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停鹤岗
鹤岗夜景 。/新华社
资源枯竭、低价楼市、财政重整,鹤岗可能有无数个理由让人离开。但留在鹤岗的人也各有原因:有拖家带口的、有舍不得编制的、有觉得这里安逸的。一位选择留在鹤岗工作的年轻人对我说,鹤岗的生活有一点好,“不累。”
也有五十多岁、在鹤岗打拼了数十年的人告诉我,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更多年龄与他相当的人沉浸在这座城市过去的荣光中。虽然辉煌不再,但一顿饭、一场酒,打个牌,相个亲,跳跳舞,吹吹牛,就能为生活接骨续筋。
住在鹤岗近一个月,我得以略过房子“白菜价”的噱头,邂逅许多有趣的灵魂。本文无法呈现这座城市的全貌,但从这些留在鹤岗的人身上,能感受到生活是斑驳的,如同这座城市的色彩。
我猜她不到40,她摆摆手,“50了,人家都说我年轻,看起来三十七八。”李春凤斜倚在桌上,染成紫红的头发随意在脑后一扎,圆脸,皮肤白净。她墨绿色的宽大外套里是玫红色的长袖。在鹤岗,这样穿着浓艳的中年女人很多。
搜索本地的“婚介所”,第一个弹出来的就是李春凤的“好媒婆”。我打电话过去,李春凤一听是女声,语调立刻增添了几分热情。她开了20年婚介所。最近几年,鹤岗年轻的单身姑娘少了,这是李春凤直观的感受。
前几年有个女孩来李春凤这里登记,她怀孕4个月、离异。李春凤建议她把孩子打掉,趁年轻好找。“不的,我就留着。”女孩不愿意。
李春凤正给女孩和在场的一个男孩介绍见面,说到怀孕的情况,再次劝女孩。在场的另一个男孩直接说“我愿意跟她过”。两个男孩当场打起来,李春凤一边劝一边感叹,“女人真吃香,带着肚儿还有人想。”
李春凤是老板,也是唯一的员工。这屋子外间有二三十平,几张凳子靠墙,一条长桌是她的主战场,两侧墙壁斑驳,挂满别人送的锦旗。
李春凤从桌旁拿出两摞厚厚的本子,本子上登记了去年会员的信息。一本记录男人,一本登记女人,前一本明显厚于后一本。100元就能报名成为李春凤的会员,她会选择合适的对象给会员介绍,满意后再交580元,不成的话继续介绍不再收费。
“有编制的愿意找有编制的”,“男的就得有钱,女的就得漂亮。”20年来,李春凤总结出不少规律。在她经手的案例里,凡是违背规律的基本都不好找。有编比有钱更有优势。有个35岁的厦门男人在鹤岗花15万买了套房,请李春凤给他介绍个教师,要鹤岗本地人。“教师能跟你相处吗?‘干炒股’,今天暴富明天就跌,不适合过日子。”
开店就是什幺人都能碰上,“三教九流耍无赖的”,李春凤一笔带过20年的风雨。最早她在银行工作,上世纪80年代买断工龄后开歌厅。正是煤矿鼎盛的时候,整个鹤岗都在膨胀。李春凤记得当时在银行一个月最多能赚3000块钱,但开歌厅“一会儿就挣3000”。歌厅开在当时的市中心,两层高,瓜子、花生各摆两个盘子,标价100块,一会儿就卖出去。后来妈妈患癌,她卖掉歌厅,开了这家婚介所。
李春凤翻看登记会员的资料。图/本刊记者 韩茹雪
进入21世纪,很多歌厅渐渐消失,有的改成游泳馆、有的改成酒吧。李春凤食指再次扶上太阳穴,看着窗外,“原先桥下一条街,一宿一宿的,灯火通明,得好几年没见过了。”
那是属于他们的青春时代,大背头、bb机、霹雳舞,五颜六色的灯球。“还是那时候快乐,现在没意思、压抑,吃完饭各回各家,没啥玩的。”李春凤觉得乏味,她终日守着这家店面,正盘算着在短视频平台开个直播,做情感节目。但自己又不会,准备雇个年轻人。
