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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父亲那些年
范文

    马未都

    父亲口吃,时重时轻,关键看什么人在场。按母亲的话,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结巴。言外之意,父亲在生人面前,第一次开口就表明自己的弱项,而且总是夸大了这个毛病。

    小时候,我听过父亲做报告。记得我站在礼堂门口,听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他结巴一句,好生奇怪地回了家。后来,在电视上看见一些明星介绍自己,平时结结巴巴,一演戏居然口若悬河。想想,我就对父亲的表现深信不疑了。

    父亲行武出身,但有些文化。据父亲讲,五岁时,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天天背他出岛去读书。父亲是长子,估计在封建观念很重的民国初期,还是沾便宜的。我的老家在胶东半岛的顶端,有一座狭长的间歇半岛,名叫“镆铘岛”,名字古老而有文化,取自传说中的宝剑之名。间歇半岛是非常奇异罕见的地貌,每天退潮后形成半岛,有一条路与大陆相连,且海底沙子硬朗,可以开车出入,全世界都不多见,可谓价值连城。如开发为旅游项目,肯定是个聚宝盆。可惜在三十多年前,被无知的时代、无知的人们,费劲巴拉地修了一条水泥马路,还大张旗鼓地上了报纸,当好事儿宣传了很久。

    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就从那座奇妙的岛屿中走出来,当了兵,参加了革命。因为有点儿文化,一直做思想工作,从指导员、教导员干到政委。父亲曾经轻松地对我说,他们一同出来当兵的人有39个人,解放那年,就剩下一个半了——他一个全活人,还有一个残废。抗日战争期间,山东战斗激烈,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大部分都是在山东境内实施的。过去电影中的《苦菜花》、《铁道游击队》,都是描写山东的抗日战争。

    父亲性格开朗,在我小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永远是笑呵呵的,连说起战争的残酷都以轻松的口吻叙述,从不渲染。他告诉我,他和日本人拼过刺刀,一瞬间要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决以生死,其残酷可想而知。他脸上有疤,战争时代留下的,你问他怎么回事儿,他就会说,“挂花”谁都有过,军人嘛,活着就是幸福了。

    我在父亲的身上学到的是坚强与乐观,一辈子受用。上一代人风风雨雨,每个人的经历让今天的下一代看来都不可思议。从战争中走出来,九死一生;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各类运动对今天的青年来说,闻所未闻,而且会觉得十分好笑。从三反五反、反右四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那一代人无论职位高低都要历练一番,都要经风雨见世面。

    我虽是长子,小时候还是有些怕父亲。那时的对孩子“动粗”就像家常便饭,军队大院里传染这种风气,所以我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石光荣打孩子,觉得真实解气,还有点儿幸灾乐祸。小时候,家中没什么可玩的,没玩具也没游戏机、电视什么的,孩子稍大都是满院子野。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听得见各家大人呼唤孩子吃饭的热情叫声。父亲叫我的名字前要总加一个“小”字,“小未都、小未都”地一直叫到我二十多岁,也不管有没有生人在场。

    战争走过来的军人对孩子的爱是粗线条的,深藏不露。我甚至不记得父亲搂过我亲亲什么的。人受环境的影响都是不知不觉的,那时军人切忌儿女情长,随时还要扛枪上战场呢!我15岁那年,父亲带我回老家。山东人乡土观念重,他参军后很少回家,回家还要和上级打报告获准。他路上说,十多年没回老家了,很想亲人,看看他爹他娘,弟妹不能都带上,带上你就够了。那次,我第一次感到长子的特殊地位。

    路上火车很慢,他按规定是可以报销卧铺票,我得自费。那年月没人会自费买卧铺,多苦忍一下就过去了,我和父亲就一张卧铺,他让我先睡,他在我身边凑合着。我15岁就长到成人的个儿了,睡着了也不老实,加上当时旅途劳累,躺下就一觉天亮。睁开眼时看见父亲一人坐在铺边上,瞧样子就知他一宿没睡。我有些内疚,父亲安慰我说,小时候,他的祖父还每天背着他去读书呢!

