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赛因·卡拉扬:联动“群岛”想象,为衣服再造生命
李乃清
《 装腔作势》,2019年秋冬系列。?《卷宗》 杂志,2019年10月。造型:Isabelle Kountoure图/Brigitte Niedermair
《 谷与钢》,2008年秋冬系列。《卷宗》 杂志,2019年10月。造型:Isabelle Kountoure图/Brigitte Niedermair
时装秀临近结尾,连绵颂祷声中,台上只剩下一桌四椅。
4名模特取下椅套,向外铺展,穿上身便成了红、橙、灰、紫4条剪裁精良的直筒连衣裙;最后出场的模特,走进咖啡圆桌中央,将其上拉提至腰间,木桌一下变为层层叠叠的大蛋糕裙;模特们拎着椅子折成的手提箱离开;秀场顿时变得空寂,仿佛刚经历了洗劫……
这是前卫设计师侯赛因·卡拉扬(Hussein Chalayan)载入史册的2000年秋冬发布会《后来》,堪称时装界经典教科书。桌椅变身服饰和行李,并非简单的奇趣妙想,而是这位来自塞浦路斯的设计师为战火中背井离乡的难民找寻的“出路”——“你常听到这样的故事,人们迫不得已躲回家中,收拾一切准备离开……这就是舞台呈现的景观,只是用了诗性的表达。”
卡拉扬曾连续两年(1999、2000)获得“英国年度设计师”;2006年被授予大英帝国员佐勋章(MBE);2012年,美国《时代》周刊将其评为“史上百大时尚偶像”之一;2018年,卡拉扬荣膺极具声望的伦敦设计奖(此前获奖者包括建筑师托马斯·赫斯维克、扎哈·哈迪德和时装设计师保罗·史密斯)。
精湛的剪裁工艺,跨文化对话与深思,对服装背后意识形态的剖析,魔幻、震撼甚至激进的走秀现场……卡拉扬的先锋设计,难以被时尚界定义、归类,他游走于服装产业和艺术创作之间,以身体和秀台建构表达场域,结合影像、装置、雕塑等媒介,探讨移民、身份、信仰、边界等城市与文化议题。
“服装与我们的身份认同密切相关,衣服本身就占领了某种意义上的空间,它重塑你周围的环境,而人们的穿衣方式也会构建出一套行为模式,这又开辟出新的空间。所以,我把服装当作一种符号来使用,它帮助我们找寻自我。”
2021年12月1日至2022年2月20日,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推出“侯赛因·卡拉扬:群岛”展览,集结全球重要博物馆和设计机构的藏品,呈现这位顶级设计师的130余件代表作。
岛,是卡拉扬的家乡、想象之所,也是一个漂泊的生命体。此次卡拉扬在中国的首展,展陈空间由九座“小岛”连接而成,分别代表着设计师创作的九个片段,呼应人们对岛屿的期待和想象。
在卡拉扬的设计中,人们能强烈感受到他对全球化和地方性、机械主义和精神世界的思考与批判。衣服作为身体的覆盖物,是另一种出走,情感的分离,矛盾的现场。卡拉扬将衣服从功能、流行、时尚工业中解放出来,让它在二维和三维世界自由穿梭,超越它的携带者,获得更丰盈的自我表述机能,诚如他本人所言:“要为衣服创造一种生命感。”
卡拉扬1970年生于尼科西亚,那是地中海东北部岛国塞浦路斯的首都。“我来自一个融杂的国度,塞浦路斯部分属于土耳其,部分属于希腊。如果你去看世界地图,塞浦路斯几乎处在最中心的位置。我出生没多久就随父母搬去伦敦,6岁左右回到塞浦路斯,不断往返。家乡常令我感到好奇,塞浦路斯在我成长过程中分裂了,所以我常思考另一边的人是如何看待我们的。1974年到2004年间我们不能跨越边界,这个‘边界’激发了我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欲,这可能是家乡对我的设计创作最大的影响。”
卡拉扬童年随家人四处奔波,7岁时被送往英国寄宿学校独立生活,年幼的他体会到深深的分离焦虑,由于那个年代通话费昂贵,他和母亲写了大量信件,这段回忆后来被编织进了他的早年设计《航空邮件》,冰岛女歌手比约克曾穿着该系列的航空信长袖夹克登上自己的专辑封面。