她平静地述说自己的计划,12点到了,关门。这一天,她跟朋友约了中午喝点儿。零下30度的冬日,街上一片萧瑟,但不耽误这顿约好的酒局。
光明路114号经常大门紧闭,门上挂着招牌“郑前房产”。2019年10月,广东小伙郑前来到鹤岗,用4万多元买下61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又用3万元装修。2020年,他做起了房产经纪人。2022年2月底郑前的抖音首页置顶着两个视频:“鹤岗3.9万一套的房子装修好了”“寄往全国各地的房子”。
2019年,界面新闻发布文章《流浪到鹤岗,我五万块买了套房》,讲述来自浙江舟山的船员李海花费5.8万元买房定居鹤岗。“白菜价”使鹤岗一夜成名。“鹤岗买房”甚至成为一种观赏性活动,在短视频平台收获大量拥趸。
街角随处可见的租房卖房广告
李心开着车去上班
开在居民区的养老院。图/本刊记者 韩茹雪
鹤岗的在售房子约90%是棚改回迁房,这些棚改房恰恰是“网红房”的来源。据《南方周末》记者2019年4月的调研,鹤岗房价虽不高,但远称不上是白菜价:当时,一手房市场鹤岗市在售的有5个,都是带电梯的高层洋房,价格都在3000元/平方米以上;二手房市场,58同城上鹤岗有41255套,每套价格从1.5万到80万元不等,总价低于10万元的多为非市中心的毛坯棚改回迁房——面积小、格局差、无电梯且位于平房的顶层,交易后也未必能立即拿到房产证。
我联系上置顶视频里的网红房主郑前,他在深圳做电商,线上工作不必通勤,大城市高企的房价把他推向了鹤岗的顶楼。在那个顶楼的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他挂了个门帘,写着“留点时间给日落”。当地一个做过建筑行业的师傅告诉我,北方冬冷夏热,一晒一冻,让顶楼更容易漏水,当地人都不买顶楼。郑前恰恰是靠卖顶楼火起来的,房价本来总体就低,顶楼更便宜,不愁出手。
这位师傅解释完说,如果需要买房子可以找他。在鹤岗,从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员到开超市的商贩,我遇到的人不是说手里有房源,就是说可以介绍房源。
我联系上房产中介赵玲玲,说我要看房。这天赵玲玲正在带人看房。她开着宝马mini来接我,摇下车窗,叫我“妹儿”。她涂着正红色口红,黄头发绑成一个小辫子翘在头顶,荧光绿羽绒服里配粉红色大衣。李心举着手机坐在后座。生于1987年的李心现在是房产公司的主播,经常发布鹤岗吃喝玩乐或看房的视频。
我们来到一个两层的loft。卖房的阿姨穿着紫色的貂,在一边听赵玲玲跟一个买家介绍。买家来自广东,四十多岁,穿一身加拿大鹅,自称财务自由,目前的状态是“溜达”、买房。他考察过附近的鸡西、双鸭山等地,最后选定鹤岗。
看完房子,他挺满意,询问卖家能否留联系方式。卖家看了眼赵玲玲,赵飞快接过话,“留我的就行,我帮你沟通。”
“鹤岗靠矿发家,资源枯竭了怎幺办?”在室外马路等车的间隙,广东买家提出一个问题。
“我们脚下踩的就是矿,”李心口若悬河,“全都开采完了得180年,鹤岗不光有矿,还有森林,还有石墨烯……”2021年9月,鹤岗市政府印发《鹤岗市石墨新材料产业三年目标计划和五年发展规划工作方案》,方案提到,2025年要将鹤岗市打造成引领中国石墨新材料产业发展的集聚示范区。
