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中人物的语言创作探析

    林黎胜

    电影中,可能涉及的人物语言分对白、心理独白及旁白等。

    旁白不仅仅是解释画面,经常还有结构作用,并能显示画面的互文性。《东邪西毒》中,时空不按照线性顺序排列,结构呈现碎片化组合。讲述者目的是为了营造现实世界以外的心理世界,并使用旁白将碎片式的情节黏合起来。椐统计,《东邪西毒》共出现47次旁白(其中欧阳锋38次,黄药师6次,盲剑客3次),影片共分为五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醉生梦死酒、分裂的慕容燕、盲武士之死、洪七闯江湖、大嫂之恋。欧阳锋、黄药师、大嫂三个角色分别以独白或旁白方式完成各自叙述的部分。旁白不『又引领叙事,还相互指涉人物关系。这是一个相当极致的例子。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马小军回忆起他狠打刘忆苦的旁白,更有意思。“千万别相信这个,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勇敢过,这么壮烈过。我不断发誓要老老实实讲故事,可是说真话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受到的干扰就有多么的大,我悲哀地发现,根本就无法还原真实……”这一段旁白可以说是对故事的一种反动,不仅增加故事的间离感,关键在于强调故事的故事感。故事讲述者通过旁白不但暴露自己,而且提醒接受者讲述者会撒谎,或者已经撒谎,敬请接受者注意。依赖这种间离效果的旁白,《阳光灿烂的日子》增加了故事的层次。

    众所周知,剧本设计者在剧本中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对白。

    “对白不是对话。”[1]罗伯特-麦基对对白的定义很准。故事中,即使生活型的对白也是对白,不能等同于生活中的日常对话。对白是精心设计,体现故事内核的主要声音。剧本设计者最经常受到的羞辱是来自对白的怀疑。对白是剧本设计者最容易又是最难处理的剧本设置。导演可以对剧本中所有的设定做出与剧本设计者想象迥异的处理,唯有对白导演改变不了。当然这个前提是导演是一个尊重剧本的创作者。所以从这种意义说,电影中只有对白是真正属于剧本设计者的。虽然演员念对白的方式语气可能与剧本设计者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但演员毕竟一字不差地念出你设计的对白,这是一件不能再美好的事了。

    人物开口说话有二个目的:一个是推动情节的发展;一个是在台词中表达人物的性格。台词如果只有字面上的含义,那是很糟糕的。对白至少要注意到下面这几点。

    一、潜台词

    台词最重要的是隐藏在字面后面的潜台词。最好的台词应该有N层意思。“你只让人物说了台词,而没表达出入物的潜台词。潜台词是没有说出来的台词,是人们的真正意思,但是却没说出口。”[2]潜台词才是人们的真正意思,这句话是真正的真理。《色戒》中,王佳芝与邝裕民在上海的再次相逢,二人聊及过去香港往事,有以下这段对白。

    邝裕民:你现在知道,我们多幼稚,真是荒唐。

    王佳芝:是啊,尤其是我,我就是傻。

    邝裕民:是我的错。

    王佳芝:我们都付了代价。

    二人在对过去香港行为表态的言语中,都有些沧桑之后的成熟。对白里有一层隔膜的理解。邝裕民婉转地为过去的鲁莽行动道歉,企图求得王佳芝的谅解。王佳芝最后的台词很有意思一一“我们都付了代价”,虽然表示认可邝裕民所说的“幼稚、荒唐”,但也只对邝裕民表示了有限的谅解。从这段对白中,观众应该能感受到王佳芝心中,对邝裕民还存在着复杂游移的情感。

    潜台词是人们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往往是人物言行之外的真正意思,比说出来的的更有趣更有性格。相比较字面上的含义,潜台词更含蓄,更接近人物的内心。如果没有潜台词,对白可能会太直白,成了大白话。当然也有电影故意追求对白的日常化,但那些日常化的对白也一样是精心选择。

    二、书面语和口语

    总体来说为拍电影而设计的电影剧本的对白,以生活化为主。戏剧舞台具有天生的假定性,相比较而言,电影—直有生活化的冲动。当然有些电影,因为风格的需要,也会要求对白的间离感。下面我们从三部同为民国的电影《一代宗师》《色戒》和《鬼子来了》的臺词风格,进行一番对比,来分析台词的书面化及口语化。

