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典借制度的几个问题

    田晓霈

    

    

    内容摘要:黑水城出土俄Инв.№.5147文书有一件以牲畜为质物的典畜贷粮契。结合《天盛律令》与唐代敦煌契对比分析,发现此契对西夏典借制度有如下补充认识:首先,西夏继承了唐代的质押类型,但在收息方式上灵活多变,表现出“以典充息”和“典息两立”并存的特点;其次,在债权担保制度方面表现出“使军”担保的意义,其担保方式有财产担保和劳工担保两种形式;第三,西夏民事契约关系中违约罚款的官方收缴机构为罚赃库。

    关键词:契约;西夏;借贷;典当;罚赃库

    中图分类号:H211.7;F1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0)02-0068-07

    Several Problems of the Tangut Mortgage System

    —Centered on the Tangut Document Инв.№.5147②,a Deed for

    the Exchange of Livestock

    TIAN Xiaopei

    (Institute of Tangut Studies,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Ningxia 750021)

    Abstract: Инв.№.5147 unearthed from Khara-Khoto contains a deed for the exchange of livestock for food. Based on the Tiansheng Code of Laws and a comparative study of Dunhuang contract documents from the Tang dynasty, 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this deed can lead to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following aspects of the Tangut mortgage system:(1)the Tangut developed more flexible modes of interest collection while inheriting the types of mortgages used in the Tang dynasty, which shows the coexistence of both“deed offsetting interest”and“deed-interest”;(2)in terms of security for debt, the significance of“military servant”security stood out, including property-based and labor-based security;(3)an official Tangut organization was set up for penalizing economic liabilities and confiscating property, namely the“Treasury of Penalty and Confiscation.”

    Keywords: deed; Tangut; borrowing; pawn; Treasury of Penalty and Confiscation

    典当借贷是中国古代民间经济生活的重要内容,西夏时期基层社会的借贷业发达,出土文书中有大量借贷契约,既有无质物的信用借贷契,也有质物的典当契。大部分契约用西夏文草书书写,识读难度大,迄今得到译释研究的契约只占出土总量的一小部分,加之官方法典的记载又较为简略,以致学界对西夏典借制度的认识尚存空白。文书释读方面,1980年陈国灿先生的《西夏天庆间典当残契的复原》复原了英藏“裴松寿典粮文契”[1];史金波先生《西夏经济文书研究》对4件典畜契做了考释研究[2];于光建《〈天盛律令〉典当借贷门整理研究》对4件典畜契予以释读[3]。上述典当契,在质押类型、收息方式、担保处罚等大体相同。俄Инв.№.5147文书中的典驼贷粮契较目前已译释的典当契表现出新特点,对补充西夏典当借贷制度乃至我国中古时期的高利贷制度的研究有重要意义[4]。

    俄Инв.№.5147内容完整,格式规范。本文首次对该契约译释,并结合《天盛律令》与唐代敦煌契对比分析,以求教方家。

    一

    俄Инв.№.5147刊布于《俄藏黑水城文献》第14册第22页至第25页,断裂为4部分,下分编号5147—1、5147—2、5147—3、5147—4,含10件契约,按类型分为4件信用借贷契、4件典地契、1件典身契和1件典畜契。本文所考典畜契为5147—1中的第2件契約。这件典畜契刊于《俄藏》14册第22至第23页,刊印有误,第22页的图版只影印了原件少半部分,造成前半部分缺失。史金波先生在《西夏经济文书研究》中公布了此页的完整图版[2]220,今采之,现据图版对文书进行楷书转写并译释如下①:

    译文:

    同日,立契者阁讹宝月奴,今向梁犬

    铁借得七石麦,本利共计十石五

    斗。出典一头全齿黑公骆驼,现

    已抵,犬铁持,期限年同

    七月一日当聚集粮食来还,若过期不

    还时,以骆驼抵债,犬铁可持,不词。

    若争讼反悔时 ?依官法于罚赃库

    中罚交三石麦,心服。

    立契者宝月奴(押)