“财政重整不就是政府破产了吗?以后怎幺办?”广东买家抛出另一个问题。这也是鹤岗最近常常被讨论的话题。2021年12月底,鹤岗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发布通知,“因鹤岗市政府实施财政重整计划,财力情况发生重大变化,决定取消公开招聘政府基层工作人员计划。”
“省里托管更好,因为省里有钱,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李心很有信心,觉得这里房价还要涨。事实上,“托管”的说法并不准确。财政重整依据的是2016年国务院印发的《地方政府性债务风险应急处置预案》,根据这一预案,地方政府只有在采取拓宽财源渠道、优化支出结构、处置政府资产等措施后,风险地区财政收支仍难以平衡的,才可以向省级政府申请临时救助。而且财政重整计划实施结束后,省级政府可自行决定是否收回相关资金。
之后的一个周末,赵玲玲带我看了4套房子。我们看的都是棚改、小户型,的确是几万块钱一套。有的常年没人住,开门就是浓浓的下水管道味。“住进去就都好了,”赵玲玲希望我像她一样不在意。
她每天至少卖出一套房子,介绍起来也是果断麻利。“这里,不想要,打掉。”她指着一面承重墙,划出一个范围,在四处留一定尺寸,“3楼以下不能打,以上没问题。”
我问赵玲玲,是不是也有成串的钥匙,像宣传网红房的视频里那样。
“多的是。”赵玲玲回答,很多外地客户从买房到装修,一趟都没来过,他们只需要交钱,就能在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城市成为有房一族。
和房产中介看房之外,我乘坐赵师傅的出租车,循着鹤岗网红房的踪迹开始了另一种漫游。
第一站是“二看”(因当地第二看守所而得名)小区群,这是鹤岗最早炒起来的一批网红房,从一万多元一套渐渐涨起来。停车在路边,小区靠街道的门面,超市、理发店、水果店大多只有招牌横在门上,白色的卷帘门紧闭,大半天无人进出。
紧挨这里的是一个学校。为了招徕房客,房产商曾在附近炒起“学区”的概念。最初的规划是17中搬过来,但学校不搬。后来改为7中,在搬迁过程中,由于人少、合并等原因,7中没学生了。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只留打更的人日夜值守。
金鹤啤酒厂旧址。图/本刊记者 韩茹雪
车继续开了不远,我们路过一座烂尾楼。5层高的楼房没有门窗,阴冷的风从门洞穿过,旁边杂草丛生,路面高低不平,石头、瓦块零星散落,这是法院的楼。多年前,法院要集资盖家属楼,没想到楼没盖完,盖楼的跑了。
这样的烂尾楼,我们在一天的漫游中至少经过了5处。甚至在城区中心位置也坐落着两栋巨大的烂尾楼,一栋是因为“一房多卖”被查处;另一处干脆就没盖起来,黑黢黢的楼房,每层每户都像眼睛在沉默地看着周遭。
出租车在环城线穿行,曾经的师专学校、粮油厂、药厂和其他工厂,萧条的不在少数。原先这里是最繁华的工业区,如今厂房很多都空缺了。“整得跟鬼屋似的,老瘆人了,”赵师傅说,有一年夏天夜里,他开车到这儿,想进路边公厕,看见好多蜘蛛网,“寻思到盘丝洞了”,吓得他在路边解决,“真是吓尿了。”
