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的身份建构
吾文泉 裴星悦
圈地运动是英国历史上的农业土地制度改革运动,是指英国在1500年到1850年间,领主、乡绅、富有佃农和其他投资者把原犬牙交错的耕地以及公地、荒地、林地和沼泽地等用树篱、篱笆、石墙、围墙和壕沟等障碍物圈围起来,占为己有,建立大农场,以提高生产效率,获取更高的利润。圈地运动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英国的农业、经济、政治、社会和价值观等发生了巨大转型,资本主义制度在期间逐渐得到发展和壮大。作为英国农业改革主要环节的圈地运动,自一开始就担负着改造自然、更新耕种模式、移民殖民和推进社会发展的历史使命,也是英国海外殖民扩张并逐渐强盛的重要原因。
由乔治·米勒所导演的同名电影《鲁滨逊漂流记》改编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笛福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主人公经历了一次海难之后漂流到荒岛,身处绝境却没有放弃希望,而是依靠自己的勇气、毅力和智慧绝处逢生,而最终获得了在荒岛上的绝对统治权的故事。
一、 敞地、恐惧与野蛮
在英国土地运动历史上,圈地运动使土地得以改良,并由于技术的进步和推广,进一步带来了经济繁荣,而未被圈围的土地(尤其是荒地)是野蛮的、落后的,被排斥在人类先进文化的范围之外。电影中,当鲁滨逊刚到岛上时,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种焦虑和恐惧感让他不但对野兽或者土著人等产生惧怕,而更是对被突然抛入一片未知的、未被围的和未被耕种的土地和空间而产生的焦躁不安。与此同时,他绝望地认为自己可能甚至没有办法度过第一夜,而后电影给出的镜头便是鲁滨逊在一棵树上,同时在“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在下面潜行和匍匐”的极度恐惧中彻夜未眠。
对于来自白人国度的鲁滨逊来说,这一片荒岛显然不是经过“圈围”的优良土地,充满着野蛮和荒芜,电影虽然没有直接给出鲁滨逊用篱笆或是栅栏来进行一系列的圈地行为,但是鲁滨逊的住所周围都是由栅栏围成的,能够起到隔离文明与荒芜的作用,保护该住所的主人鲁滨逊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所以,当有一天鲁滨逊在沙滩上看到了一个人赤脚留下的脚印,这个未知的脚印给鲁滨逊也带来了极大的恐慌,让他立刻跑进自己的圈地寻求庇护,并担心自己的“城堡”会不会受到侵犯。事实上,独自处于荒岛之中的鲁滨逊并不是害怕与人类的交往,而是害怕作为一个文明世界的公民,与未知的野蛮力量相对抗。因为未知的土地充满着荒芜和野蛮,其他一切未知的力量对于鲁滨逊来说也都是野蛮的代名词。因此,人们只有在一块“文明圈地”中才能享受文明、繁荣与发展。
而在电影中,鲁滨逊自从漂流到荒岛以后,就将《圣经》作为支撑自己生活下去的信仰支持。同样在《圣经》中,伊甸园本就是乐园的意思,也是与外界野蛮世界相隔离的一块圈地,那里充满了财富和生机,并滋润出四条河环绕伊甸园,天不下雨而五谷丰登,一切都是文明的象征。如果亚当和夏娃能够抵住诱惑,他们会在伊甸园这片乐土上尽情享受文明与生机。而最终,亚当和夏娃却因为违反上帝的命令而被驱逐,永远离开了伊甸园。在伊甸园之外,不管男女都要经历万分的艰难与痛楚。某种意义上来说,伊甸园便是一块由上帝掌管和规划的“文明土地”,一切都在上帝的指令之下各司其职,因而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伊甸园之外便是充满罪恶、野蛮和痛楚的空间。作为鲁滨逊的精神指引,《圣经》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鲁滨逊对荒地的恐惧与不安,代表了笛福最初的圈地观念,即荒地和敞田代表野蛮、落后与荒芜,圈地代表文明、繁荣与秩序,如马泽克言:“不仅仅是鲁滨逊对未经耕作的土地心怀畏惧,并通过圈围土地来建立秩序,笛福本身也坚定地相信,通过圈地可以建立起一种全新的文明模式,这种模式可以将土地变为由人类主导的客体。”[1]
二、 篱笆、圈围与改良
