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先生的花儿》:一幅“养心”的当代精神图谱
姜晓娜
电影《盛先生的花儿》根据美籍华人作家哈金的短篇小说《养老计划》改编,是朱员成导演的处女作。电影的讲述了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和一个步入中年的保姆之间的故事。女保姆棉花照顾盛先生的起居,而老人总是把棉花当作自己过世的妻子苗华,老人经常神志不清地半夜爬上棉花的床;老人的女儿盛琴则对棉花的工作十分挑剔,但两个女人彼此心存芥蒂又互有依赖;棉花还与一个有家庭的男人保持着情人关系……在这样的环境下,棉花意外怀孕,各种矛盾也开始走向激化。
这部电影其中一个值得关注的焦点问题是把老年人的生活,同类题材的电影其实屈指可数,2011年许鞍华导演的《桃姐》,2012年张杨导演的《飞越老人院》,2014年王小帅导演的颇具惊悚悬疑色彩的《闯入者》。与前几部电影相比,《盛先生的花儿》颇为简单纯粹,没有老戏骨的群戏,没有犯罪悬疑等商业元素的外壳,电影中的人物少之又少,围绕着颜丙燕饰演的保姆棉花、王德顺饰演的盛先生以及盛先生女儿盛琴三人展开故事,这部电影不仅仅是关于老年人的生活,电影用导演年轻的眼睛和简单的故事洞察当下丰富的社会现实,并折射到了三个个体生命样本身上。
一、人物图谱:盛先生·棉花·盛琴
老爷子盛先生老年痴呆,有认知障碍,糊里糊涂,行动不便,平日甚至看上去有点“倚老卖老”似的乖张生事。即便老年痴呆,但他严苛地遵循着原来的很多固有习惯,每天中午雷打不动地看拳击比赛,对自己头发、胡子和手表有很深的执念。保姆棉花的到来打破了盛先生日复一日的生活,揭开了他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在生命尽头的盛先生,有一件巨大的心结,当年他知青返城后辜负了乡下的母女(苗华和盛琴),这是他唯一清醒的事,他希望在晚年能得到宽恕和谅解,得到灵魂的救赎。
因为对苗华的惦念,他把棉花当作苗华,几次钻了棉花的被窝,棉花帮他穿衣服时,他有抱住棉花的看上去颇为老不尊的“老流氓”式不道德行为,但这一切只是因为“吾妻苗华”的心结,所以整日念叨着“要结婚”。盛先生临终前,女儿盛琴让棉花扮作年轻时的苗华,最终安抚了盛先生的一生夙愿,他安然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棉花是盛先生解救者,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盛先生压抑多年的精神困顿,帮助盛先生完成了自我救赎。盛先生的一切行为动机,是无意识的,但这恰恰纯粹地暴露出他内心深处最大的矛盾冲突,他自始至终总是看拳击比赛、带着手套挥来挥去的设定,也未尝不是一种压抑心态的宣泄。
棉花的形象较为复杂。首先,从她自身来说,这个来自甘肃农村的43岁女人最初因误认为不能生育,被前夫抛弃。来到北京以后,她与有家室的男人保持着情人关系,意外怀孕后再次遭到男人的辜负。她是不幸的,但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第五代导演电影中惯常塑造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情苦难式“地母形象”。棉花的形象塑造上存在着原罪,也是棉花形象的突破禁忌之处,她不为世俗道德所捆绑,勇敢追求自我内心,不惜付出代价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其次,从棉花与盛先生的关系来说,棉花又是一个传统的女性形象,她温柔体贴,关怀备至,棉花对盛先生的关系实际上起了互相拯救的作用,盛先生被假扮成苗华的“新娘”棉花所拯救,棉花又通过在于盛先生的相处中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真正所求。棉花自始至终的困境就是需要一个身份的确认,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电影中有两场盛先生夜里爬到棉花床上的戏比较经典。深夜里,棉花是清醒理智的,盛先生是糊涂的,盛先生说给苗华/棉花的话里,“会结婚”“再难也要生下来”等对棉花都是情感慰藉。不足的是,说教意味较浓,此时的盛先生也是导演自己的代言人,是借盛先生之口说出导演的创作思维。
与棉花相比,盛琴形象的较为逊色,从社会阶层上来说,与棉花和捡破烂的桂桂等底层女性相比,她代表了当下拥有较高物质财富的中产阶级,因此也暴露出中产阶级生活看似物质丰富光鲜亮丽,实质上都是悲凉的假象。这在她的家庭角色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盛琴是一个妻子,但是影片中从未出现她的丈夫,她的婚姻是空壳;作为一个母亲,盛琴与儿子的关系不好,儿子对她满腹抱怨,十分抗拒;作为一个女儿,她自幼从未得到父亲的关心,满腹委屈,却依旧尽孝;作为一个妹妹,她的出国在外的哥哥盛鼓的存在对她更是毫无助益的。盛琴的困境在于她承担了非常沉重的担当和压力,所以她用尖酸刻薄、霸道来包裹自己,所以影片中她常常是暴躁的、挑刺的、恶意揣度的,这些其实都是她焦虑地自我保护、维持尊严的盔甲,她的内心依旧是善良的。棉花的善意,和对同为不幸的女人的棉花的怜悯和同情,使她开始露出柔软的内心,时不时会关心棉花。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盛琴看似讨厌,实际上也悲凉、让人同情。