    《一代宗师》力求谋求诗化。例如开头宫羽田初见广东武林群雄那段。

    宫羽田: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门和八卦门;接了我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联合了通背、炮锤、太极、燕青等十几个门派加入。最后是撮成了北方拳师南下传艺。民十八年,两广国术馆成立,五虎下江南。就是我和李任潮先生在这座金楼谈定的。我是老了,新人要出头。我的引退仪式在北边办过一次。今次蒙精武会的邀请在这儿再办一次。是想给南方的老哥们老同志作个告别,在东北和我搭手的,是我的大徒弟马三,我的班他接了。诸位可是得照应着他。本来我还想办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南拳北传。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在这里的引退仪式上,跟我搭手的。我想是位南方的拳手,当然得大家认可才行啊。挑一个吧。

    这一段对白既有情节的推进,同时对白又充满了诗的工仗与节奏。对白的风格几乎决定了电影的风格。《一代宗师》对仪式形式感的追求,在这一段台词中显露无遗。几乎同一时代故事背景的《色戒》的对白则追求生活现实化,同样以开头一段为例,是几位妇人边打麻将边聊天。

    马太太:说到搬风,忘了恭喜你。粱先生升官了。

    梁太太:什么了不起的官咯,管大米的。

    马太太:现在连银都米托人都买不到,管粮食可比管金库厉害。你听易太太的就对了!

    易太太:听我的?我可不是活菩萨,倒是你们老马应该听听我的,接个管运输的,三天两头不在家,把你都放野了!

    马太太:我可没闲呐,他家三亲四戚每天来求事,走廊都睡满了。给找差事不算,还要张罗他们吃喝,我这管后勤的还没薪饷可拿。 梁太太:就是!

    易太太:人家麦太太弄不清楚了,以为汪里头的官,都是我们这些太太们牌桌上派的呢。

    麦太太:可不就是嘛!

    这些对白看似全是日常的俗话,这种家常也显示出《色戒》希望以真情实感来影响接受者。

    《一代宗师》的民国白话字里行间流露出含蓄和分寸。其中,以“大家可得照应着他”这句话最为典型,其潜台词当然是“你们最好明白谁是未来的大当家”。人物的想法深藏不露、点到为止,这种内化含蓄的对白给全片披上—层含而不露的调性。

    《色戒》中几位太太们在牌桌上的聊天,闲聊中透露出许多信息,比如四个人之间的关系一一“听易太太的就对了。”说明四位太太以易太太为首;粱太太的先生升官了,易家自然是出力了;恭维梁的马太太先生是管运输的,自然也身价不菲;所以这个牌桌上最最弱势的就是王佳芝。此外,易太太一句“把你都放野了”,潜台词透露出,“马太太你的小动作我都清楚得很!”

    无论是书面语还是口语,设计台词要对人物有全面的了解,台词设计不是灵感的迸发,而是一种生活的积淀,是反复推敲及审慎用词的结果。设计对白永远别偏离人物的特殊经历及性格,让人物成为“这一个”,“这一个”一定会有他独特的语言表达方式。

    对白除了潜台词之外,生动化也是必须的。相比较戏剧舞台,电影是更生活化的文本。语言跟文字一样,不可避免的都会带有地域的色彩,那就是下面我们要探讨的方言化的对白。

    三、方言

    中国大陆电影中的人物的对白一般来说是标准普通话。有时候因为特殊的需要,人物必须带有地域特点,方言就会登上舞台。方言还是一个塑造人物的喜剧手段,并在观众那里已经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比如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电影中,港普成为南方土豪的特征。《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如果马小军等人不是一口京腔,观众会对故事的发生地产生怀疑,进而也会对故事的语境产生怀疑。《阳光灿烂的日子》故事发生的地点跟它发生的年代一样对故事本身起决定性作用。宁浩的电影中的人物的喜剧性经常来自方言,不管是《疯狂的石头》中的黑皮还是《心花路放》中的东北老妹莎莎,都是用方言给人物贴上地域标签并产生喜剧性。

