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从现实主义小说到青春怀旧电影

    牛家静+吉平

    从原著出版到国庆撤档再到贺岁上映,经历近一年有意无意的酝酿,冯小刚和严歌苓联合拍摄的电影《芳华》,终于如愿掀起了观影和讨论热潮。无论是身处高校、研究所,还是身处街头巷尾,无论是阅读学术期刊,还是浏览自媒体,人们总能不经意地看到或听到各种各样的相关论述。仔细分析一下,不难发现,现有的大量论文和随笔更多的是在“借题发挥”,读后感或观后感更多的是回忆自己的故事,研究论文则又更多的是阐述自己的学理。因而,在这个时候,有必要将小说、电影甚至主创相关言论联合起来观察、研究,进而在整个过程中一边分析作品内容的变化,一边体会主创们的心路历程,最终本着就事论事的原则,尽可能给这部凝结许多心血也承载许多期待的电影一个中肯的评价。作为作者的严歌苓曾说过,这部原名为《他触摸了我》的小说是她最真诚的一部作品,而作为导演的冯小刚则常常兴致勃勃地谈论他们共同的文工团记忆。敏感的人们不难发现其中的理念差异,成熟作家的创作本能使得严歌苓追求对现实的深度思考,而成熟导演的创作本能又使得冯小刚追求对情怀的精心炮制。对照小说与电影,更能直观地看到上述理念差异带来的实质性影响。总结来说,出于复杂的主客观原因,电影对原著进行了全方位的、不同程度的浅化。我们可以从人物塑造、现实批判与当下关怀三个方面来一一解构。

    一、 人物塑造:单向性处理

    一部长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剧本的过程,常常是一个忍痛割爱的过程,对那些包罗万象、意蕴丰厚的经典名著的改编工作尤其如此。这是因为,在原则上来讲,小说的字数没有上限和下限,而电影的时长则相对受限。在改编过程中,精简是必须的工作,即有选择性地删去一些内容,简化一些内容,而同时可以突出另外一些内容。精简常常带来浅化的危机,如王全安在面对史诗巨著《白鹿原》时便显出几分捉襟见肘。主观的偏好使得他选择围绕田小娥来讲故事,而客观的限制使得他没办法深度呈现这个人物。因此,在他的电影中,田小娥既不让人觉得十分可怜也不觉得十分可恨,更达不到原著给人的那种既可怜又可恨的奇特效果。同样地,《芳华》改编工作上的浅化首先表现在了人物塑造的单向性处理上。

    社会经历越多的人越能体会到人性的复杂性,过着吉普赛人一般“流浪生活”的作家严歌苓更意在于以其成熟的笔法深度揭示这种复杂性。在她批判意味浓厚的小说中,男主角刘峰承载着重要的使命。作者有意将刘峰塑造为一个鹤立鸡群的正面人物,以便于推进情节的展开和主旨的深化,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将刘峰的真实性呈现出来。刘峰固然旷古烁今地好,但有血有肉的他依然摸到了林丁丁脊梁上的肌肤。然而,电影有意地删去了这个细节,连同删去了后来刘峰与失足女小惠的暧昧故事,抹掉了刘峰肉欲的一面。另外,在小说中,刘峰冒死将送补给的卡车引向受困的某团所在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对现实的深度失望中缺乏求生的欲望,他希望以死亡创造一个英雄故事引起心上人林丁丁的注意,这个设定在小说的语境中显得十分真实自然。然而,电影不仅仅淡化了这一情节,反而通过一场英勇的战斗突出了刘峰英勇无畏的雄性魅力。因而,较之于原著,电影中的刘峰不仅变得纯正面化,而且还向神坛更迈进了一步,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自然了。除了刘峰,郝淑雯、团长、强副主任等主要人物的负面形象,也随着相关情节的模糊化处理、简化处理甚至直接省略而被抹去。人性是最根本的问题,电影对于主要人物群体人性的简单化处理和正面化提升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对社会现象的刻画不如原著细致,也决定了其对人性复杂性与政治社会复杂性的揭示远不如原著。

    二、 现实批判:模糊化处理

    仔细品读,不难发现,原著前半部分重在剖析雷锋精神,后半部分也有意于探讨英雄主义。生活中的雷锋和战场上的英雄是那个时代最负盛名的产物,刘峰是前者的代表,何小萍(原作称何小曼)是后者的典型。在原著中,作者运用大量篇幅探讨雷锋精神。她一边不遗余力地向人们展示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活雷锋的高尚美德,另外一方面又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们活雷锋所遭受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待遇。正如作者所说,人之所以为人,不光是拥有智慧带来的美德,还有物质带来的欲望。然而,在浮夸风甚嚣尘上的年代,在长年累月的政治运动中,将个人脸谱化定义成为方便斗争和宣传的手段。也由此,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雷锋精神及其践行者也被一步步推出人群,推上神坛。长期生活在一个紧密关系的集体中,人们很难不发现彼此的局限性和阴暗面。因此,便出现了奇怪的现象:生活在活雷锋身边的人一边在公众场合中尊敬活雷锋,享受活雷锋的帮助,另外一方面又在私下里怀疑活雷锋的真实性,期待活雷锋“露出马脚”。因而,无论刘峰有没有触摸林丁丁,他都会在得到一些名誉和地位的同时,失去一些本身应有的机会和权利,他被抬上神坛的那一刻,便拥有了为神的崇高使命,也失去了为人的堕落机会。实际上,刘峰在集体中一直处在与何小曼一样的孤立地位,只不过这种孤立是人性使然的潜规则,没有被提到明面上来。在浮夸风的年代成为活雷锋注定了刘峰悲劇的一生,也是刘峰后来坚决推辞战斗英雄名号的原因。反观电影,在原著中的大量理性分析被省略后,观众很难通过支离破碎的几句台词和旁白领略一二,只能带着满心的狐疑重回原著中去寻找答案。

