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念无明》看香港后现代电影意识困境

    李珵

    2017年4月初,一部小成本、少宣传、关注少数群体的香港电影《一念无明》上映,尽管映前没有进行过多宣传,但在前不久公布的第3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上,斩获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大奖,更在2016年年底的第5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中,获得最佳女配角、最佳新导演等多项殊荣。业界的肯定让影片在上映前便成为关注焦点,甚至将其看作21世纪第二个十年来临前港片的拐点。《一念无明》由新人导演黄进执导,实力派演员曾志伟、余文乐、金燕玲、方皓玟主演,讲述了带着原生家庭的负罪、患有躁郁症的青年阿东在现实社会痛苦挣扎,寻找救赎之路的故事。影片将视角对准躁郁症这一社会少数群体,用近似纪实的镜头还原社会现实,跟着余文乐饰演的阿东,一同在现代社会狭小的生存空间中寻找自我定位与精神出路。

    一、 关于原生家庭的原罪探讨

    原生家庭(family-of-origin)这一概念来自心理治疗领域。区别于个体成人后组建的新生家庭,原生家庭是指个人出生后被抚养的家庭,是个体情感经验学习的最初场所。[1]影片中所表现出的原生家庭对个体的代际影响深刻而无力,有关于原生家庭研究和家庭心理治疗的临床研究表示,母亲的抑郁程度与个体成年期抑郁、狂躁有密切关系。[2]阿东就是一个典型例子,阿东的母亲就是整个家庭的原罪。她的敏感、易怒、狂躁、抑郁,是造成阿东的父亲出走、弟弟不归的主要原因(影片中没有直接阐述,而是通过细枝末节进行暗示)。阿东不得不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并在母亲的斥责与无理取闹中日渐崩溃,终于走上失手弑母的悲剧道路。再追溯到阿东的少年时期,父母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甚至当两个孩子的亲子会时间冲突时,父母同时选择弟弟。这样荒谬的情节在影片中通过回忆轻描淡写,还原出阿东极度畸形的成长环境。“每个人的成长史都是原生家庭的缩影,童年早期的经验都清晰印刻在大脑中,它没有语言的编码,不能被回忆或意识,但其影响可能伴随一生。”[3]心理学者已经充分探讨了原生家庭对于个人成长的影响,但通过影视化表现为数不多。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其不可逆性,即每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原生家庭,只能被动地接受,这种单线条的、闭合式的矛盾冲突,对于影片的叙事方式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一念无明》选择了一个不一样的起点,以阿东走出精神病院作为故事的开始。而后通过回忆、倒叙的方式重现痛苦,他以一个“弑母者”的形象出现,以其根源探求原因。并在女友对他的控告中重回痛苦的深渊,达到影片二次高潮的同时,再次回到故事的起点,由此带给观众深刻的无力感,更是促使社会了解躁郁症、关注躁郁症群体的强大推力。

    按照弗洛伊德性心理发展的观点,口唇期主要学会区别我与非我,形成安全感,对应悲观、退缩、猜疑;肛门期主要形成清洁习惯和自我控制,对应完美主义、无秩序、吝啬;性器期可能出现嫉妒及阉割焦虑,对应恋父或恋母情结。心理问题的本质是本能的释放受到阻碍而产生的变形。原生家庭一旦带来伤害,往往是不可调和的,不但影响“本能的释放”,甚至影响自我的形成。从这个角度来说,阿东强烈抵触送父母到养老院,正是其成长时期父母对他的不关注的逆向回应,即用这种对于父母的高度责任感来弥补成长期父母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此时,无自我照顾能力的母亲被阿东当作少时无自我照顾能力的自己,对母亲的悉心照顾就是对少时自我的一种安慰与对自我心理创伤的修复。这种无意识行为才是原生家庭对个体所造成的无法逆转、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一念无明》将镜头对准原生家庭对个体的影响,阿东的极端化案例旨在表明具有大众传播能力的影视媒介对这一现象的关注,已经具有了时代性意义。

    二、 社会的“躁郁症”

    影片中的阿东是一名躁郁症患者,发病时会整天躲在房里流泪,也会在超市里不顾旁人眼光疯狂吃巧克力,他不断尝试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内他确实做到了,生活也在向平稳处行驶。而再次将阿东推向躁郁症深渊的,正是这个看似平稳却躁动、忧郁、困顿、压抑的社会整体。影片较为注重对阿东所处的社会背景环境的刻画。其中有三处值得探讨。其一,阿东的好友从事金融工作,从举行婚礼到因事业崩溃而跳楼,情节急转直下,没有给阿东和观众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其二,阿东躁郁症复发在超市疯狂吃巧克力,被围观路人拍下传到社交媒体,甚至在美国的弟弟都“受到了嘲笑”;其三,当阿东有躁郁症的事实被出租屋的邻居们知道后遭受冷漠对待,甚至被要求搬离。此类对“社会围观群体”的刻画并没有占过多篇幅,而是作为看似“顺嘴一提”的补充说明,实则共同组成了整个社会“躁郁症”的群像刻画。怀疑、冷漠、自私、猎奇……这些现代社会日趋严重的病症在我们看来已经稀松平常。快速简洁的大众传播方式侵占了我们的生活领域与隐私空间,信息在飞快地传播,精神却在苦求出路。影片意在通过这些片段化的社会群像告诉我们,这个社会病了,它患上了“躁郁症”。

