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
【摘 要】苏东坡的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可谓千古绝唱,每读此作,总会让人有新的感悟。本文从写景、写人、抒情等不同角度,对作品进行了深入的揣摩玩味。
【关键词】苏东坡 诗词解读 写景 抒情
《念奴娇·赤壁怀古》因其脍炙人口而论者极多。但总感到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能让人释怀。作为千古绝唱,这首词应该还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值得探索,无论是写景、写人还是抒情。阅读此词多年,执教此词亦多年,都未能揣摩透彻。今年重教,似有新得,于是不揣愚拙,布之于众,希望能得到方家指正。
《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写景极为精彩,堪称绝唱。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寥寥17字,但手法多变,色彩丰富,形象鲜明,画面感极强。
先写山,取仰视的角度。“乱石穿空”,描画出了千峰如削、剑指苍穹的壮观景象。“乱石”是指参差交错的山峰。之所以用“石”,可能意在暗示所有山峰都是裸石构成,并无树木,这便显出了古战场特有的森严肃杀与苍凉意味。山本是静态形象,但一个“穿”字,便打破了静态,赋予了画面以动势,仿佛千剑万戟争相出击,铿然作响。
再写水,取俯视角度。“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是动景。江水滚滚,汹涌澎湃,波涛撞击崖岸,发出如雷轰响,溅起一堆堆雪浪。那气势如战鼓震天,万马奔腾,令人灵魂为之震颤。诗人绘形、绘声、绘色,为读者呈现出一幅大气磅礴的画卷。
最后在分写山水的基础上,运用比喻手法总写一笔。只四字,“江山如画”,但笔力千钧。这是造化的如椽巨笔挥洒而成的杰作。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中也有与之相似的描写,在铺陈了北国风光之后,以一句“江山如此多娇”收结。分总结合,层次判然。之后由景而人,也是如出一辙。
这是可见的精彩。细读《念奴娇·赤壁怀古》,总感到这里的写景耐人咀嚼,似乎还暗示着别样的意蕴,换一句话说,它给读者留下了可以想象的广阔空间。
作为立足赤壁而怀古的诗篇,似乎应该对那场战争有更多一些表现。但东坡的这首词却非常吝惜,真正用于写战争的只有反映结局的“强虏灰飞烟灭”六字而已。这固然与词的主旨表达有关,但总觉得有点单薄。于是,当我们把目光投注到词中的写景时,就会发现其中大有奥妙。那种千峰竞上,剑啸苍穹,江涛鼓震,雪浪雷奔的壮阔似乎总有一种暗示,能激活我们的想象功能,仿佛将我们带到了当年赤壁大战的场景,耳畔如闻人吼马嘶,眼前如现刀光剑影,烟焰张天。这种理解并不全是凭空想象,否则,“多少豪杰”又因何而能汇聚“一时”呢?那是一段特定的时空,风云际会,在赤壁演绎了宏阔的辉煌战史。可以这么说,“江山如画”既是自然画幅,也是战争画卷。这样与下文“强虏灰飞烟灭”遥相呼应,也就达到了虚写战争、烘托气氛、突出人物形象的目的,体现了写景文字非凡的内在张力。
《念奴娇·赤壁怀古》的人物刻画也极其精彩,别具匠心。
如果说施耐庵笔下的诸葛孔明似神而近于妖的话,那么,苏东坡笔下的周公瑾也可以算是绝版完人了。形象潇洒,爱情美满,才华出众,战功卓著,人生该有的,想有的,都有了。为了塑造这位绝版人物,诗人不仅武断地将“赤壁”归属于“周郎”,甚至有意模糊时空,把“小乔初嫁”后移到了“公瑾当年”,从而精心构筑多层烘托,使周郎从史书风流人物中翘楚而出。
首先是出场,从“千古风流人物”到“一时豪杰”,再到“公瑾当年”,仿佛电影上习用的拉镜头,由远而近,最后聚焦在一个点上,把周郎光彩照人的形象一下子突显在读者的面前。这是以群雄烘托周郎。接着便以不无艳羡的笔调从爱情、装束、风度、战功等角度一层层展现周郎的神采风华。以美人烘托爱情美好,以装束烘托风度潇洒,以战功烘托事业有成,加上出场时的群雄烘托,在这种层层烘托之下,一个完美、“足赤”的“风流人物”便横空出世了。
这里的描写无疑是夸张的、浪漫的、富有理想色彩的。何以如此呢?我想,这应该是更值得我们揣摩的地方。
三国是风云际会、英雄辈出的时代,赤壁之战更是这一时期的精彩华章。对这一段历史,可怀者甚众,所怀者甚众。但因为时空变化、心境不同等因素,怀写对象的选择便会有很大差别。就拿辛弃疾来作一个比较吧,辛弃疾处于南宋时代,国家风雨飘 ,朝廷苟且偷安。作为一个爱国志士,不能驰骋沙场,收复河山,只能看吴钩、拍栏杆,其内心的沉痛可想而知。因而,他首先想到的是孙权。“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是君主身份,他敢于抗击中原曹操数倍于自己的大军,以保江山无虞。与南宋小朝廷的皇帝相比,无异天壤。辛弃疾正是借“怀”孙权,讽刺小朝廷的一隅苟安,醉生梦死,来表达自己对复国无望的悲愤之情。虽然也有怀才不遇之思,但这种关乎个人得失的考虑便放在其次了。苏东坡则不然。此时,民族矛盾还未上升为主要矛盾,因而,对于封建士大夫来说,最在意的必然就是仕途沉浮了。孔子曾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苏东坡虽然也是文韬武略,英才盖世,奈何“明媚遭妒”,不能得宠于君王,且华发早生。创作此词时,已年届46岁,正到了“不足畏”的关口。而且又是被贬黄州,一事无成,对于当事者来说,内心的失落与无奈可想而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一旦面对赤壁古战场时,便自然会想起“雄姿英发”的周公瑾了。周瑜英才盖世,苏轼又何尝不自视甚高呢?文采风华这些儒者必修自不用说,即以排兵布阵、统率三军而言,可能也未必膺服他人。“西北望,射天狼”难道仅仅只是观猎而已吗?其中分明透露了诗人报国立功的“胸胆”。所遗憾的是宋朝皇帝没有派“冯唐”“持节云中”去请他这个“魏尚”,给他一个撬起地球的杠杆,施展才华的空间。两相比照,结果大不相同。周瑜得到了孙权的信赖、提携与重用,年仅34岁便大破曹操,建立了万世之功,可谓顺风顺水;而苏轼则时乖运舛,屡遭贬斥,只能面对滔滔滚滚的长江,在“神游”中发几声浩叹,耗费着青春才华。
