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意电影的时空镜语与诗意蕴藉
宗教题材的电影,不仅贯穿着智性,还流淌着诗意。传统文化元素、禅意符号、东方情愫等在这类电影中俯拾皆是。这些思想因素、精神层面作为逻辑缘起,需要通过影视时空线索加以叙事表征:“时空线本身并不携带任何叙事,并且,似乎完全没有其他叙事对其产生扰动,但实际上,时空线却在运作过程中一体囊括了整个电影的全部有效叙事。”[1]禅意电影并非单纯地表现美善至臻的方面,还可鲜活地体现灵与肉之间碰撞、交融、升华的时空幻化迁变,也可塑造被扭曲异化、陷入逆境、身心觉醒等立体人物形象,他们从困顿渐入证悟,最终得以精神解放与灵魂拯救的过程。此类禅意题材的影视作品,既保证了精神深度、追慕高远的品位,又能在沉沦与超越的激变中敞开多维审美的可能性,由表及里、重旨复意地表达轻安的禅悦与悟性的诗美。
一、一朝风月的镜语隐喻
禅意电影将凡世的苦乐参半,人性的净染相杂,以及卑微个体的坚持,孤独灵魂的超然等万象情态,常借助自然风物绘声绘色地衬托,以深刻的镜语实践,传达纯粹、古典、静穆之美感。佛教文化的月相蕴含丰富内涵,代表了圆智、圆照、光明,如《增一阿含经》中言:“圆满月轮,于胸臆上明朗。”皎洁明净之素月如天上摩尼珠,圆通着法性,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由濮存昕主演的电影《一轮明月》曾获得华表奖,导演陈家林未采用坐以论道的姿态宣扬佛理,而是通过禅意镜语透露浮生无常,开篇之语:“岁月荏苒,如梦似幻,人生一世,只在呼吸之间。”呼吸之顷刻,正如庄子云:“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生命不过须臾之间,人间聚散似浮云。“爱别离”是人生八苦之一,弘一法师与妻子雪子告别的电影叙事着笔不凡、耐人寻味。在薄雾氤氲的西湖上,两舟相向,曾经惺惺相惜的爱人面临着别离的结局。导演通过营造水墨画般幽静、朦胧的时空氛围,极其细腻地刻画人物的缱绻情思。无论是一缕忧伤,还是分外寂寞,都未作刻意的过度渲染,对于爱的理解,弘一仅以慈悲二字表达了百转千回后的安然,他们并没有继续冗余的对话,此刻,景是幽渺的,情是寂寥的,情景妙合圆融,一朝风月照禅心,隽永超尘的审美时空得以意犹未尽的绵延。“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李叔同《悲秋》)[2]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弘一在禅意袅袅的情境中终结了如烟往事的红尘之念,空蒙幽奇的时空场景映现了人物深情慈悲的内心世界,充分表现了令人动容的悲悯情愫。
此外,影片以“天心月圆”的《一轮明月》作为片名,佛教意味浓郁,以月譬喻佛法,古已有之,而一轮明月,自然是圆满皎洁之月,象征着澄明透彻、圆满自足的佛性,月作为典型的东方意象,尤其是洗净铅华的明月,朗照着人间沧桑中依然无染的性灵。该影片以月为符号所塑之意境蕴含了象外之象,情境所绵延韵外之致,流淌了言有尽意无穷的清寂之美。正如赵朴初题词:“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3]
空中之音,相中之色,往往难以寻绎,而借镜语托物寓怀之艺术手法更是不寻常。“山僧频说当年事,江月应知此夜心。广岭松风听欲尽,闲敲清磬伴孤吟。”(陈尔鼎《东山寺》)僧语、潮涌、松风、孤吟等细微、婉转、迂回的声音,甚至廓而忘言的沉寂希声,这些非同凡响的听觉元素,萦绕着涓涓禅意,能将时空格局拓深拓远,从不同角度深化了影片主题。画外音亦多余音悠长,如因丧母而悲怆的李叔同在自弹的琴声中插入一段画外音:“丧母后的我,如游丝飞絮,飘荡无根,更无牵挂。”音韵美感与听觉信息有扣动心扉的冲击力,具有拼接与跨越时空的功能,先是把渺远时空由远及近地推向观众,更是由近及远地绵延入另一时空维度。画外音与画内音或以同步产生默契共鸣,或在若往若还、似远犹近的异调配合形成立体音效与多维审美层次。由听觉感受而强化了视觉效果,虚虚实实,千转百回,淡淡的禅悦体验,总让人回味无穷。该影片中的配乐、插曲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仅旋律悠扬,而且长歌当哭最能触动心灵的柔软方寸,尤其是视听效果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地在深层潜层镜语中寄兴抒情。
二、触目是道的禅式光影
2009年上映的电影《禅》,由导演高桥伴明精心执导,是佛教类主题的电影中颇值得玩味的一部,影片未作生硬义理与枯涩禅语的阐发,而是通过影视叙事生动地讲述了高僧道元求法、覺悟、护法、弘法的经历,其他几个故事则在并行叙事中进一步衬托出道元的生动形象,没有夸张的噱头,也无突兀的渲染,青灯古佛依蒲团,浮花幻影观世情,诗化美感与盎然机趣都在行云流水的线索中次第舒展,或是在凝神静虑的思悟中悄然绽放。制片人颇具匠心地展示了富有诗意的镜语,尤其是影片前半部分的背景铺垫,将高山峻岭、荒原广漠、山谷幽林的场景拍摄得非常唯美,在寥廓清净的时空画面里描绘禅者追寻、觉悟的经过。
电影《禅》虽然穿插了人性复杂、内心矛盾等情节,也叙述了不同人物沉浮不定的曲折与沉郁顿挫的嗟叹,但总体审美风格依然十分轻安恬静,尤其山谷幽林、松间明月、清泉翠流等镜像被营造成诗境般的美轮美奂,以刻画风物之妙机其微,映衬心境内在时空之超然物外。再如,影片中尤有意味的场景,即在月华如水的静夜,在青灯古佛之畔,道元与师父相对坐禅、素处以默,一切的妄念都被放下。这既是导演之镜,又是诗家之境,自然机趣与人心灵动冥然相契,摄动与禅静互为参照,皆可通达觉悟的时空,正是这部电影所指向的意旨:“语默不妨禅”。
