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无绝期
李小丽
提到女性文学,势必提到张爱玲,但这个人,自身的人生经历要比她笔下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要精彩和真实得多。她的确开辟了女性文学新的视角,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王安忆的《长恨歌》同样是写女性主题,同样是大上海背景下,但我却认为其格局要胜张爱玲一筹,其人物更具典型性和代表性。
在小说《长恨歌》的开头,王安忆就琐屑地叙述了那些穿着花裙子、背着书包、扎着小辫儿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女孩儿们是王琦瑶,在理发店做了流行发型去照相馆拍照的是王琦瑶,做了新衣裳和朋友挽着手上影院去的是无数个王琦瑶。在那个喧闹繁华的旧上海,每几个女孩子里都有一个王琦瑶。在那个年代,王琦瑶是普遍性的存在,她的一言一行、一喜一哀都代表着旧上海众多的女孩子。王安忆的起点总是很高,但也因此增加了写作的难度,既要表现出人物内在的个性,又要时刻注意这个人是代表了一群人的状态,即使是在表现个性的时候也不能抛开时代的普遍性。
王琦瑶是个孤独的个体。尽管她身边从来不乏朋友和追求者,但她从未真正地融入某段感情,即使对方是真心相待。当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的美貌倾倒,她看似站在顶端光芒万丈,将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实际上只有她是在最底层挣扎,被轻视,被谩骂。她从来不曾是人生的赢家,也从来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的选择只能对少数真正关心她的几个人伤心难受,对多数人来说,这个貌美的花瓶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玩物,就像她“三小姐”的称号,本就可悲。“大小姐”“二小姐”总是闺门紧闭,鲜有抛头露面,于大多数人而言,她们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是真正的大家小姐,不敢抱有无畏的幻想。而“三小姐”就刚刚好,较旁人多了些美貌娇羞,又不似“大小姐”“二小姐”那样虚幻不真实,却是大多数普通人看得见摸得着,甚至努力一把可以得到的,何况这位“三小姐”又是这样的亲民接地气。有没有真心疼惜她的人呢?自然也是有的。第一个便是蒋丽莉。少女时代的友情真的是该再纯洁不过的,捧着一颗热腾腾的真心,恨不得将整宿地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讲女儿家的小心思。蒋丽莉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少女,她与王琦瑶的交往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甚至她对王琦瑶存有一种敬佩之意,尽管她本无需如此。但在同她交往中,她并无任何嫉妒之心,也不过于谦卑,只是一股脑地抛出一颗真心去。王琦瑶呢,她看起来高高在上,实际上骨子里有着深深的自卑,尽管生的一副好皮囊,却还是因为不满自己的家庭出身而烦恼。这时候,蒋丽莉出现了,她看蒋丽莉待自己好,又觉得仿佛便因此高了她一等,便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骨子里却是有些瞧不起人家。于是当程先生表现出对自己的爱慕,她尽管不喜欢人家,又明明知道蒋丽莉对程先生有意,却还是与他暧昧不清,受着他俩的好,因为那份好胜心与虚荣心认为蒋丽莉比不上她,自然见不得她与程先生好。如此一来,便伤害了两个真心对她的人,她的虚荣心最终战胜了她的理智,成了一个自私虚伪的人。
小说中,王琦瑶与蒋丽莉的友情最终还是破裂了。虽说社会时代的因素致使她性格存在缺陷,往往身不由己做出许多出格的事,命运于她確实是残忍大于恩赐。但想来其实她也曾有过愿意陪她平平淡淡,享明月清风的朋友,但她苦怕了,原本安安分分的人一旦尝到了被人瞩目的甜头,就开始自命不凡了,急切地想同老朋友划清界限。
而后她的生活却并没有像她所期待的那样青云直上,在大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娇气的交际花,她从前只是稍稍地利用旁人的帮助与关照,而如今,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开始长久的依附生活。自李主任开始,她真正成了没有独立意识的生活机器。依附于各种男人,早年她可能还存在些真情实感,也会伤心,哀叹命运的不公,到了后来,仅剩的情感被消费得干干净净,她仍去依附于各种男人,却也不管有没有爱情在,只是为了生存。甚至到了最后,她年轻时的孤傲都已经在生活的重击下破碎,没有感情,没有尊严,没有明天。让人不解的是,王琦瑶还是生下薇薇,难道是希望未来能有一个依靠?或者是孤寂了半辈子想有一个至亲的陪伴?显然这两点都没能实现,薇薇有着她母亲一样的好胜和虚荣,但总还是比王琦瑶要幸运,有一个安定的归宿。王琦瑶明明知道自己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却仍是决定将她生下来,不知在薇薇成长的过程中,看到她与自己日渐相似,会不会后悔自己当时的坚持。
中年的王琦瑶比起年轻时的她多了几分沉稳,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唱遍了人情冷暖,看透了时间多的是不值得,心死了,就不再多有期待。最令我动容的是,从少女时期到最后,王琦瑶有过那么多次坠落深渊里,在夹缝中挣扎,却从未有过绝望和对生命的放弃,她从来是不计一切地为生活出卖自己,我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遍体鳞伤的她撑到最后。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死对她来说其实是最好的归宿。
王安忆写《长恨歌》的意图显而易见,探索女性的生存意识和独立意识,但书中却见不到女性自我觉醒、奋发向上的影子,却是反其道而行,大肆揭露女性为生活所迫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的社会现实。王安忆作为女性,对女性的了解想必是更加深刻的。作家在书中没有议论说教,王琦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部女性自我修养的成长史,当我们为她的生命和生活感到悲哀,感同身受地痛苦绝望时,自然就与作家产生共鸣了。
王安忆曾多次否定书中的怀旧情感,她并未真实经历过,也不曾亲眼目睹过旧上海的繁华奢靡和人们的人生百态,她仅仅是在还原历史背景的基础上通过女性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笔法对人物进行勾勒,让人感叹,不错,当时的上海就是这个样子的。作家不仅仅停留在一个女性的身世浮沉和一群人的爱恨情仇,而是通过这扇窗口,窥探到整个上海都市的风气和文化,王琦瑶的存在和传奇性的一生不是毫无根据的,她是抓住了当时社会人心的需求随大流的,她的选择和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多数女性认同并同样选择的,所以也揭示了大多数女性同样落寞的结局。最后死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王琦瑶,而是无数的王琦瑶们。
彼时被称为“东方明珠”的魔都上海,是多少女子的梦想之都,光怪陆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多少女子挤破脑袋想要崭露头角,最终成为魔都繁荣背后的牺牲品。王琦瑶不是某个时代某个城市的特产,她是一种都市文化,一种社会风气。从女性开始解放之日起,每个女性的心中都住着一个王琦瑶,渴望一展风采,跳出平庸的生活。无数的王琦瑶们在这条道路上竞折腰,一代消逝了,新的一代又起来,此恨绵绵无绝期!
[作者通联:浙江永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