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编钟之外的珍宝与人物
陈凯
1924年,末代皇帝溥仪因其小朝廷开支惊人,入不敷出,不得不将祖上遗存的金编钟等一批金器,向北京盐业银行抵押借款80万元,而后因还款无望,盐业银行没收了押品,抵还借款,以致故宫珍宝流失,这是民国期间发生的“清室押款案”中的一例。而后人往往是以盐业银行陈亦侯、四行储蓄会胡仲文二人如何护宝密藏,在新中国成立前归还故宫的十六支金编钟来讲故事。这是因为黄金历来被视为贵金属,金编钟更为无价之宝,加之故事曲折,因而颇为引人关注。1970年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播放的“东方红”乐曲,就是由故宫珍藏的金编钟所奏响,乃至中央电视台将其拍成了电视片。武汉还出现了以金编钟为造型的万达影城,足见其影响之广。殊不知,清室抵押借款的宝物中除金编钟之外,还有大量的文物、艺术和经济价值同样珍贵的宝物;同时,出借方的关键人物——盐业银行北京分行经理岳乾斋,也往往被人们忽略而少有人知。这里,笔者就从清室借款的缘由说起。
清室借款的缘由
辛亥革命爆发,腐朽衰败的清军无力抵抗,年仅六岁的末代皇帝溥仪,于宣统三年(1911)十二月二十五日,由隆裕太后颁布退位的诏书,宣告统治中国268年的大清王朝走到了尽头,和平交权。此前,皇室与革命党双方经过多番讨价还价,达成了民国临时政府给予清室以“优待条件”,其中重要的内容是每年新政府拨款400万银两(后改为400万元)予清室,废帝仍暂居紫禁城。自此,由清室内务府负责打理溥仪小朝廷内外事务,而皇族依然过着排场不减,优哉游哉的享乐生活,如每逢节庆,“皇上”赏赐依旧等等。1922年,溥仪大婚,场面宏大,奢侈豪华,铺张之甚不减当年历代先祖。紫禁城内古物不计其数,管理混乱,上至溥仪,下到太监,盗卖珍宝不断;内务府中饱舞弊,更是无法杜绝,皇室流失珍宝的数量,难以估计。后来,虽然采取过诸如遣散太监等措施,以缩减开支,但仍是入不敷出。于是,用宫内珍宝抵押,向银行借款的问题就提上日程。
据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由其岳父荣源(婉容之父)等经办的向北京盐业银行抵押借款80万元,只不过是其中一例。而据盐业银行监察人、著名收藏鉴赏家张伯驹称,早在1919年前,清室已用宫内国宝向英商汇丰银行做过抵押借款,此后转为大陆银行押借。因北京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深知这是一笔绝好的“生意”,急思染指,经清室内务府相关人员奔走,才又转至盐业银行押借。根据一份《清室内务府与北京盐业银行借款合约》的史料记载,借款数额为银元80万元,月息1%,一年为期,押品为宫内金器等件,到期如不能偿还,则变售押品,作价抵还本利。签约时间是民国十三年(1924)五月三十一日。清室由内务府大臣郑孝胥、绍英、耆龄、荣源签署,北京盐业银行由经理岳乾斋签署。
时间仅过了两个多月,即1924年8月9日,双方又签署了一份《押品初次变卖后双方议定书》,内容是将上次抵押品“金编钟16个”留做借款40万的抵押物,“其余金册宝暨单内各项金镶嵌器具,估定变价洋405836元,以40万归还(上次)合同内借款半额”。余5836元入内务府账内。说明原80万元借款改为40万元,而归还40万元是其他金器等“估定变价”,但其具体是如何“变价”以及“金册宝暨单内各项金镶嵌器具”的下落却没有记载,而成为一难解之谜。
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把溥仪赶出紫禁城,修改“优待条件”,政府拨付费用减为50万,对清室私产仍予保护。11月4日,冯玉祥派鹿钟麟带兵入宫执行。溥仪在巨大压力下不得不出宫,暂迁居醇王府并于1925年2月,在日本人保护下潜往天津。1925年6月9日,北洋政府清室办事处致函北京盐业银行称:前内务府于1924年以金、瓷、玉器作押,先后订有合同6份,双方各执6份。该办事处接管后,发现“内务府所存合同3份及押品收条3纸,悉均遗失”,故声明“挂失”。这个“遗失”“挂失”,其内幕恐与宫中珍宝流失关系密切,而成为又一个难解之谜。