    同立契阁讹般若梁

    同立契使军铁宝(押)

    知人小犬?(押)

    知人梁增吉势(押)

    这是一件较为完整的契约,有规范的立契时间、质物、典价、利息,以及偿还期限、违约处罚和契担保人、见证人。该契是俄Инв.№.5147的第2件,首件契约注明时间为“縆粄靛翆戊聚禋泪坚(光定午年三月十六日)”,本契首写“秃缄(同日)”,证明是同日书写的。“光定”为夏神宗李遵顼的年号,“光定”年间只有一个午年,即壬午年(公元1222年,光定十二年),为李遵顼在位的末年。借贷者阁讹宝月奴向债权人梁犬铁借七石麦,约定同年七月一日偿还本利十石五斗,总和利率为50%,借期四个月,平均月息12.5%,这是目前所见西夏契约中较为常见的利息水平。质物为“一头全齿黑公骆驼”,西夏采用类似中原地区以牙齿生长情况记录牲畜年龄的方法,“全齿”即表示已成年。

    此契中这头成年骆驼折抵了包括本利在内的十石五斗粮食的债务,体现出了骆驼在当时的典价。黑水城文书中反映牲畜价值的还有一些卖畜契,择同类相较,可见不同时段牲畜的价值变化。俄Инв.№.2999—1贷粮典畜契是天盛未年的文书?譹?訛,债务人借出四石麦,本利六石,抵押一头二齿公骆驼[2]376-377;俄Инв.№.5124—4(5)卖畜契立于天庆寅年(1194),卖出一头二齿公骆驼,卖价二石大麦、一石糜,即三石雜粮,折合二石三斗三升麦子;俄Инв.№.2546—1卖畜契立于天庆亥年(1203),卖出一头全齿母骆驼,卖价六石杂粮[2]294-297,折合四石六斗五升麦子。本契的立契时间最晚,写于光定午年(1222)。可见,西夏晚期天盛至光定年间牲畜价值有所起伏,其中天庆年间价值走低,之后继续攀升,至光定晚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反映出西夏末期社会动荡、物价飙升。

    二

    中古时期的动产质典按质物的转移与否分为“占有质”和“无占有质”?譺?訛。前者在立契之时便将质物移交至债权人手中,债务人保留所有权,债权人获得对质物的“占有”即使用权;后者质典期间并不转移质物,仍由债务人保管,待其违约不偿时债权人再依约索取。如吐鲁番文书《唐总章三年(公元670年)白怀洛举钱契》,债务人以家中“口分葡萄用作钱质”,但约定待违期不还时再依约抵偿,抵押期间质物仍归债务人所有,债权人并不“占有”质物,此即“无占有质”类型[5]。这里的质物所有权与使用权并不分离,实际上主要发挥了物权担保的作用。本件西夏契中债务人“眜薫拓聚贩(阁讹宝月奴)”向债权人“虑秢蕔(梁犬铁)”出典了一头全齿黑公骆驼,并且“竀耳繤属,秢蕔聜緛(现已抵,犬铁持)”,表明立契之时质物已经转移到债权人手中,在质典期间由其看管,是典型的“占有质”类型。在黑水城出土的契约中也有“无占有质”类型,如俄Инв.№.4079—6①典畜契中,质物为一头公骆驼,如果债务人不能在九月一日按期偿还,则“籒顽荗硽臚驳荅科茪翅耫(以先前所典骆驼过来抵债)”[6],说明质物抵押期间并没有转移到债权人手中,仍由债务人保管,只有在其违期不偿时再索取典物抵债。