    在电影《悲情城市》中,方言的运用则不仅仅是人物塑造层面上,有更多意识形态上的指涉。《悲情城市》以闽南语为主,中间夹杂着普通话、日语和上海话。操那种方言跟持何种政治态度,成为紧密联系的符号。方言变成族群区分的标志,也变成是否敌对的标记。影片中有一段文清在火车上被暴徒用闽南话逼问,一旦他说不出当地方言,即面临被刀斩的命运。显然这是一个关于地域的故事,方言也成了身份的标志。人物所说的方言背后承载着集体心理,也指涉到更多文化、历史及政治等意识形态层面。

    不管是书面语,还是口语,甚至是方言,台词最终都得由演员来表现出来。剧本设计者不能决定演员表演方式,但他们完全可以决定对白的风格。对白能够帮助剧本设计者建立起一个虚构的世界,所以显得尤其重要。埃克斯提出以下这些准则,可以来做检验剧本中的对白的成色:

    “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勿的,挨个检查他们的对白,确保:

    1.从始而终,他们说话都像是他们自己。

    2他们说的话不像是其他人物说的。

    3.他们说起话不像你。

    所有的声音都要不一样,即使再小的人物也必须如此。”[3]

    要做到所有人物,即使是最小人物的对白都不一样。剧本设计者要了解故事中所有人物的说话的方式,他们要让不同说话方式的角色配置在一个故事中。人物身上的所有设定决定了人物的说话方式,或者说,人物的说话方式也是人物设定的一部分内容,这包含着人物的性格。

    一般以为电影虽然有视听二个手段,但“视”永远比“听”重要。但凡能用“视”的方法叙述故事,就不会用“听”的方式来表达,但在许多优秀的故事讲述者那里,对白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视点手段,像伍迪·艾伦、昆汀、冯小刚等偏爱对白的故事讲述者那里,风格化的对白造就电影的特殊趣味及风格。

    伍迪.艾伦在电影《安妮·霍尔》中,主要人物一直在絮絮叨叨,他的其他电影也是如此。絮叨成为他的人物的一个标准存在方式。昆汀故事中的黑帮人物,说的也永远比做的多,无论是《水库狗》橙先生,还是《低俗小说》中的杀手。《低俗小说》中的杀手朱利斯每次动手杀人之前,都要大段大段地背誦他改编过的《圣经》。

    冯小刚的电影《大腕》则用大段的台词来对社会进行讽刺,片中精神病患者边走边说:

    “一定得选最好的黄金地段,雇法国设计师,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公寓!电梯直接入户,户型最小也得四百平米,什么宽带呀,光缆呀,卫星呀能给他接的全给他接上,楼上边有花园(儿),楼里边有游泳池,楼子里站一个英国管家,戴假发,特绅士的那种业主一进门(儿),甭管有事(儿)没事,(儿)都得跟人家说may I help you sir? 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儿),倍(儿)有面子!社区里再建一所贵族学校,教材用哈佛的,一年光学费就得几万美金,再建一所美国诊所(儿),24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儿)贵,看感冒就得花个万八千的!周围的邻居不是开宝马就是开奔驰,你要是开一日本车呀,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你说这样的公寓,一平米你得卖多少钱?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两千美金吧!两千美金那是成本,四千美金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业主的购物心理,愿意掏两千美金买房的业主,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两千,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成功人士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做房地产的口号(儿)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这段台词的反讽效果是一般画面很难达到的。台词显示出它应该有的威力。不能简单地以少即是多,或者说电影是视觉化的表达来禁止对白运用。优秀的人物对白不仅有文学色彩、哲学意涵,还能表达微妙的情感(如潜台词)和强烈的社会反讽。

    无论是人物对白、旁白还是心理独白,人物的语言也不管是书面语还是口语化,电影里人物的语言首先要生动且符合电影的风格。电影是视听合一的艺术,在追求视觉奇观及全球化的现在,语言其实更能显示出电影的民族特性,也应该更被重视,一如视觉。

    参考文献:

    [1]罗伯特·麦基.故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452.

    [2][3]威廉.M.埃克斯.你的剧本逊毙了[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117,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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