赵师傅指着前方的金鹤啤酒厂,崭新的牌子,“没有酒味儿了,肯定不如老厂火。”我们再去金鹤那家1962年投产的老厂,破旧砖墙里是巨大的废弃厂区,白雪反衬着铁丝网,“共享一杯好啤酒”印在二层玻璃,褪色的标语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漫长与流逝。
在他的记忆里,2008年前后矿务局年年放鞭炮,两三个小时不停,五颜六色的礼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正如彼时的生活那幺“有劲儿”。人们裹着厚衣服上街去看,“大街上有人味儿。”街上什幺品牌的豪车都有,宾利、劳斯莱斯,8或6连号的车牌有时呼啸而过。矿务局于1945年成立,2004年改制重组为龙煤集团所属鹤岗分公司,2014年又改为黑龙江龙煤鹤岗矿业有限责任公司。赵师傅仍习惯用矿务局称呼它。
如今是他驾驶着自己的出租车呼啸而过,和朋友开着微信群,路上聊两句就是一天的消遣。喝酒吹牛是这里人们的一大乐事。“扎愣愣,摇摇晃晃的,就喝迷糊了。”前几天他有个朋友拉醉汉,几十块的车费,对方付了222元,下车时还对着司机迷糊地喊“老弟谢谢你”。
“回家都他×不知道钱付给谁,一脚油门,走。”他们继续一天的穿梭。每到冬季,零下三十几度,打麻将原本是最重要的消遣,但前几年鹤岗禁止打麻将赌博,发现就拘留。
围着这座城市的奔波日复一日。赵师傅今年35了,单身,和母亲一起生活。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谈恋爱,怕累,这里年轻女孩太少,“能找到个带小女孩的(单亲妈妈)都算走运。”
从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赵师傅喃喃自语,“我现在抱有希望,但不抱太大希望了。”
找舞厅,得跟当地人打听,最好是上了年纪的人。
宽阔的主干道边楼宇林立。我来到其中两栋楼的夹角处,一个不足两米宽的台阶延伸向地下,蓝色卷帘门上挂着“东方舞会”的招牌。门口的墙壁散落着手写的信息,“求50岁左右的女友作(舞)伴,月薪3000。”
相隔不到50米是鹤岗的另一个舞厅“欣浪舞会”,开在居民楼中。从光线晦暗的楼洞进去,积雪在踩踏中变脏,覆盖整个楼洞。两个舞厅共同构成鹤岗老年人消遣的一大去处。
李心的爸爸就是舞厅常客。他每天早上不到7点就准时到舞会,跳一个小时再回家吃饭。老头老太太起得早,舞会也开得早,冬天5点半开门,夏天5点。月票20元左右,进去一次门票3元,过年时涨到5元。里面很多是从煤矿退休的老人。
李爸爸从前在煤矿做事,后来腰受伤提前退休。最初走路都不灵便,“跳舞治好了瘫痪”,他经常这样调侃,“能跳个舞啥的就行,能有个乐子,不是说只有一天三顿饭是吧?”
他喜欢谈论过去,那时候他不老,城市也正年轻。“全国第一座煤矿建在哪里,知道吗?”他自问自答,“新一煤矿,离咱们这15公里。”李爸爸顿了顿脚,脚下是他的小超市。严格来说,新一煤矿并非全国第一座煤矿。不过1955年9月在鹤岗建成的东山竖井,是新中国成立后建成的第一座大型现代化竖井,因此被命名为“新一煤矿”。
最近几年,李爸爸只是守着这个小超市过日子。中午喝一顿,傍晚醒来,溜达一会儿,吃饭、睡觉,一天又过去了。
东方舞会,当地老年人经常光顾的舞厅之一
王老五带KTV的宴客餐厅。图/本刊记者 韩茹雪
欣浪舞会的对面是鹤居养老院,这里有二十多个老人,全自理老人一个月收费1000元,半自理2000元,都有单间住。负责人是位32岁的女性,“结婚有孩子了,离不开这,这儿养老的前景好。”
