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
每个中国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首唐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意识过,但它一直住在心里,也总会在心里。忘掉的也忘不掉,记住的总会记得住。蓦然回首重逢的,还会再相逢。
世间好语,全被唐诗说尽了,不管后世文人是否心甘情愿。离人远去,话到嘴边,我们会顾自哀叹:“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一轮明月照天心,我们又会嘴边溜出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咱不搞文人那一套酸不溜丢,叱咤风云在社会上拼杀奋斗吧,给力提气的豪言壮语也是唐诗:“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随便到个旅游景点,都能在那里偶遇唐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就算读书少、没啥文化的人,也会在月圆之夜,随便诌上一句:“床前明月光”。更不用说咿呀学语的三岁幼童,口里的启蒙常用语:“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唐诗是中国古诗不可逾越的巅峰,它早已沁入我们中国人的血脉里,割舍不断。不管中国人走到天涯海角,我们都是唐诗的儿女。唐诗,唐人,唐装,唐人街,梦回唐朝……唐朝,是我们中国人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忆,那段记忆盛世芳华。清代人编撰的《全唐诗》,共收录两千两百多位诗人的四万八千九百多首诗,这并非是全部,还有遗漏和失传的。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发展和迁延,都有其自身可以追溯的规律和脉络。行当所行,止当所止。该来的挡下住,该走的也留不下。
这个规律,借佛教一个基本观点,可以表达得非常贴切,即是因缘和合而成。没有因,无以成事。有了因,若无缘,无以成事。艺术也是“世间法”,它不自生,不它生,不共生,不无因生。唐代的经济繁荣、交通便利,为艺术发展提供了物质保障并搭建起平台。艺术家可以走南闯北,滋养性情,见多识广,自信进取。唐代多民族、多地域之间的和谐相处,又为艺术家思想自由提供了条件。就说唐代女人穿衣大胆露骨一说,就没有风评说这算“有伤风化”。唐代的思想,不束缚人性,艺术家的脑袋瓜里没有条条框框。破除“九品中正制”,以诗文取士的科舉制度,挺举起一大批优秀学子。这批学子奠定起坚实的文人基础。各国家和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交流,又刺激和激荡起艺术的新灵感。还有各个艺术门类内部自身的发展趋势,锐不可当。最后,还有唐代诸位皇帝的个人意志和喜好,催生艺术必须蓬勃。唐代有不少皇帝,本身就是艺术家。艺术是寄生在社会系统这一链条之上的,这么多优质资源注定“喂养”出艺术界的兴盛磅礴。美术界也是搭上了这班“顺风车”。中国人不管在哪个领域,都好尊一位领军人物,誉为“圣”或“圣人”,如:文圣孔子、书圣王羲之、酒圣杜康、诗圣杜甫、史圣司马迁、草圣张旭、药圣孙思邈、医圣张仲景、茶圣陆羽、武圣关羽、木圣鲁班。画坛的“画圣”,也在气象恢宏、高度自信的唐代新鲜出炉了。被尊为“画圣”的,就是唐代画家吴道子。吴道子,又名道玄。吴道子是被唐玄宗赐名道玄的,后世尊他“百代画圣”,他还被民间画工尊为“祖师”,画史尊称他“吴生”。吴道子生活在盛唐时期,他的书画艺术注定与那个时代一起冲到巅峰。