    出于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一国发起或应对战争有其现实的必要性。作家严歌苓在充分理解战争神圣性和必要性的基础上,又通过小说《芳华》向人们展示了战争的丑陋性。这种丑陋性一方面表现在战场上惨无人道的撕杀,另一方面也表现大后方宣传活动的部分失真。从国家和民族层面上看,为了维护主权和领土完整,战争有其现实的必要性,而为了取得胜利必须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人、财、物,宣传工作便有了极其重要的价值。然而,严歌苓以亲身经历为基础,从个体视角上揭示了宣传工作中存在的部分失真现象。何小曼进入前线是偶然的,遭遇敌人是偶然的,成为战斗英雄更是偶然的。出于战争的动员需求,仅仅搀扶受伤战友一小段路被宣传成背着受伤战友长途跋涉,这本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人们忽略了战斗英雄何小曼的个人需求。悲惨的身世造就了她柔弱的性格,柔弱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卑微。一向卑微的何小曼无疑是渴望被认可的,但她的脆弱和敏感使她不能安享这份有些放大的荣誉。一边是两个真正爱她的人在残酷的战争中猝然离去,一边是以她的名义动员更多的年轻生命投入前线,脆弱、敏感的何小曼最终没有承受住压力,精神上出现了自我保护性的混乱。反观电影,随着何小曼在后方的宣传事迹被整段删去后,电影只得借一名医生的话,以“荣誉来得太快承受不住”搪塞过去。虽是同样的道理,不同的表达方式对观众的触发程度有着天壤之别。

    三、 现实关怀:省略式处理

    借用中国古人的话说,以史为鉴可以明是非、知兴替,成熟的作家能从大量的社会现象中总结出人生哲理和历史规律。而一旦人生哲理和历史规律被总结出来,作家心中自然升起对照现实的愿望。同样,在原著中我们看到了作家严歌苓的现实关怀。严歌苓用近1/3的篇幅描写了几位主要人物后来的生活状态,作为社会转型亲身经历者的她一方面看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个人选择的自主性和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另一方面也看到这种提升给人带来的空虚与堕落。对社会变革的敏锐观察,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展现新时期的一些社会问题,譬如肆虐街头的小偷、自甘堕落的失足女、不择手段的商人、独守空宅的阔太太等。从计划到市场的社会变革中,好人刘峰和弱者小曼依然处在被孤立的地位中。在新的时期,决定个人命运的主要因素不再是政策安排,而是市场能力,而这些更是好人刘峰和弱者小曼欠缺的。作家一边为改革开放的新成果欢欣鼓舞,另一边也为处在社会底层的人群忧心忡忡,这是其崇高的职业道德的体现。随着这些细节刻画被删去,战后的情节完全变成了青春记忆的注脚。在文工团旧事占去大量篇幅后,主创不得不以跳跃式的叙述匆匆结尾。

    在一般人看来,刘峰和小曼的相濡以沫最终给这个感人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小说沉重的笔调证明了这种观点与事实不符。作者处在一种百感交集的复杂矛盾心态,一方面在主观情感上希望以战友情给刘峰的晚年以些许慰藉,另外一方面在客观现实上又给刘峰安排了遗憾结局。刘峰希望拥有完美家庭而妻子改嫁了长途汽车司机,刘峰希望挽救失足女而小惠反复无常,就连最为电影观众津津乐道的相濡以沫也不过是凑在一起生活。作者告诉我们,只有在少女林丁丁那里,刘峰才能达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热爱。在原著中,刘峰的死亡没有痛苦,但不能说没有遗憾,作者没有明显的意图使得晚年的刘峰与社会和解,从而达到内心平和,并不留遗憾地离去。如果有,也是在对复杂社会和苦难人生的充分认识后的一种放手,那个“机器与零件”的比喻似乎也表现了这种方式的和解。反观电影,简洁地称刘峰和小曼最终走到了一起,虽未结婚但相濡以沫,这种模糊的表达巧妙地让观众看到了喜闻乐见的圆满结局,但却在真实性上大打折扣。

    结语

    尽管在描写现象和揭示哲理上,电影远不如小说来得深刻,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它。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们无法忽视这部电影创造的高票房和好口碑。一切现象必有其原因,一切存在必有其合理之处。一方面,从客观条件配置上说,大导演、大作家、实力演员的联合无疑给本片提供了一道坚实保障,主演的演技达标,编剧的故事圆融,导演的技法娴熟,成品自然不会落到及格線以下。另一方面,即便主创强烈的怀旧情结最终使得电影变成了青春怀旧片,但它仍是同类影片中出类拔萃的精品。正如导演冯小刚所说,这部电影在一年之内不会面临雷同问题。人们固然对充满三角恋、堕胎、车祸的俗套青春故事产生审美疲劳,但也因此更加喜爱这个融入军旅和战争元素的真实感极强的青春故事。在70后、80后和90后青春故事被过度消费的今天,主打50后、60后青春故事的《芳华》更显出独树一帜的特征。它具有极强的普适性,50后、60后看情怀,70后、80后看历史,90后、00后看爱情。许多观众反映,在电影结束后,包括老年人、青年人和中学生在内的满厅观众久久不愿离去,这更加印证了《芳华》故事的普遍吸引力。较高的艺术水准和新颖的故事选题共同创造了“《芳华》热”,也成功地将国产青春怀旧片从深陷已久的泥沼中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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