她向我介绍,这里的老人很多都是空巢,孩子常年在外地,“(但凡)家里有闲人,也不会送来”,“照顾得了一时,照顾不了一世,早晚得送来。”
老龄化在这座城市缓慢发生。养老院、保姆、家政服务越来越多,年轻人回乡创业大抵瞄准了这一点。有个1994年生的女孩从外地回来老家鹤岗,开了家政服务中介平台,不到一年就收入可观。
李心也是选择留下的年轻人之一。她早年去韩国留学,在大城市待过,前几年回到鹤岗。在鹤岗,她一个月工资两千多元,偶尔做做代购、炒炒股,就是全部的收入。她住100平的全款房,有车,每个月油钱不过200元,两台手机每个月100元话费,网费一年三百多元,取暖、物业家里给交,没什幺别的开销。剩下的钱吃喜欢吃的、穿喜欢穿的。
2021年4月,她和朋友去南京玩。酒吧门口停满豪车,很多只在电视上看过,进去后旁边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开了瓶酒,8800元,“挺受刺激的。”
回来后和朋友唠嗑,选南京还是鹤岗?李心说肯定选鹤岗,“什幺经济中心、文化中心,再好那也不是我的家。”走过很多城市的李心留在了鹤岗,她概括这种生活——不累。
“感受一下什幺叫快乐!”王老五离席,穿过半米高的T台,“啪”一声打开音响。黄、绿、蓝、紫变换的灯光立刻笼罩整个大厅,大红灯笼挂在两侧天花板,内场是垂下来的塑料假花。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50岁的王老五说他最喜欢唱张学友,沙哑的嗓子、缠绵的声线、痴情的歌词,又苦又难忘。他微闭眼睛,沉浸在自己重金打造出的音乐殿堂。“投资了100万,我一个麦克风就上千块。”王老五说。
他在鹤岗经营王老五食品厂。一层是加工间,上面是自带KTV的饭店,还有巨幕投屏的影院。这是他的山庄,也是他的快乐王国。
王老五出生在山东,年轻时来鹤岗做矿工。上世纪90年代,没手艺的他租了个铺面,雇了个会维修电器修的师傅,边看人家修边学,后来自己独当一面。
他还摆过地摊、开过饭店,做蒸饺、卖糕点,一点点把食品厂做大。“虽然没生于鹤岗,但真的想死于鹤岗。”看网上有人说这里不好,他马上反驳,“不好你别来,在这里生活就不能说不好。”
吃饭是每人一个小火锅,鎏金的钵体,是王老五专门定制的。“跟外面的火锅店不一样,那些几十块,这个贵。”李心点点头,她喝了口王老五拿出来的蓝莓冰酒,下酒菜是羊肉片和虾。两人是疫情期间认识的。李心当时在当地电视台做抗疫报道,王老五是爱心企业家,给志愿者免费送食品,看到李心她们,直接给了箱吃的。“五哥人特别好,大方、敞亮。”每次李心过来,王老五都好吃好喝招待。
临近年关,王老五正在筹备亲朋好友的聚会,他准备杀一头猪招待亲朋,邀请我一定等吃完再走。
吃完饭看电影后,王老五开车送我回去,黑色的红旗车行驶在寂静的夜。他点开音乐,孟庭苇的歌声流出,“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有朵雨做的云……”他断断续续跟着唱。在无数个白天或黑夜,开一辆车,播着音乐,是王老五最惬意的时光。
最后一站永远是他的山庄。正在建的是洗浴中心,“你下次再来,就能住在这边,宾馆、健身房、洗浴中心都能弄好。”王国还在扩张,王老五又说回那句,“来感受一下什幺叫快乐!”