    受众参与大众传播具有极强的自发性,在受众媒介伦理意识尚且薄弱时,对大众传播有较大的负面作用。人们疯狂地拍摄着疯狂吃巧克力的阿东,到底是谁患上了躁郁症?而对人们将这段与其个人生活毫无关联的视频发布到社交媒体,获得点赞、转发,由此获得的满足感与成就感,也可以看作是当代人对自我价值认同的一种缺失,使其不得不寻找其他途径(比如发布猎奇新闻)来获得对自我的认同,以体现其社会价值。另一方面,人们认真经营着的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也顷刻即碎。影片中带着小男孩在香港生活的单亲妈妈与阿东父亲平日里客气往来,而一旦得知阿东是躁郁症患者便立即划清界限,不准儿子与其来往,其变脸之快让人讶异。在逼仄、狭窄的出租楼里,每个人、每个家庭占据着极其有限的空间,从墙到床只有两步的距离,而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在日复一日的僵化,从生存、到生活、再到生命,也只有容得下一个自我的距离。

    三、 群体性的精神出路

    《一念无明》与卡西·阿弗莱克主演并获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演员的《海边的曼彻斯特》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中,主角都因自己的过失使亲人过世,并陷入懊悔与自责中得不到救赎。《一念无明》通过对阿东前女友Jenny这条支线的刻画传递了影片对自我救赎的理解与诠释。Jenny在遭受阿东的变故不得不一人承担支付房贷的重负后,在崩溃边缘的她加入了基督教,选择通过宗教来缓解痛苦,得到救赎。她反复地说,我要宽恕。可她宣布宽恕的过程就是对阿东的又一次审判,直接导致了阿东的躁郁症复发。Jenny真的得到了救贖吗?其实并没有,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源自内心依旧郁结无解的精神难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个社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对于Jenny来说,她依旧没有找到精神出路。除了阿东这个“精神病患者”需要寻求精神出路外,影片中的每个人亦然。阿东的父亲不理解为什么妻子总是嫌弃自己,只能远走他乡;阿东的母亲不明白为什么亲人都不在身边,只能日渐焦躁;阿东的弟弟似乎是聪明的那一个,早早地选择结束这一切,在美国开始新的生活。然而他只是逃避了问题,并没有真正地解决问题。《一念无明》所观照的社会现实,是群体性的精神生活,每个人似乎都成为了社会中的“边缘人”,生活压力与精神负担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出口,直到演变成罪恶。

    在《海边的曼彻斯特》中,男主最终承认:“我无法忘记这一切,我走不出来。”过去的伤痛没有被时间抹平,人们苦苦寻求着一个“怎么办”,无力、悲哀、绝望。近代以来,人们热衷于探讨戏剧大师曹禺的剧作中所隐含的“宽恕精神”,曹禺以“没有出路”来解释《原野》中仇虎的结局。而《雷雨》中的周萍与繁漪、《日出》中的陈白露小姐、《北京人》中的曾文清,都处于与仇虎相似的精神困境,“在精神的困顿与自戕中渐陷绝境”。[4]但在剧中,又总有一个无怨无求的接纳者与宽恕者,如《雷雨》中四凤之于周萍,《日出》中方达生之于陈白露,都暗示着另一方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情感的另一种存在形态,也为剧作提供了另一种希望(即使以悲剧结尾)。《一念无明》与其不同的是,Jenny虽然是名义上的宽恕者,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阿东进行更严厉的审判。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需要救赎,却又得不到宽恕,这种群体性精神出路的缺失,是导演对社会的“躁郁症”的定义结局,抑或是以一个满怀悲悯的创作主体的身份来呼吁一种出口,也许还有更多的解读。

    结语

    新人导演黄进与编剧陈楚衍用3年时间进行社会调研,最终共同创作了这个扎实有力的剧本,以仅200万港币的成本、仅16天的拍摄时间,拿下金马奖与金像奖多项大奖,也为这个社会带来了诸多思考。“一念”,就是一个念头,一念继而生万念,念念错,步步错,最终走入“无明”的尽头,从影片的名字就透露出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对于人性与社会中那些令人无力的现象、行为、观点,导演没有尝试给出解决办法,而是认真讲好一个故事。甚至放弃了许多能带来剧情高潮、激发观感的情节,如阿东弑母的画面,没有给予任何暴力刻画,“写实到了底,竟有一丝恐怖”①。被评为继《岁月神偷》《桃姐》之后,香港文艺电影的又一座里程碑。[5]其对边缘化、小众群体的关注,更加体现出影片具有人文主义视角的独到关怀。

    参考文献:

    [1]Urcan.J.D.Relationship of Family of Origin Qualities and Forgiveness to Marital Satisfaction[D].Doctoral

    Dissertation of Hofstra University,2011.

    [2]Galvin.N.Can Depression,Dysphoric Rumination and Differentiation from Family of Origin be Predicted? A

    Comparative Study of Retired Women Raised by Depressed Mothers and Retired Women Raised by Non-depressed

    Mothers[D].Pro Quest,2008.

    [3]廖金花.昨日重现——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害及反思[J].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2015(4):150.

    [4]谷海慧.“没有出路”的出路——试论曹禺剧作隐含的宽恕精神[J].戏剧艺术,2009(4).

    [5]新浪娛乐.《一念无明》扫金像奖8项提名年度黑马有望引进[EB/OL].(2017-03-10)[2017-07-15]http://ent.sina.com.cn/m/

    c/2017-03-10/doc-ifychhuq369908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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