吴道子生卒年不详,约为公元685年(唐高宗期)至759(唐肃宗期)年。他是阳翟(今河南禹州)人,年少孤贫,史载略少,一说他是孤儿,很小就失去双亲。关于他的出生,记载草草并凄凉。说他的母亲走在路上突然发作,慌张生下了他,故取名“道子”。为了生存,他幼年就向民间画工和雕匠学艺。年未弱冠,就已“穷丹青之妙”,拥有画名。吴道子是绘画天才加全才,他善画人物、佛道、神鬼、山水、鸟兽、草木、楼阁,并长于壁画创作。他在长安、洛阳两地寺观所作壁画达300余面,这些壁画无有雷同,神形各异。 吴道子的代表作有《天王送子图》《八十七神仙卷》《地狱变相图》《维摩诘像》等。景龙年间,他曾任兖州瑕丘(今山东滋阳)县尉,不久坚决辞职,随后浪迹江湖。开元年间吴道子以善画被召入宫廷,玄宗规定他“非有诏不得画”。史载他曾随张旭、贺知章学书法,通过看公孙大娘舞剑,领悟用笔。他的画风传承很广,宋代画家李公麟质朴清雅的白描画法,就源自吴道子的“不以装备为妙,只以墨踪为之”的绘画思想。可以说,唐代以后的壁画都带有吴道子的基因,然而他本人却几无真迹留存。官方记载关于吴道子的生平资料鲜少,但有关他的传说和野史却多得不行。传奇味道,近乎《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近乎于妖”。诸如:他画个秃尾巴马,马就能祸害庄稼;他为一个老婆婆在屋里画星星,晚上星星就能给人照亮……即使最靠谱的记载,也够神乎。吴道子随玄宗游嘉陵江,回长安后玄宗命他创作,他挥笔一日速成。玄宗慨叹,这要让画家李思训画,可需要数月才能完成。他画地狱变相,景云寺老僧说长安人被吓得“两市屠沽,鱼肉不售”。
吴道子笃信佛道,常持诵《金刚经》。佛道题材的绘画在吴道子这里得以发扬光大。唐代以道教为国教,道教祖师老子与唐皇李氏同姓,故唐高祖拜老子为祖,立庙祭祀。唐玄宗曾托言说梦到过老子,醒来他命吴道子画老子像。吴道子在塑造或创造道教祖师老子形像上,是有贡献的。吴道子曾在洛阳北邙山画过《五圣图》。这在杜甫诗《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里,可以找到依据:“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杜甫创作该诗在天宝八年(749年),那时吴道子约花甲之年,道教中人尊他“吴真人”。《八十七神仙卷》,是最为经典的道教画。此画系白描手卷,87位神仙从天而降,衣带飘举,列队行进,飘然出尘。潘天寿评论此画的大意是:衣袖、衣纹、流苏等墨线交错回旋,达成一种和谐的意趣。读过此画后,由衷慨叹此画太复杂了。人物众多并交织,诸位神仙鸾姿凤态、鸿衣羽裳。神仙们更要羽衣蹁跹,驾驭这样复杂的画面又不能表现得吃重,吃重必然不符合神仙应有的姿态和境界。神仙给凡人的印象就是要腾云驾雾、仙风道骨、体态轻盈。此画若用最凝练的话形容便是化滞重为轻安。87位人物依次排开,却留守着清冽和清寒。那一袭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气,并非指温度意义上的冷,而是与世俗凡尘拉开距离。驾驭如此画作,绝非凡夫画匠可堪造就。凡人不懂神仙,好像蚂蚁不懂人类。这只能借柏拉图的话领会,诗人是神灵的依附。极致绘画同样是神灵的依附。此画虽说作者尚未下最终定论,但学界有呼声认为是吴道子所画。张大千在敦煌临摹三载,他对唐风甚有发言权。他认为此画与唐壁画同风,非唐人不能为,推断此画为吴道子所作。
画中神仙衣饰线条沉着、坚定、流畅、轻盈,轻中有骨、柔中带挺,似史载的吴风风范。吴道子生活的时期,恰巧是一个文艺界“群雄逐鹿”的大时代。文坛有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等大腕,书坛有张旭、颜真卿等大家,武林中有裴旻舞剑,舞蹈界有公孙大娘,就连戏曲界都有以唐玄宗为首的一票梨园弟子。艺理是相通的。不,不止如此。任何行业到了最高境界,都有相通的“道”。这些领域的大家们各个是人中龙凤,他们高手过招,相互学习和借鉴。在裴旻的剑法里,可以领悟书法草书的变幻莫测。在草书瞬息万变中又能领悟画法的云谲波诡;在画法的白云苍狗间又能启发戏曲唱腔的一波三折;在梨园弟子一嗓子一波三折的唱功里,又能兜转开发出剑气里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只要人够聪明,看得到世界是普遍联系。