    我对父亲很亲,但回忆起他来却什么事也连不成个,支离破碎的。父亲写一笔十分有个性的字,熟练之极,其书体独特,找不着字帖可比。父亲很爱写,那年月电话没这么方便,所以,常写信给我们兄妹。那个时代,骨肉分离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要承受的,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所以,半年一年见不到父亲是常事儿,后来才知道,父亲在湖南株州、四川江油四清支左。“四清支左”这样的词汇今天解释起来都有困难,也不知上网查一下能不能说清楚。

    小时候做点儿错事,父亲就会说,你小子想造反哪!说着说着还备不住扇一巴掌。终于,我11岁那年夏天,楼上的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孩子告我,可以造反啦!在那天之前,造反在我印象里是个坏词,可那天之后,报纸居然印着“造反有理”,天地翻覆了。我们当时是无法知道那场“革命”对父亲那辈共产党人有多大影响,反正从那年夏天起,家里就没有再消停过。

    1968年的冬天,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拎着两件全家的行李,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到了黑龙江省宁安县的空军“五七干校”。直至1971年初,我才又回到北京。所以,我的户口本上奇怪地写着由黑龙江省宁安县迁入。如不说这段历史,户口本上没法证明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我生于北京,长于北京,53年来,只有那两年完全不在北京,连户口都迁了出去,算是闯了关东。

    刚去东北干校的时候特苦,吃食堂,没油水。说起来我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空军干校是由废弃的机场临时改建的,空旷中净是些没用的大房子。东北的冷那才叫真正的冷,一直可以冻得你意志崩溃。那时人的思想追求先进,做无产阶级光荣,所以家里什么都没有。从北京启程的时候,父亲还在行李中塞了一口单柄炒菜锅,柄已卸掉,避免太占地方。有一天,父亲叫上我们兄妹,随他走到很远的一座大房子里,这座房子估计以前是个库房,四处漏风,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油桶改装的大火炉。父亲拢上柴,支上锅,安上锅柄,变戏法地从军大衣兜里掏出几把黄豆,在锅中翻炒起来。炉子太高,父亲架着胳膊,看着很辛苦,他还嘴里不停地说:火不能太大,大了就糊了,别急啊!我们就满屋子捡碎木头烂树枝,帮助父亲添柴……

    当我看见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脸露出笑容时,父亲说,炒好了,放凉了就能吃了。他高高地欲将锅从火上端下来,一瞬间,事故发生了,由于锅柄转动,一锅黄豆一个不落地瞬间扣入火中,火苗子窜起一人多高。

    那天,我的难受我还可以向读者描写,父亲的难过,恐怕无法说清。

    就是这样的小事,让我记住了父亲。父亲晚年身体特棒,不幸罹患癌症,72岁过早地去世了。那些日子我特忙,除了帮父亲挑选了一块墓地,其它的都由母亲和弟妹做了。父亲病重的日子,曾把我单独叫到床前,他告诉我,他不想治疗了,每一分钟都特别难过,癌细胞侵蚀的滋味不仅仅是疼,还难受得说不清道不明。他说,人总要走完一生,看着你们都成家了,我放心了。再治疗下去,我也不会好起来,还会连累所有人。

    父亲经过战争,穿越了枪林弹雨,幸存于世。他开玩笑对我说过,曾有一发哑弹,落在他眼前的一位战友身上,战友牺牲了,他万幸,居然活着。他说:“如果当时我死了,就不会有你小子了。”所以,每个人来到世间,说起来都是极偶然的事儿。

    癌症最不客气,也没规律跟谁不跟谁,赶上了就得认真对待。过去这关就属命大,过不去也属正常。父亲认真地说,拔掉所有的管子吧,这是我的决定。我含泪咨询了主治医生,治疗下去是否会有奇迹发生?医生给我的回答是否定。

    1998年12月19日晚上,在拔掉维持生命的输液管四天后,父亲与世长辞,留给我的是不尽的痛。过去老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深刻而富于哲理。

    父亲口吃,终生未获大的改观,但他最愿做的事就是教孩子们如何克服口吃。我年少的时候,常看见他耐心地向我的同学传授一技之长。他说,口吃怕快,说话慢些,拖个长音就可解决。一次,我见他在孩子中间手指灯泡地教学:灯——泡!开——关!其乐融融。

    父亲走了整十年了,我什么时候想起他什么时候怅然。有时候,一个人独坐窗前思念父亲,他的耿直、幽默、达观等等优秀品质均不具体,能想起又倍感亲切的却是父亲的毛病——口吃。反倒这时,痛苦的回忆,才让我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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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3 1:3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