二、 风格图景:现实主义下的女性意识
作为现实题材影片,本片影调质朴自然,几乎全部都是使用长镜头、自然光,在表现棉花照顾老人的戏份时几乎全都如是,一切看似朴实、无华、简单、质朴的现实主义风格非常日常化,同时又极具审美化。作为处女作,影片整体完成度较高。人物与情节也没有过多的戏剧性,像日常生活一样慢慢铺展开来,但每个人物的困境和矛盾全都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波涛暗涌。影片刻意规避和冲淡的戏剧冲突,影片故事中本可以有许多矛盾冲突激烈的情节,比如,棉花与桂桂偶遇何顺陪伴妻女逛街,棉花偷偷跑到何顺家,迎面撞上了何顺的妻子。这些戏份的处理上,导演不走外在戏剧冲突,而转化为人物内心的冲突,这一点与《万箭穿心》形成区别。相同的是,颜丙燕的心理活动也是藏而不露的,压抑的,非常真实又极具张力,看上去平淡,内在的震撼却不言而喻。
影片在极力保持现实主义风格的同时,却也营造了詩意化的、非日常化的审美体验。比如棉花得知自己怀孕后,突然发现曾经被前夫以为不孕是多么大的滑稽,命运的偶然无常使承受了巨大心理冲击,正面特写镜头,曝光过度,声画统一的音乐,形成强烈的冲击的视觉效果。影片结尾棉花回到家乡,背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望向一片棉田;音乐上,“花儿”小调高昂地回荡在棉田里,完全跳出了前面建构的朴实的现实主义美学风格,这样的处理过于突兀,显得有些刻意,转承不够流畅、合理和自然。
在这一现实风格的图景下,《盛先生的花儿》值得关注的一点是,电影突显了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女性意识的张扬,这是镜头下对现实女性生存与精神面貌的影像化呈现。这部电影中女性占了绝大多数的笔墨。棉花因不能生育被前夫抛弃,因意外怀孕被何顺抛弃;而盛琴丈夫离家,儿子叛逆,国外的哥哥有名无实,唯一在眼前的父亲,患病还需要她的照顾;棉花的朋友桂桂,一个独自过着收废品的底层生活的中年妇女,影片中唯一戏份较大的男人;盛先生也是一个需要女性拯救的较为凄凉的老年男性……这部电影中的男性集体皆是无能的存在、缺席的存在,非但无法给女性提供任何帮助与支持,甚至是女性们痛苦、不幸、危机的来源。
而影片中的三位女性形象都是极具坚韧不拔、自力更生、敢于担当的,尽管生活艰难,却依然夹缝求生,在困顿中寻找一丝出路。影片充满了女性的敬意和赞美,女性成为影片的重心,却不同于一般为了契合观众认同感而塑造出的不幸的柔弱女性,而是极富女性意识的表达,女性来帮扶男性,成为男性的拯救者,女性成为化解困境、治愈的关键。女性意识的觉醒着重体现在颜丙燕饰演的棉花的形象上,她从前半部分的随遇而安,逆来顺受,接受生活和命运的无常,经过反思、挣扎和抗争,转变为真正果敢独立的内心强大的女性。情人抛弃她后,她倔强的独自承担起生养的责任,继续面对未知的生活,“人物弧光”就这样带出来了。
三、 电影前景:中国老年题材电影创作的困境与开拓
朱员成作为新晋导演,处女作关注现实、张扬女性意识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盛先生的花儿》存在的不足也非常明显,电影中涉及到了养老、离异、小三、青少年教育、男女平等、社会雇佣等等各种较为尖锐的社会问题。但电影在较小的容量内试图呈现非常复杂多面的社会问题而有些喧宾夺主,对比同样关于老人的话题、涉及家庭和爱情的《幸运是我》,重点在于少年阿旭和独居老人芬姨的两人困境,其他问题只作为蜻蜓点水的背景,因此处理上更加容易把握,转承自然,戏剧性和节奏也较为明显,观赏性和发人深省性更强。导演朱员成在放映会上提到过,他很喜欢是枝裕和的《如父如子》,喜欢日式家庭戏那些白描之道——人物的举止、饮食、对话,哪怕浅淡,也能勾勒人物。《盛先生的花儿》能看出些同样的诉求,但缺乏更深刻的、更有意味、更丰富的生活细节。小津安二郎和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均是在一茶一饭中带出生活的真味,并且能不易察觉地埋藏好戏剧性冲突,许鞍华导演的《天水围的日与夜》也如是,需要强大的洞察、生活经验和艺术水平。
《盛先生的花儿》也反映出中国老年题材电影创作的困境与局限。这一题材缺乏商业性,不受核心观众——年轻人的喜欢。时下小鲜肉小鲜花霸占银幕,3D视效大片当道,票房的高低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创作的趋势,老年题材电影作为偏冷的题材无法吸引很多电影工作者的目光。基于此,老年题材的电影要从多方面予以开拓或转型:第一,要走类型电影的道路,可以像《内布拉斯加》《天伦之乐》《与外婆同行》等电影将老年題材与公路片结合,类型化能从文本上改变这题材创作的沉闷、戏剧性弱等等弊端。第二,可以像《45周年》《爱》《温别尔托·D》《野草莓》等突破平淡的家庭伦理剧式的勾勒和白描,要深刻挖掘老年人的内心世界,并富有哲思性,探讨更为普泛深刻的人生问题与人性内涵。第三,老年题材的影片主题、风格单一过于单一,大部分影片展现老人晚景的孤独凄凉,影片过于沉重,无法调动年轻观众,影响票房收入。可以拓展老年题材与喜剧元素,表现“老有所乐”,选择轻喜剧的叙事风格,如《年轻气盛》《尽善尽美》《为黛西小姐开车》等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