在原作者笛福看来,圈地是文明昌盛、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的标志。圈地运动使土地占有者能够充分自由地支配土地,提高土地利用的效率(18世纪初,芜菁和苜蓿等新农作物的种植,减少了轮空休闲土地的面积),使原先粗放经营的耕地和牧场以及抛荒的荒原、林地、沼泽等荒地,都得以开发利用,成为精耕细作的农业用地,提高了农业产量。圈地也有利于乡村改善道路交通,修建排水渠道、建设房舍、谷仓和牛棚,围栏、围墙、篱笆和防护林等为牲畜提供防风和保护。电影中鲁滨逊独自在荒岛求生,为了在荒岛上生存并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愿望。电影中多次将镜头给了鲁滨逊的“城堡”,一个依着平地而建起的屋子,周围用木桩和绳索所做成的栅栏紧紧地包围,与此同时,还设有各种机关,来保证自己的“圈地”不受外界野蛮力量的滋扰。
与此同时,电影虽然也没有直接给出鲁滨逊圈地种植粮食的片段或是鏡头,但也是可以通过周围的树篱和栅栏看出,鲁滨逊的粮食直接来源于他的圈地,给他带来了生活上的富足。正如斯佩莱教授所言:“为了发展的目的而圈地是理性的,而把地空着留着公用则很不理性。”[2]
在原著当中,鲁滨逊离开荒岛之后,也没有停止他圈地的行为。鲁滨逊通过圈围土地,雇佣奴隶进行耕种,很快就成为了一名“乡绅”。在当时的英国社会,对于财富的追求,也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吕贝尔特就谈到:“早先追求财富被教会看作是十恶不赦的罪,而现在对于利润的看法则改变了。物质成就和财富被认为是上帝的恩赐。”[3]作为一名圈地者,鲁滨逊所追求的不仅仅是文明,还有财富利益的最大化。英国著名学者威廉斯也指出:“他(笛福)宁可在其他故事中投射有关改良的单纯经济利益的抽象精神—《鲁滨逊漂流记》是个最显著的例子。”[4]笛福提出发展苏格兰的意见时,详细指出:“我们说的促进苏格兰的发展,就是增加人民的财富,这只有促进贸易才能做到。贸易带回财富,增加居民的就业使他们安居本国……办法是:促进贸易:航海业与对外贸易;制造业:使贫民做工;农业:改变耕作方法,种植、圈地、修整土地,饲养乳牛等。”[5]
与此同时,鲁滨逊时常用“城堡”和“王国”来称呼他在荒岛上的圈地,显示了其作为白人社会的主体意识。正如马泽克所言:“克鲁苏(即鲁滨逊)不仅惧怕未经开垦的土地并试图通过圈地来建立秩序,他本人也深信圈地的神力,能够迅速建立一个新型的文明实体(即帝国),这样,整个土地成为易于人类掌控的客体。”[6]然而,当圈地模式成功和成熟后,私有制度下的资本原始积累不断扩大,占有、征服和财富的欲望不断上升,精神和文化的“圈地行为”随之成为他下一个主要任务。从圈地到圈人,他从一个商人成为土地占有者,殖民主义总督的身份愈来愈清晰。
三、 耕作、他者与驯化
在经历了对荒岛的恐惧和圈围之后,在荒岛上定居后,此时的鲁滨逊还有更大的追求。有学者指出:“在英美旅行文学中,海岸游荡者(beachcombers)也是值得探讨的文化现象。他们不仅是作家笔下的一群人物形象,而且还是具有殖民文化意蕴的时代标志。他们在欧洲殖民帝国主义进程中扮演了独特的角色,发挥了开路先锋的作用。”[7]从开始流落荒岛,鲁滨逊其实就扮演了一个无奈的“客居荒岛”的这样一个“游荡者”的形象,而他日后在荒岛上的所见所闻和所作所为,也就都成为了这个“游荡者”的殖民之旅。而他更大的追求便是建立他的私人王国。对土地的征服只是他成就自己“君主”梦想的第一步和前提条件。既然要建立一个王国,那么国土和臣民都是必要的组成部分。因此,鲁滨逊下一步采取的就是以基督教和英国文化等文明行为和思想“驯化他者”,实现对他者的文化圈围与精神改造。
鲁滨逊虽然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自己过上了相对富足和稳定的生活,但内心也极度渴望在这片荒岛上能有自己的人类朋友,这个梦想直到某个星期五实现了。鲁滨逊在星期五那天救了一个野人,而这部电影也将重点放在展现鲁滨逊和这个野人的关系上。
首先,人名是一个人的存在以及作为存在的个体的身份象征,而主人公鲁滨逊这一姓直接来自于她的母亲,是其所在城市的名门望族,因此一个人的姓名本身也就是个体存在的身份、阶级等象征,鲁滨逊的姓名也显示了其阶级特征。电影中,鲁滨逊开始本想给野人取自己弟弟的名字,后来又决定用“星期五”作为其姓名,原因是这个野人是在星期五那天被救的。这个名字来源很简单,意义却很深刻。一方面,鲁滨逊要时刻提醒星期五,要让他记住自己生命的延续来源于其主人,要永远铭记主人的恩惠,并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主人所奉献。另一方面,与鲁滨逊的姓名来源不同,这个仆人的名字不是来源于其部落或者其家庭,也就不具有其自身的身份建构。相反,这个名字是作为白人社会为主导的附属而存在,因而也就不具有身份主体性,这样鲁滨逊的主导地位就能得到不断的巩固。
