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厚薄
半夏
在纸质书存亡遭到质问的当下,讨论书的厚薄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好在生物界的进化从来不是后来吃掉原来那样非此即彼的替换模式,否则这世界的多样性早就灰飞烟灭了。于是书的厚薄依然不妨成为作文的题目。
书的厚薄对于阅读者来说,是一种直击的外观,所以它对阅读心理必然造成影响。疲于应试的学生们会期盼教科书愈薄愈好,唯其如此才可以略略减去压在心头的重负;而文艺青年对自己心仪的读品则是觉得愈厚愈好,这样才可以沉浸其中,让阅读享受尽情延展。
有趣的是,即便在没书可读的物质匮乏时代,对学生而言,教科书也是唯恐其厚的,这倒有些颠扑不破、一以贯之的意思。但可怜的是,在应试教育的碾压下,满眼充斥的教科书已经败坏了青少年对书的感受,阅读哪怕是兴趣阅读,都遭到连带性的殃及。于是上述愈厚愈好的体味,在阅读日渐匮乏的当下,不免有令人不解的违和之感。
撇开违和感不论,从外观上看,太薄的书似乎缺乏分量,虽然书的质地并非由体量决定,但不够厚在许多人看来,或许就是质地不够。著名的《长尾理论》,据说原是一篇文章,之所以扩充成书,正是力图从体量上引起关注。然而,能够将深奥的东西用浅白的语言简要说出,原是需要大智慧的,非大家莫办,所以小册子不一定就意味着分量轻。鲁迅先生的作品集,大都不厚,許多领域的名著也不乏类似情况,譬如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霍金的《时间简史》、柳田国男的《传说论》、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王力的《汉语史稿》、沈祖棻的《宋词赏析》、朱光潜的《谈美》,等等。这些书大约没人会因为书脊的菲薄而质疑著作的水准。
只要留心,不难发现,许多传统文化典籍的篇幅都不算大,譬如先秦诸子的著作,即便是注释本,也并不算厚。《十三经注疏》虽然是两大厚本,但如果去掉注疏文字,每种实在也就剩不下多少了。在文字的载体发生革命性变革即纸张担任主流材质之前,书的传播并不方便。文字载体的材质或者因为笨重,或者因为金贵,使文字的叙述只能力求简要。所以早年的著述,用后来的纸张排出来,大多缺乏厚度。譬如《老子》,号称五千精妙,也就是五千字上下,拿到当下,远不够学位论文的起步要求。其他经典也基本如此,即便添加了注释和译文,也依然是菲薄的。史书在传统典籍中占据重要地位。本土的史官早年的记述十分简练,一如西晋的杜预所说:“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所以那时的历史记载,在后人看来实在就是重要史事的纲目。譬如本土传世最早的编年体史书《春秋》,每年最多不过二十来条,最少的只有两条,每条最多四十多字,少则一二字;二百多年的历史,只用了不到两万字,实在太过简要了,因而被后人讥为“断烂朝报”。于是著史者一向有春秋笔法的传统,刀光剑影、钓心斗角,都被平淡地隐于无形。虽然这看起来是寓褒贬于不动声色中,上升到了修辞的高度,但究其根源,还是与文字载体大有关涉。
这样的记述,简固然是简了,但缺乏史实的基本脉络和轮廓,后人无从了解史实的具体,于是有人根据口耳相传以及相关的文字记载来补充和丰富内容。譬如《春秋左氏传》,《春秋》上只有一句“郑伯克段于鄢”,《左传》就用了五百多字的篇幅缕述。再到后来,连这五百字也有看不明白的,于是注释解说继续扩张。这样看来,就史书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的确是愈来愈厚了。当然,文字载体的革命,纸张的大量使用,也为这愈来愈厚的趋势提供了物质条件。
说到厚书,作为工具书的词典貌似愈有厚度便愈权威,所以过去将名头响亮的韦氏大词典谑称为枕头,本土的《辞海》《辞源》,即便是缩印本,依然不妨被视为枕头。但具体到词典的工具理性,似乎却也未必是愈厚才愈有权威。譬如立意方便的袖珍词典,以及着重实用的中型词典,厚度是有的,却只能适可而止,否则就有笨重之嫌。陈嘉映说,有些书厚点、大点是必要的,比如植物志。此话的道理大约在于,植物志这样的书愈有厚度,便意味着收录得愈发齐全,于是愈有权威倒真是顺理成章了。
实在说,书的厚与薄,原本不是一个极致对立的问题,长篇的谠论当然需要一定的厚度,但厚度并非一定代表分量,简约立论的小册子并不会因为书脊的菲薄而逊色,甚至出色亦未可知。所以只能说,厚有厚的道理,薄有薄的道理,厚和薄只是一个容量问题,与质地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