三、寂照双观的时空叙事
无论瞬间,还是永恒,皆为时空轮回的模式。在或清寂,或灵动的镜像中,总有禅意潺潺流淌。“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地了。”[4]
金基德执导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通过大量时空缓滞的空镜头,或者时空闪进闪回、时空回环往复塑造了罪与美的世界。影片将老和尚与小和尚的故事娓娓道来,尤其是年轻和尚经历了懵懂、迷失、彷徨、回归的生命履历,生动地演绎了一位修道者在欲念的升腾与禅心的安顿中跌跌撞撞地成长。导演善于将难以言表的禅机渗透于“此中有真意”的细节中,如背负石子、镌刻心经、冰雕嵌舍利等情节都深藏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深刻地表现了迷悟之间的摇摆与轮回。此外,佛教因果观与时空线索形成了异质同构的关系,作为该电影圆形叙事的草蛇灰线。
《春夏秋冬又一春》的时空拼接伴随着四季流转,起承转合地推进故事脉络。光阴如缕无所住,而影片叙事的背景相对固定,即在深山幽谷中水波浩渺的湖心亭上。對于这座世外桃源中的小亭宇,导演以匠心独运的构图、调色、声响等艺术处理渲染它远离尘嚣的清绝之美,衬托了人淡如菊的老和尚。这些特写镜头结合着四时轮转,亦禅亦画亦诗,在“诗性直觉”的表达与体验中,影像时间得以放缓,观众凝神关注,审美对象的细节、特质、肌理都因时空的弥留而得到了充分、纤细、深刻的彰显。“诗性认识对于人的精神犹如鸟之于栖巢那样地自然,而且正是世界和精神一道返回灵魂的神秘巢穴。因为诗性直觉的内容既包括世界的事物的实在,又包含诗人的主观性,这二者都通过一种意向性的或精神化的情感而被隐约地传达。通过一种不认识自身的认识,灵魂在世界的经验中被认识,而世界又在灵魂的体验中被认识。因为这种认识不是为认识而认识,而是为创造而认识。它朝向它所倾向的创造性。”[5]
山涧幽泉中一方人迹罕至的幽宁净土,人物或静卧素舸,围绕湖心亭在波光粼粼上自在悠荡,或闲庭信步,在四季良辰美景中凝诗成物。人物角色从物理时空层面有意疏离于红尘俗世,然而导演独辟蹊径地将这座小亭设计成了没有围墙的开放性场所,于是,爱恨波澜与斑驳杂念依然如流水般涌动,爱因有欲常翻覆,贪嗔痴的层层涟漪吹皱了清净的本性,影片在细浪斜吹、与世沉浮的叙事中展开了生动的审美想象。
四、诗禅互摄的美感表达
禅意影视作品水乳交融着道性的灵动与诗情的摇曳,创作者将深刻的宗教情怀与隐秀的诗意灵韵进一步具象化、视听化,以诗性思维对视听艺术进行了别材别趣的审美融入与审美改造,创意独特、个性鲜明地在荧幕予以呈现。
在世情渲染、空灵写意的影视叙事中,在诗性直觉、诗情画意的禅境营造中,在对镜像、光影、声色等巧妙处理以渗透独特的情致、趣味、格调,将内经验时空与外经验时空浑然相融:“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6]以妙造自然、尽得风流的镜语,创造性地唤醒了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的审美联想,成就了禅趣蕴藉、诗意盎然的艺术涅槃。
禅既是静虑沉思的生命感悟,又是对“不可解”的无限追问。禅意电影是以富有创意、灵动开放的时空关系,由导演将其对世界的理解及人生的体悟都融入制作中,通过诗禅互摄的镜语实践、时空化境的全息体验,以及色空相即的情感张力,有效拉近了禅与诗、生活与影视的距离,也使观影者在全身心的情感投射中产生强烈的置入感,从而实现了创作者与观影者的互动共鸣。无论智慧禅者,还是平凡众生,都经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可凭借轻安的禅悦与创艺作为超拔的机缘:“远离了粗重、繁乱、昏昧等种种颠倒挂碍,成就身心调畅、心堪任性、禅悦自适的身心双修的时空体验。”[7]使有限人生在无限的审美时空中任运去来,圆通畅达。
参考文献:
[1]王薇.论后现代视角下电影技术中的时空控制技巧应用[ J ].电影评介,2018(9):84.
[2]李叔同.心若莲花,爱如菩提:李叔同作品精选[ M ].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214.
[3]赵朴初.赵朴初墨迹选[ M ].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08:85.
[4]李泽厚.新版中国古代思想史论[ M ].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197.
[5](法)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 M ].刘有元,罗选民,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100.
[6]欧阳修.六一诗话[ M ].北京:中华书局,1981:287.
[7]余安安.时空视域下轻安的美学品格与诗艺传承探析[ J ].海南大学学报,2018(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