那是一个军阀混战的年代,1926年初,冯玉祥退往绥远,奉系张作霖控制了北京,对清室抵押在盐业银行的珍宝同样垂涎。1927年4月,张作霖派亲信闫泽溥出面与盐业银行交涉“取赎押品”,欲窃为己有,但未待交涉出眉目,随着北伐军入京,奉军退回沈阳,只能作罢。这是其中一个小插曲。
“九一八”后,华北局势紧张,故宫文物开始南迁,北京盐业银行手中的以金编钟为代表的清室借款抵押品,在经历了一番曲折后,转移到天津盐业银行避险,这里不再赘述。
金编钟之外还有些什么珍宝
在清室借款抵押品中,除了重达11439两(约360千克)的16只金编钟之外,到底还有些什么珍宝?如前所述,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开出的清单以及张伯驹所列出的古物,因都属于“回忆”,难免与真实的情况有出入。准确的依据应是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史料《清室内务府以宫中珍宝向盐业银行抵押借款合同》(以下简称《合同》)中所列清单,因其物品繁杂,数量众多,这里做扼要介绍:
金印,正式称“太后之宝”,共10方,分别重244.7两至509两,最重的一方属于“慈禧太后”,10方总重4602.7两;金册(皇帝册封后妃用,在金质册页錾刻文字,多者16页,少者4页)13份,共126页,重2810两;金宝箱4件,重677两;金印池4件,重240两;金塔两座,重2954.9两,附带小金钟204个,内嵌钟心1个;仅以上金器总重即达10555.6两,已接近金编钟的重量。此外还有:金镶嵌执壶,共4个,重434.418两,镶嵌大小珠2565颗,宝石150块,另小珠未清点计数;金盘4个,重85.754两,内有3个镶嵌珠38颗,2个附带玉杯;金杯2个,重18.338两,各镶嵌珍珠2颗;金镶嵌各式瓜果盒9个,总重161两;其他的金镶嵌如意、笔筒、香薰、挂瓶、插瓶、玛瑙碗、盖、金匙、金叉等数十件,可谓洋洋大观。
许多资料都说到有玉器、瓷器2000余件,而上述已公开的正式档案中却没有记载,或许档案中《合同》所列“清单”只是一份“官样文章”,其背后必有“猫腻”。而那一时代的相关人等如今均早已离世,使这些宝物的确切统计成了永远的谜团。
岳乾斋其人其事
说到清室抵押借款,就必须将出借方的关键人物——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说清楚。
岳乾斋(1863-1947),名荣堃,字潜斋、乾斋,以乾斋字行。他祖籍河南彰德府汤阴县,自曾祖来京应试,落户北京。清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入侵,避居京郊通州大郊亭,家产荡然。7岁识字,后自称“因为念书不易”,却“看着算盘好学”,而显示其自幼就有着经商的潜质。15岁时经人介绍,在北京东四牌楼元成钱铺学徒,拜经理邢古香为师。其时,因家境清寒,无力置装,所带行李只是用一旧包袱布包了一个枕头(岳氏发迹后曾追述此事用以教育后人)。清末以办洋务著称的工部侍郎张翼(燕谋)在天津创办庆善金店(那时金店也经营存放款业务),聘邢古香为经理,岳乾斋随其去天津充任外勤和二掌柜,时年20岁。为操持营业,岳奔走各衙门,结交了不少权贵,为其后来的发展积累了一定的人脉。不久,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随后又逢庚子变乱,老掌柜邢古香惊吓而亡,岳乾斋为东家赏识,接任了经理,此时已是而立之年,但后因人事关系不洽离职。1905年,岳乾斋经人介绍入天津官商合办的大清银行(中国银行前身)任副经理,从此进入银行界。由于经营得法,银行获利丰厚,面值一百银两的股票,可卖到三百五六十两。辛亥改元,民国成立,大清银行改为官办,岳对银行官办不感兴趣,于是联合各私股投资人,将五百万银两商股退出,交涉索回颇费周折,岳氏对此极“灰心”“决意不办官家银行”。