这就是苏东坡为什么选择周瑜作为怀写对象的原因。写周瑜其实也是写自己,不惜以夸张笔法创造完美的周郎形象,不妨看作是诗人的对镜自照。一个具有盖世英才的人,只要给他一个施展的平台,他就可以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这是不是一种暗示呢?再者,形象刻画愈完美,与现实郁郁不得志的反差就愈大,也就愈能见出其失落之深。
现在该说一说这首词的思想感情了。大凡参透人生的人,可能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秉烛夜游”的放纵,一种是宠辱不惊的淡定。就境界而言,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苏东坡对人生无疑是有着深彻感悟的。他走的是哪一条路呢?
要分析这个问题,有必要对诗人的心路历程作一点描述。
苏东坡来游赤壁,并非全是出于游山玩水的闲适,更多的是缘于内心的寂寞苦闷、失意凄惶。我们完全可以作这样的设想:
诗人怀着郁结之情,登上了赤壁——
他看到了万里长江,波澜壮阔,千山万峰,负势竞上。这是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卷啊!此时诗人的心情稍稍宽解,暂时忘却了内心的痛苦——
他想到了这就是“人道是”的当年的古战场,于是,暗淡了的刀光剑影仿佛又在江浪中浮现,消逝了的鼓角铮鸣仿佛又在山头震响,一个个英雄的鲜活的面容纷纷浮现于诗人的眼前。这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令他热血沸腾,豪情激荡——
于是他神游故国,风流倜傥的周公瑾似乎与自己幻化为一体,在波澜壮阔的古战场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一番“千骑卷平冈”般的恣意挥洒,郁结于心的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得到了释放——
但是,这种释放是短暂的。瞬间的忘怀后,诗人便悲哀地回到了现实,贬处黄州,华发早生,一事无成。纵有经世文章,也只能自嘲自笑,此时内心的失望和怀才不遇的悲凉油然而生,且一发不可收,较之来游赤壁时更深、更广、更长——
诗人把目光再次投向滚滚滔滔的长江,大自然给了他深刻的启迪。人生就像一场梦,梦是美好的,又是短暂的,更是难解难析的。人生也是如此,说它短暂,“千古风流人物”都已经被大“浪淘尽”,成为历史;说它难解难析,宦途畅达抑或命运乖舛,人生之多变有谁能把握得住,解说得清?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大自然似乎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它的包容与恩赐。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从来都不因人生的得意与失意而或慷慨或吝惜。顺应自然的人生永远也不会缺少色彩。“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宇宙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此时的诗人顿悟了人生真谛,由郁结中超脱,成就了新的“自我”。
诚如余秋雨所说,苏轼在黄州完成了一次伟大的“突围”,这是一种精神的突围与提升。从此以后,这突围了的人生境界使得苏东坡身上的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不着痕迹地水乳交融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仕途顺逆,在他而言,都一样是顺风顺水,精彩体验。当然,在词中,这种人生的思考并不像《赤壁赋》那样表达得淋漓尽致,而是通过“人生如梦”和“一尊还酹江月”来寄托的。
由此看来,这首词就是一篇浓缩了的《赤壁赋》。说它是消极的,失之轻率;说它是豪放的,失之肤浅。它是诗人思想从儒、道走向融合的形象化表达,它是感性走向理性的蝉蜕式超越。执着于儒家道统的,不会换一种角度看问题,会陷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痛苦泥潭,于身心无益;纠缠于道家学说的,不能热烈地拥抱生活,只知道一味地“躲进小楼成一统”,冷漠地高蹈于红尘之上,于社稷无补。唯苏东坡,进可儒,退可道,一切归于大化的自然运行,人生变得通脱了,道路变得宽广了。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觉得把这句诗看作是《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思想感情的形象解读,倒是有几分贴切。苏东坡从痛苦中走来,经过一路思考,正向“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未来人生走向。
★作者简介:李元洪,江苏省张家港市高级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