda/shiryo/kuni/10_databook/pdfs/02?-01.?Pdf（上网时间：2014年6月20日）

    [4]?外务省「最近のイント情勢と日イント関係」、2011年12月、http：?/?/?www.?mofa.?go.?jp/mofaj/area/india/pdfs/kankei.?Pdf（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0日）

    [5]?外务省「共同声明：?国交樹立?60?周年を迎える?日イント戦略的クローハル·ハートナーシッフの强化に向けたヒション」、http：?/?/www.?mofa.?go.?jp/?mofaj/kaidan/s_noda/india_1112/joint_statement_jp2.?Html（上网时间：2014年11月18日）

    [6]?World?Trade?Organisation，?“International?trade?statistics?2011?”，?http：?/?/?www.?wto.?org?/?english/res_e/statis_e/its2011_e/section1_e/i15.?Xls（上网时间：2014年11月12日）

    [7]?世界贸易组织2013年数据，http：//www.wto.org/english/res_e/statis_e/its2013_e/its2013_e.pdf（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0）

    [8]?JETRO「日本の国·地域别外直接投資」、http：?//www.?jetro.?go.?jp/world/?japan/stats/fdi/data/country1_cy11.?xls?;?「日本の国·地域别外直接投資残高」、http：?//www.?jetro.?go.?jp/world/japan/stats/fdi/data/10fdistockjp01.?xls（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2日）

    [9]?日本经济新闻网：《日本对印度投资不断扩大》，转引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网站，http：//www.mofcom.gov.cn/aarticle/i/jyjl/j/201209/20120908357195.html（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5）

    [10]??GO?YAMADA，?Japanese?investment?in?India?growing，?but?for?how?long？?July?2，?2014，?http：//asia.nikkei.com/Politics-Economy/International-Relations/Japanese-investment-in-India-growing-but-for-how-long（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8日）

    [11]?Lalima?Varma，?“Japan-?India?Relations：?Beyond?Trade?and?Inves-?tment，”in?M.?D.?Dharamdasani?ed.，?Japans?Role?in?South?Asia，?New?Delhi：?Kaishka?Publishers，?2003，?p.210.

    [12]?秋山昌广，《日印两国加强海洋安全保障对话》，载《世界周报》，2005年2月22日。

    [13]?Shinzo?Abe，?"Confluence?of?the?Two?Seas"，?Speech?at?the?Parliament?of?the?Republic?of?India，?http：//www.mofa.go.jp/region/asia-paci/pmv0708/speech-2.html（上网时间：2014年9月21日）

    [14]?高新涛：《日印近期强化战略合作的深层背景及其影响》，载《东北亚论坛》，2011年第2期。

    [15]?Purnendra?Jain，?Westward?Ho！?Japan?Eyes?India?Strategically，?Japanese?Studies，?2008，?28：1，15-30.

    [16]?胡志勇：《世纪初期日印关系及影响探析》，载《南亚研究季刊》，2013年第2期，第25页。

    [17]?新华网：《习近平会见印度总理莫迪》，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4-07/15/c_1111610544.htm（上网时间：2014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