然后,鲁滨逊接下来采取的措施就是对星期五进行语言上的圈围。有学者指出:“语言不仅代表了言说者和命名者的权力,更是构建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唯一路径。”[8]因此在告诉 “星期五”这个必要的表示姓名的单词之后,鲁滨逊首先教给星期五的单词是“主人”,并让星期五就用“主人”一词称呼他。这样在两人的奴仆关系建立之初,鲁滨逊就成功通过语言的途径实现了对他者星期五身体、语言和心理上的圈围。鲁滨逊虽对星期五的衣食住行考虑周到,但仍然对其有防备心理并尽力改造星期五的野蛮生活方式,让星期五慢慢舍弃了吃人肉的野蛮习惯。对鲁滨逊来说,吃人肉是荒野之地的野蛮行为,在他的文明世界里,这样的野蛮行为是绝对不能存在的,后来电影中也出现了星期五即使是吃鱼,也是将鱼烤熟后再食用的镜头。
之后,鲁滨逊又进一步将圈围的领域扩大到宗教这个作为意识形态和精神层面的重要组成部分。鲁滨逊努力向星期五传授宗教信仰的基本知识,向星期五讲授万能的上帝。与原著不同的是,电影中鲁滨逊和星期五因为各自的宗教信仰问题而冷战,最后虽然鲁滨逊承认星期五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奴隶,但毫无疑问,鲁滨逊自始至终都将自己置于统治者的位置上,强调建构自身的主体身份。的确,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总是关注于在岛上建立统治地位。[9]事实上,鲁滨逊在荒岛上建立起的王国也正是英国资本主义发展的真实写照。白人鲁滨逊“为了掌控周围环境和人物不停付出努力,这表明笛福意在通过其作品来表现其对美洲的态度,即北美和加勒比地区不仅是英国友好的商业港口,更是英国的附属,要对英国保持忠诚”[10]。
《鲁滨逊漂流记》作为一部改编于经典之作的经典电影,将其置于“圈地”视域下,可以发现电影中所体现的各种“圈地”元素,而这些元素正是白人鲁滨逊和其所代表的大英帝国进行主体身份建构的细节写照,展现了英国在进行国内外的“双向圈地”时,逐步确立起“日不落”帝国的地位。
参考文献:
[1][6]Marzec,R.2007.An Ecological and Postcolonial Study of Literature: From Daniel Defoe to Salman Rushdie[M].
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7:2.
[2][9]Speller,T.2011.Violence,Reason,and Enclosure in Defoes Tour[J].SEL 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
1500-1900,(51):585-604.
[3]呂贝尔特.工业化史[M].戴鸣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15.
[4]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M].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87.
[5]徐式谷.笛福文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9.
[7]杨金才.英美旅行文学与东方主义[J].外语与外语教学,2011(1):79-83.
[8]姜小卫.他者的历史:被砍掉‘舌头的礼拜五[J].外国文学评论,2014(2):101-115.
[10]Flynn,C.Nationalism,Commerce,and Imperial Anxiety in Defoes Later Works[J].Rockey Mountain Review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54):11-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