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逻辑”

    

    【摘要】诺贝尔奖诗人希尼的诗歌成就为大多数世人认可,但也因被一些人认为其诗歌“过于简单”而把他纳入二流诗人的行列。本文以希尼的十行短诗《在图姆桥边》为例,通过对诗歌逻辑结构的梳理分析,呈现希尼诗歌浮光掠影、漫不经心的表象下蕴含的复杂、精致和巧妙,展现希尼在诗歌技艺与认识完美融合方面的罕见能力。

    【关键词】流水的方向;逆向的逻辑;诗歌

    【作者单位】吴小龙,广西人民出版社。

    今天已经不是神化诗人的时代,但是人们对希尼的爱戴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其中,既包括政治名人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歌手明星保罗·西蒙,也包括普通读者,在他们眼里希尼往往被奉为“神”。这种对诗人的肯定,远远超出一般人的认知与想象。倘若你只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阅读希尼的诗,往往难以形成与其评价相匹配的认识。比如《电灯光》中“最好懂”的《在图姆桥边》。

    那里平坦的水流

    从内伊湖流出之后溢过堤堰

    看起来像越过了地平线的尽头

    闪闪发亮,落入巴恩河的

    绵延不断的现在进行时。

    那里设过检查站。

    那里九八年的反叛少年被绞死。

    那里野外空气里的负离子

    对我来说是诗。正如此前有一次

    肥美鳗鱼的黏液和银光,也是。

    这首诗无疑是对巴恩河、内伊湖的描述。前五句是以图姆桥为观察点,视线顺着湖水的流向移动,由上而下对内伊湖进行观察;后五句增加了历史方面的材料,由河流延伸到历史,并扩展到一个立体空间写到空气,最后回到河水中的鳗鱼。

    这首诗看似简单,因为似乎不存在任何阅读障碍。我们大可以把它当作一首闲情逸致又不那么肉麻的散文诗来理解。稍微严苛一点即可发现,全诗结构松散、景物扁平,意象之间的关系不明晰,诗句的推进与转折不严密,缺乏应有的意义密度和情感强度;诗中历史、诗歌安排的合理性也有问题,我们看不到贯穿全诗的严密逻辑,甚至无法谈论这首诗简练与否……显然,这首诗需要进一步阅读。

    一、流水的方向:流水与时间的线索

    理解希尼的诗歌,必须了解希尼的生平和背景。因为,它们在希尼诗歌中的参与常常具有结构性的意义,这首诗更是如此。希尼1939年出生,成长于北爱尔兰的图姆村,20世纪70年代从北爱尔兰迁出。《在图姆桥边》写在希尼60岁左右,是在晚年写故国故土。根据这个背景,结合诗中“河流”“桥”的象征性提示,以及“绵延不断的现在进行时”所指示的时间,我们可以很快把握诗中隐藏的一条线索:时间线索。这条线索在诗的开始即发生作用,没有任何铺垫,却是一条结构性的线索,对我们把握这首诗意义重大。我们以此对照一下。

    第一行,“那里平坦的水流”,写的是内伊湖湖面,湖面宽广而“平坦”(flat),这看起来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但在希尼的参与与时间线索下,它也寄寓着态度和价值评判:这种“平坦”是对日常生活的宏观描述。日常生活重复、单调、贫乏,平淡无奇如同“平坦”的死水。第二、三行,“从内伊湖流出之后溢过堤堰 / 看起来像越过了地平线的尽头”,这两行写内伊湖下流湖水漫过湖面,注入下巴恩河。这也是在陈述一种事实,但在时间线索下,对年届花甲的老人而言,此“尽头”也是人生的尽头:堤堰之截水,正如人之不愿死;而水流终究要越过堤堰抵达尽头,正如人之必死归于虚无。诗中用词“地平线”原文为the flat earth,flat再次出现,而earth除“地球”之意外,也有“尘世”“世间”的意思,这当然也是对世俗生活的暗示。

    前三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举重若轻:饱满的意义和复杂的关系只是借助一个句子,通过句子不同成分在不同诗行的分布,形成一种河水流淌、时间流逝的效果。诗歌形式变成一种具体的内容:一个句子呈现河流的流向,让前半部分自然推进,为全诗搭建了一个附着多层意义的架子;河流与时间、字面和隐喻紧密贴合,现象(字面)的发展与内在隐含意义的推进高度融合,不露痕迹。我们也发现,句子平缓如流水一般推进,如同一个老人平缓的语调。如此,前三句行文之朴素、景物之扁平,以及干枯的主词加谓词的支撑结构,就可以解释了。因为,在一个老人眼里,生活与时间便如扁平之湖面,毫无波澜可言。