那是一个文艺界龙腾虎跃、朝气蓬勃的黄金时代。吴道子在艺术上取得如此成就,被尊为“圣”,是由于他刻意求新、打破传统、自由创作达到的。他能在绘画上如此勇敢、无畏乃至叛逆,是他“英雄恰逢其时”。他与时代同步,生活在盛唐,时代的呼声便是自由自信和扩张外向。吴道子在大时代浪潮的裹挟下,自然水涨船高,鼓舞得自信、自由乃至狂傲。有一句俚语话糙理不糙: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在那个风口上,吴道子本身又是天才艺术家。他胆敢创新,化繁为简,超级自信。从衣饰线条极其磊落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高度自信。他把复杂、繁琐的物象极限概括,凝练精要,把阴阳面、凹凸面归纳为线。线,已经简到不能再简,但线是有生命的,线是飘举的。世人都知道吴道子作画速度极快。勇于极简,敢于极快,就是胆大,根子还是自信。
吴道子用线创造物象,衣纹的各种姿势,依次用线规律组织。他又用状如“兰叶描”和“莼菜条”表现衣褶,灵活到如放空到了三维空间中,故称“吴带当风”。吴道子又用焦墨勾线,略加淡彩,被称作“吴装”。以唐代女性为蓝本的观音菩萨形象,也是吴道子的创意。此外,还有捉鬼的钟馗形象、老子形象、孔子形象、天女和仙女形象、神鬼形象等,人称“吴家样”。这些技法和巧妙创意都是他独门绝技,具有鲜明的个人特征。他以自我为中心进行绘画创作的锐意进取精神,是与盛唐时期锐意进取的精神气象同步的。气场是大家的,大时代烘托起吴道子等一帮人,勇往直前,无惧无畏。吴道子真迹,宋代已难见到。流传至今的《送子天王图》,是宋代李公麟的临摹本。《孔子行教像》,画中孔子雍容和缓,甚有圣人之风,后人认为也是吴道子的版本。其实,任谁也没见过这些“圣人”“菩萨”或“神仙”,只是创作者把握住了这些物象的精神气质和灵魂骨气,依据这些“看不见、却是顶重要的”,创造出作者心目中的圣人、菩萨和神仙。那种经过作者强大心力创造出的作品,散发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强势“逼迫”欣赏者心里达到高度认同。这就是成功之作,也是创作的秘密。这种感觉,可以参照当代中国雕塑大师吴为山的雕塑作品。他雕塑的老子、孔子等人,读者看过后都“觉着”像。这个“觉着”,就是把握住了人物内里的神和韵,并把神和韵强势烘托。所謂“强势”,就是艺术家强大心力造的气势。其实每位艺术家创造出的神和韵,都是自己心底的神和韵。说玄虚,其实一点也不玄虚。天才艺术家的心力强大到超越常人,那种强大的心力与作品神韵达成二合一的气场。
这种气场,能量极高,极其强大,不容读者不接受。试举一个很不贴切但较直白的例子,理解起来或更深刻。我们回头“分析”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演讲内容,觉得那就是“忽悠”。可是,回看二人演讲视频,不由人不热血沸腾。什么原因?因为他们二人散发的能量和气场远超常人,让人无法不被其拽着走,拖了去。这个例子虽说不雅,但道理就是如此。各种野史杂史记载,吴道子一生创作颇丰。然而他的绘画多以壁画形式或粉本样式创作,这造成其画保存起来非常不易。世事沧桑,改朝换代,战火兵燹,到宋代就很难再见到吴道子真迹了。米芾何许人,他尚自哀叹:“白首止见四轴真笔”。吴道子真迹到底光华何许?也许后人只能妄自联想了,就好像我们遥想当年大唐的繁盛张扬,我们谁也见不到,那年的花开月正圆。还好,我们有唐诗,有唐诗的口耳相传。后人可以追忆,大唐那时的“龙衔宝盖承朝日”和“梁家画阁中天起”。这是唐代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诗句里面留下的影像。另外,后人还会追忆:遥想道子当年,雕梁初画了,雄姿英发,簌簌衣巾,谈笑间众仙纷飞烟灭……
作者简介:
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