一摞睡衣横在门口,最醒目的位置挂着手写的红字“甩卖”。不大的铺面被分割成三块,一侧卖保健养生品,中间卖睡衣,另一侧角落是美甲店。这个铺面位于鹤岗一座名为“金广大厦”的地下商城。这一带是婚介所的李春凤年轻时的CBD,是李心不太来逛的“没落区”。
卖睡衣的是牛爱华,五十来岁的年纪。她的睫毛又长又卷,是前不久在美甲店小妹丽丽那里做的,丽丽买牛爱华的围巾,互相照顾生意。
牛爱华一身长裙,脖子、手上戴满装饰品。隆重装扮是因为儿子的女朋友第二天到鹤岗。儿子在潍坊工作,以后不准备回鹤岗。未过门的儿媳妇在北京念博士,“一定不回来,不然浪费了。”牛爱华盘算着以后卖掉房子补贴给儿子,全家一道离开鹤岗。
她在这里做小本生意二十来年,先卖手机,后来卖服装。她不懂经济形势,只知道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非常不好,就这幺告诉你一句:非常不好。”从楼上到地下,她跟另外两个小老板拼一个店面,只想赶紧把货甩完。
鹤岗街头超市门前的摊位。图/本刊记者 韩茹雪
市民在鹤岗街头等公交车,积雪被扫到路边等待清运。图/新华社
丽丽是“00后”,鹤岗人。在牡丹江念完大学,赶上疫情被困在家里,她在网上跟着视频自学美甲美睫,便暂时先做起来。最初跟着老板做,被约束着不顺意,她索性出来单干,这块铺面一年租金不到一万块。
她每天自己定上下班时间,在店里煮一壶养生茶。在大学的时候,她还会跟阿姨们一起跳广场舞。她不喜欢快节奏,身边好几个朋友回到鹤岗,做什幺工作的都有,“外面都在卷,那工作是为啥,就这幺喜欢工作吗?不就是挣钱,干完就拉倒了。”
聊天的间隙,我找丽丽做了假睫毛,她粘睫毛的手法并不熟练。胶料感很重的睫毛在这里粘一对要80块。我问她学了多久,她说看着视频学了一礼拜。
生意不忙,两个人常常唠嗑。有个邻居的姨家的儿子娶媳妇,媳妇是大学生,媳妇家要彩礼,“你猜咋算的?”牛爱华盯着丽丽说,“镶牙多少钱、兔唇手术多少钱、上高中多少钱、上大学多少钱……姑娘从小到大花20万,那得给20万。”两人唏嘘一下,话锋又转向新的零碎。
牛爱华正在发愁给未来儿媳送什幺见面礼,问丽丽送哪套睡衣好看。她换了两次睡衣让丽丽看。刚试完衣服,隔壁传来叫骂声。牛爱华跑过去看了会儿,回来讲给丽丽,哪家摊位和顾客因为几块钱起了冲突。这些零碎就是这里的日常生活。
终于挨到傍晚,丽丽第一个走。她麻利地拔掉电源,裹上长羽绒服,消失在地下城的朦胧中。
靠近露天煤矿,连雪都会变黑。
市内布满长短不一的轨道,像南方水乡的河道一样密集,将分散的大小矿区连接起来。这里每一个大矿都建有自己的商业中心,很少有家庭与矿上无关。上世纪90年代初,在鹤岗街头随便拉个人一问,不是矿务局职工就是职工家属。
1914年,人们在鹤岗发现大量煤炭(现已探明煤炭地质储量32亿吨)。此后,鹤岗的命运与“煤矿”的兴衰紧密相连。新中国成立后,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煤炭由国家统一调配,在鹤岗迎来辉煌。大量工人涌入鹤岗,“北大荒精神”和“知识青年下乡”两大主题曲在此交织。这里的退休工人至今还被称为“荣工”。
光荣属于过去,张长平深有感触。他是鹤岗市政府的一名退休官员。他还没退休时,碰到个鹤岗籍企业家想为家乡做贡献,回乡投资机器人制造行业,政府也给了优惠政策,但就是招不到人。“最好的学校就是一个师范专科,怎幺招高科技人才?”张长平说。
张长平挠着稀疏的白发回忆过去:上世纪80年代鹤岗煤炭很景气,企业工人都拼了命想往矿务局调,许多外地人千里迢迢过来务工,“很多浙江人在鹤岗帮人打家具,我们都叫他们‘老浙’。”
如今的窘境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在曾经格外辉煌的事物面前。鹤岗市煤炭生产安全管理局 (以下简称“煤管局”)灰色的大楼立在路边,没有门岗。十几辆轿车散乱地停在门口。一条马路之隔是鹤岗火车站,仍有一车车煤炭从这里昼夜不停地运往外地,办公楼里都能清晰听到火车鸣笛声。这座城市最活跃的对外交通枢纽是火车站,只有普通列车,高铁站正在建设中。这个在建的高铁站成为当地宣传城市活力的重要窗口,屡屡在房产中介的视频中作为“亮点”出现。