1914年,曾任晚清盐运使的老东家张燕谋,筹建盐业银行,很快获准,次年即行营业。岳乾斋应邀转赴北京,出任盐业银行分行经理。时值欧战,列强无暇东顾,使民国初期的民族资本工商业有了大发展的机遇,银行业作为融通资金的中介机构,正得其时。岳氏则显露其精明谋划、长袖善舞的本领,盐业银行业务空前兴旺,当年即获利6.7万余元,1916年,获利猛增至26.7万余元。据《北京金融史料——银行篇》1922至1926年的统计,北京分行纯收益平均每年达86.3万余元,占全行(分支机构已有天津、上海、汉口、南京、香港等多个)收益的一半。此时的岳乾斋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从通州初到北京、“家境清寒”的学徒了,如今的他已拥有坐落于东城内务部街,四路四进、花园、假山,豪华气派的前“明瑞府”,作为私人宅邸。
清室为什么选中盐业银行借款呢?原来早在岳乾斋于天津谋事时,在其广交的权贵中就有溥仪的岳父荣源,岳荣二人集股组建了“荣业房产公司”。因岳氏本名荣堃,公司取二人的“荣”字,另辅以“业”字命名。经若干年经营已拥有大片地产,可出租房屋4000余间和数家影剧院,具有相当规模。上面说到清室借款签约的文书中,恰恰有内务府大臣荣源之名,他们之间上下其手、相互勾结,已是不说自明了。
旧时,银行业多有前后两本账,也就是类似今天人们说的“小金库”。清室这笔借款,抵押物全属账外物资,岳乾斋一直未向盐业银行总经理吴鼎昌公开,二人因此产生很大矛盾,于是吴氏要求张伯驹以银行监察人身份提交董事会质询,岳乾斋才不得不将相关账簿交出。由于清室还款无望,最终押品全部归银行所有。其中包括得以保存、辗转运往天津盐业银行的金编钟等一批珍宝。
至于押品的处理,则体现了岳、吴等人的贪婪和对古物国宝的不加保护。首先他二人将其中最精品的玉器、瓷器以极低价格瓜分。岳乾斋又以三万元低价另买入一批瓷器精品。而具有文物价值的金册等,则由岳派人售予北京廊坊头条的金店,拆散熔化成金条。
1927年,盐业银行总管理处派副科长李肃然出国赴美,岳乾斋趁机委托他携带若干古物准备出售,同行的还有金城银行稽核吴延青等。所携带的古物有康熙官窑江(豇)豆红瓶8个、东青瓶2个、蓝色笔洗4个,共14件。据北京古董业专家估价,仅其中东青瓶一对,估值即达20万元,红瓶每个亦在1万以上,如运到美国,1万元的东西可卖3万美金,总算起来,其价值近100万美元,是相当可观的巨款了。当时因价格没能谈妥而未售出,遂寄存美国花旗银行保险箱。待李肃然回国,却以岳乾斋不懂洋文,用保险费收据充作寄存凭证欺骗了岳。1932年,金城银行吴延青在上海日寇轰炸中身亡,李肃然推说花旗银行存单凭证在吴手里,这批古物的去向便成了死无对证的悬案。
岳乾斋于1947年逝世。新中国成立后,在“三反五反”运动中,盐业银行副理王绍贤在审讯中交代了清室押借的事项。有关部门(包括文物专家史树青)根据岳氏“分家清单”,从西堂子胡同其子岳效鹏家中查没了一批清室抵押古物,岳某还抱怨不该把其私人藏品不加区别地全部没收。
1949年1月15日,经过炮火的洗礼,天津解放。至今,一个通行的说法是,在银行停业三天后的1月18日,四行储蓄会的胡仲文(当年与陈亦侯一起护宝)即向天津军管会金融处汇报了清室押品仍在银行的情况。包括16只金编钟在内的这批文物,历经风险,终于辗转回到故宫,成为人民的国宝。
这里之所以使用“通行的说法”一语,是因为有关心此事的同志,在查阅档案时发现存在相矛盾的情节,本文不再叙说。不过,金编钟回归故宫一事准确无误。而其他玉器、瓷器等珍宝仍疑点颇多。如笔者在文中指出的因时间久远,当事者俱已逝去,它将是一个永远无解的谜团。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