    前三行隐含无奈和隐痛,然而希尼并非一个绝望的诗人。他的诗歌是安慰性的,第四、五行可以看到:“闪闪发亮,落入巴恩河的 / 绵延不断的现在进行时。”这两句顺着水流,从平坦流淌的内伊湖表面转向闪闪发亮的巴恩河,转向一个水流的截面。在这两句诗中,一改前面静态、表面、扁平、枯燥的描写,一改前面没有声音、颜色的叙述,出现了两个形容词,“闪闪发亮”“绵延不断”,水流也由扁平变得丰富、立体,光彩和神态都有了。这是色彩的变化,也是态度和观点的转换,是该诗的一个重要转折和推进,出现了与水的流向不一样的力量:轮回的悲伤被当下的流淌抑制,出现了充满光色与流动鼓舞性的力量。

    二、逆向的逻辑:进入流水与诗的中心

    如果说前三行是顺着水流方向写表面,后两行则进入一个截面,是对流水表面的突破,是一个重要转折。全诗的后五行,就是对这个截面的进一步推进。希尼将目光从流水、时间表面转移到流水与时间的截面“present”,进入一个新的观察视角。

    第六、第七行,“那里设过检查站。/ 那里九八年的反叛少年被绞死”。历史是内伊湖的一部分,写湖的表面之后写历史是很自然的。但相对前五行的语脉而言,这里突然涉及政治与死亡,显得有些突兀,然而却是一种顺承和延续:一方面,延续前面五行隐含的时间线索;另一方面,与上五行顺着流水的写法构成对比,接续第四、第五行进一步写一种逆向的力量。后者在后五行中的作用更大。表面上,似乎流水冲刷一切,时光冲淡记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价值并不是一个人类学或历史性的概念,死亡并不意味着消逝与遗忘,如“九八年的反叛少年”罗迪·麦考利就被历史铭记了。因此,这种突兀感恰恰是为了形成一种冲击效果。在希尼看来,那个时光的截面、那种闪闪发亮是在阻滞中停留、闪现的东西。这两行诗是在充实这个认识,顺着流水、时间流向的表面,是虚无;而进入截面,在对抗、矛盾、否定和逆反的寻求中,意义往往就此生成。为了呈现这个逆向的逻辑,希尼除了让死亡呈现冲击的效果,还有更多的细节考虑:检查站是对行人前行的阻滞,反叛少年(rebel)是对某种势力的抗阻,都是与水之流向、人之放任自流相冲突的力量。而选取罗迪·麦考利,也与这首诗的逆向逻辑紧密相关:曾经的“反叛”事件,现在已成为爱尔兰历史上三大起义之一,“反叛少年”已成为著名的民族英雄,是推动民族独立和发展的象征性力量。希尼告诉我们,时间、流水并不能席卷、左右一切,意义和价值不会在流逝中烟消云散,反而会越来越清晰明确。希尼从诗的结构角度,强调那种逆向的东西所构成的正面意义。

    不过,就历史事实本身而言,“反叛少年”终因绞刑而死。第七、第八行巧妙地接续了这个内部关联,“那里野外空气里的负离子/ 对我来说是诗。”由历史回归当下,内在的推动逻辑仍然是那股逆向的力量——负离子意味着呼吸和生命,与绞死的“反叛少年”构成对比,以负离子对抗窒息和死亡。在用词上,这里的负离子原文是negative ions,是对上两句线索的延续,仍是一种逆向的力量。希尼说,这种逆向的力量是向死而生,是呼吸,是生命之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希尼说,“(负离子)对我来说是诗”。回到前三句提出的问题,一个老人,如何面对时间之流逝、生活之贫乏以及无可避免的丧失与死亡?希尼的回答是:诗,诗是生命。

    希尼曾说,“写作所赋予你的就是……去获得内心生活的波涌、来自内在的供给或者一种不期然的力量感……”最后两行指向的就是这种意义的赋予。“正如此前有一次 / 肥美鳗鱼的黏液和银光,也是。”通过诗歌,视线再次移到现实并回到最开始谈的内伊湖。这两行和前两行表面相似,实则作用不同,诗歌成为转换性的中介力量,成为一座“桥梁”。诗人不但在图姆桥边打量巴恩河,也是在诗歌之“桥梁”边打量时间与人生的河流。通过诗歌之关联回到内伊湖,但并非泛泛回归,因为,由于对逆向力量认识之刷新、转化,此时关注点和意义内涵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从平坦的死水到活生生的鳗鱼,从湖的表面到河流深处涌动的中心……否定的力量被消解,全然投向一种包容的、有机的、正面的能量。

    通过对这首诗内部结构的分析,我们看到,它看似浮光掠影、漫不经心,实则极精致而巧妙。整首诗从内伊湖开始,又回到内伊湖本身。在短短十行诗中,我们得以从流水的表面,深入河流的深处、生机勃勃的湖中心,也从“平坦”的虚无走向意义的中心。我们也看到,希尼的诗歌充满了诗艺的独门功夫,但他绝非在生活之外孤悬一个诗歌帝国,而是通过诗歌告诉我们,生活之闪闪发亮并不在扁平的生活之外——这也许就是希尼被认为“过于简单”的原因。希尼的诗充满辩证,如果将这首诗称为“看水”诗,那么它有着佛家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返回“看山还是山”的智慧。这就是流水的“逻辑”——读希尼,是一场诗歌之旅,也是一场人生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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