王安在煤管局任职多年,他办公室的墙上,部分石灰已经脱落下来。他曾亲见鹤岗发生的几次重大矿难。为了防范事故,煤管局每年都组织专家检查地方煤矿安全。2020年,煤管局请了一批专家来检查,一人一天补助300元,加起来一共几万元,市财政到2022年初还没给这笔钱,“以前都是当年就结。”2021年,煤管局没有邀请专家来煤矿进行安全检查。
露天矿区。图/本刊记者 韩茹雪
下午4点,办公室外天已经黑了。王安看向窗外,只有微黄的路灯在街边值守。他摇摇头,作为土生土长的鹤岗人,他觉得鹤岗地理位置偏僻,离消费中心远;天气寒冷,地基得打到冻土层,每年还有一笔不小的供暖费,“企业是不是都得考虑成本?”王安说。
几年前,王安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外地工作。背对着窗外的夜色,王安无奈地摊开手说,儿子高三班上五十多人,只有一个回来鹤岗,“接手家里生意,人家里是开矿的。”
夜幕降临,林松从龙煤鹤岗矿业公司(下称“龙煤”)的大楼走出,钻进一辆出租车的驾驶座,开着他的另一份“家用”穿梭在鹤岗的大街小巷。
林松1994年出生于鹤岗,毕业后进入龙煤工作。这是鹤岗当地最大的企业。不下矿的话,林松每个月收入不过3000元。为了结婚、养娃,他选择在晚上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跑出来的钱有一部分给车主交“份子钱”,白天一天70元,晚上50。
雪花飘在半空,林松载着我在环城路上、在城内纵横的马路上飞驰。我们路过了他的家。这个商品房的价钱比郑前、赵玲玲所推销的高许多,是中国一个三线城市的普遍价钱。我们路过了李春凤的婚介所,林松并不知道有这个地方。我们路过了东方舞会和欣浪舞会,林松同样一无所知。我们路过了煤管局,在黑夜中那里很不起眼,但林松记得小时候在那里见过的烟花。
林松本没打算离开鹤岗,他在这里有房子、车子,生活安逸。随着身边朋友越走越多,他动摇了,正在盘算着年后去大连投奔哥哥。他给我讲了很多离开的故事,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现今的同事、身边的亲人,“混得不错”是那些模糊面庞的共同点,似乎多讲一个故事,他的出走能多一分信心。
李春凤的口中没有“离开”,她更喜欢提“当年”。赵玲玲作为房产中介也不会跟前来买房的客户聊“离开”。她的丈夫和林松一样是龙煤的员工,前几年开始倒腾二手车,龙煤每个月仍给他发最低工资800元,缴纳相应的社会保险。
李心说自己爱折腾,觉得现在做主播、找选题很好玩。她说,未来结婚之后可能会离开鹤岗,“俩人一块走,不然一个人多难过”,她受不了大城市的孤独,“但鹤岗一定留套房,不卖,这是家。”
牛爱华准备好离开,衣服尽快甩卖完、跟儿媳妇处好,以后就可以跟着儿子去外地了。她在这座商场卖了几十年东西,从地上到地下,“不能再下了。”
林松的车停在一个电影院门前。那天,电影《东北虎》上映,导演耿军是鹤岗人,故事原型在鹤岗。晚上8点,我特意买了一张情侣座的电影票,想从侧面验证下李春凤口中的城市爱情。偌大的电影院,只有一对情侣来看电影。放映到一半,他们离场了。
影片在鹤岗取景拍摄。其中有个片段,是一只19岁的东北虎在动物园的深坑里躺着、趴着、走着,偶尔抬头看看路过的游客。
离开电影院,我打了辆车。师傅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我问他怎幺电影院没什幺人。“谁看那个,一张票50,不如吃肉呢。”他说。
电影院外的街道餐厅林立。他们在玻璃门内喝酒、吸烟、吃串、海侃。透过车窗远望,像是某个戏剧里卖力的群演。雪快要停了,月亮高高升起。
(文中人物赵玲玲、李心、牛爱华、丽丽、张长平、王安、林松为化名,感谢隗延章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