    对于典当关系来说,质物的“占有”、“无占有”与利息的收取方式密切相关。本件典畜契中,债务人阁讹宝月奴将一头全齿的公骆驼抵押给债权人梁犬铁后,另须交付50%的利息,这种债权人既无偿占有质物又额外收取利息的方式称为“典息两立”。这种方式在西夏契中较为常见,适用于多种类型的典权交易,例如俄Инв.№.5147还有4件典地契[4]23-25,债权人同样是梁犬铁,契中有“竀耳繤属,秢蕔聜緛(现已抵,犬铁持)”,证明在立契之时作为质物的土地已经转移至债权人手中,即“占有质”类型。《天盛律令》规定“诸人居舍、土地因钱典当时……钱上利、房舍、地土上苗、果、谷宜等当各自重算,不允与本利钱相等以后再算利”[7],指出当以土地或房屋为质物借贷钱物时,可以将质物在典期内所产生的收益折算清楚后来交付利息。这4件典地契中债权人不仅无偿占有了土地收益,同时也额外收取了50%的利息,也属“典息两立”的类型,债务人的负担比唐代要重。

    但是西夏的一些典畜契情况较为特殊,出现了没有利息的。例如俄Инв.№.4079—2文书,债务人卜小狗势向梁势功宝借十六石粮食,契中写明“伴篿硽臚俩肶舉,挨?伴俩弛耳荗属(二全齿公母骆驼,一齿母骆驼已抵)”,表示债权人已占有质押物,却没有任何利息信息,只规定九月一日偿还债务,否则以典物相抵。类似情况的还有俄Инв.№.4079—4,债务人只移酉长借十五石粮食,抵押一全齿母骆驼、一二竖母骆驼、一调伏公骆驼,同样没有利息信息[2]378-381。我们需要反思的是,这是否可以用来证明西夏存在无息借贷?如果不是无息借贷,没有出现利息的原因是什么?第一个问题,我们不得不谨慎思考,如果是一件无质物的信用借贷契没有利息,我们可以断定这是一件无息借贷契,因为这两件契约有劳动价值的质押物牲畜须加以分辨。

    事实上,中古时期的典权交易中还存在另外一种收息方式——“以典充息”,指债权人在出贷中不收取明确数额的利息,而是以质物的附加值来充抵,届期债务人只须偿还借本便可。这种情况在敦煌契中较为常见,例如敦煌出土《龙章祐兄弟质典土地契》中债务人龙章祐及其弟以家中二亩半土地为质物,借出十五石粮食,后面写“物无利头,地无雇价”,意为债权人不再单独收取利息,但土地质典期间的地上物产均归债权人所有,相当于以土地的收益充抵了利息;还有以人口为质进行借贷的情况,《乙未年敦煌赵僧子典儿契》记:“今有腹生男苟子,只(质)典与亲家翁贤者李千定,断作典直价数麦贰拾硕,粟贰拾硕。自典以后,人无雇价,物无利润。”[8]同样不在契中写明息额,却以质押人口的劳动来充抵利息。那么上述两件西夏典畜契是否属于这种情况呢?本文认为是极有可能的,原因如下:

    首先,从官方规定来看,牲畜可以以工价折抵债务。《天盛律令·催索债利门》中规定“前述诸人无理所借债而取持时,房舍、地畴之谷宜、地苗、畜上工价等,本利债量□当减算”[7]191。牲畜的劳动可以计工折酬,可以折抵包括利息在内的债务总和。在具体的操作方法上,《出典工门》规定“彼典押人属者,抽无主贫子而未能办时,彼典人因几缗押,一律自典押钱中每日一缗之中减除工价一钱。减算工价、典钱尽毕时,当依旧往还。若因畜、物、粮谷使典押,亦当量钱,依前述钱法实行”[7]388。西夏与唐末敦煌契相比,在这种以工折债的方式上更为具体量化。唐宋之所谓“人无雇价,物无利润(头)”即不发工酬,不收利息,不权衡“雇价”与“利润(头)”之间的比值,笼统地将二者一并冲抵;而西夏官方准确规定了被典人或牲畜每日的工价,抽取固定的比例用于抵债,债尽则返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