镶着红白蓝细条纹的航空信封,铺展开来便成了一件颇具质感的时装,卡拉扬如许解读这件温情作品:“你可以在信封上写下收件人的地址……也可以将这条裙子‘寄’给深爱的某人,它或许会成为你在场或缺席的某种象征。”
1993年,卡拉扬从名声响当当的伦敦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那年,他将撒满铁锈、埋入土里几个月的“烂”裙子挖出来展览,他对服饰的独到诠释即刻俘获昔日成就亚历山大·麦昆的布朗斯百货,这家英国标杆性时装买手店购入他的作品加以陈列。年轻的卡拉扬就此跻身时尚新势力,第二年便创立了自己的品牌。
“当我把那条裙子从土里挖出来时,我发现它有了自己的生命,我称之为‘一件未来的考古文物’,我感兴趣的是,现在具有一定价值的衣服,可能会成为未来考古文物的一部分。”忆及那条泥锈斑驳的时尚织物,卡拉扬表示,“我想让大家看出这件服装到底经历了什幺,埋入地下是为了重现故事。”
埋入是为了重现,遮盖则是为了激发想象。在卡拉扬不少时装秀中,模特头部都有布缦,或被其他饰物遮蔽。“面部遮盖物就是隐藏这个人的身份,我想让观者自己去想象这个模特的身份,而非直接呈现给你。”
《航空邮件》,“侯赛因·卡拉扬:群岛”展览现场。图/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PSA) 提供
《亲缘之旅》,2003年秋冬系列。? 《卷宗》 杂志,2019年10月。造型:Isabelle Kountoure 图/Brigitte Niedermair
《成规》,2005年春夏系列。?《 卷宗》 杂志,2019年10月。造型:Isabelle Kountoure图/Brigitte Niedermair
在卡拉扬震惊时尚圈的1998年春夏系列《之间》发布会现场,一些模特头戴蛋壳造型的封闭头饰,另一些模特的头饰则镶嵌着镜子,人们观看她们的同时能看到镜中的自己;整场秀结尾,六位穿着由少至多的模特依次亮相,第一位模特仅戴一小块黑色面纱遮住面庞,接下来几位模特则穿着由短至长的黑色罩袍出场,身体裸露部分次第减少,直至完全遮盖……
卡拉扬的设计和秀场编排,影射了人们对女性身体的审视。“我感兴趣的是人如何通过着装规范界定自己的领地,这里还涉及特定宗教会产生固定的着装规范,我把宗教符号进行抽象提取,做成衣服来讨论有关身份认同的话题。”
当年这场时装秀堪称轰动,但卡拉扬并不认为自己“激进”。
“我选择服装设计作为表达媒介,是出于我对身体的着迷,我不认为当时评论界真的看懂了《之间》的内涵,他们仅仅抓住最耸人听闻的一面……我使用了一种特定语言,这种语言在时尚界看来或许只是精神泡沫,但我仍选择忠于内心的表达,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
旅行、边界、移民、身份是卡拉扬反复探讨的议题;机械、形变、仿生、未来主义……则是这位“鬼才”设计师作品呈现的关键词。
卡拉扬的2007 年春夏系列《一百一十一年》,设计灵感来自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国际事件,包括战争、革命、政治与社会变化给时尚带来的影响。他以数条手工制作的机械变形裙,打造了一场美轮美奂的时装“魔术”。
狭长的T台深处,钟盘指针的旋转预示时间推进,模特们穿戴“秘密武器”,踩着猫步飒气走来。就像动画片里美少女战士变装一样,卡拉扬设计的服饰会在数秒内发生物理形变。为了反映百年时装变迁史,他以追溯至1895 年维多利亚时期服装形制的高领曳地长裙为始,当模特按下隐藏暗钮,裙装先是变成1910年代流行的宽松式过膝连衣裙,而后裙边继续向上收起,变身1920年代的“飞来波”派对舞裙……随着若干变形裙装呈现,卡拉扬聚集了数十年来的标志廓形,建构了一幅时尚语境变迁的壮观图景;秀场背景乐将喷气式飞机、堑壕战场与空袭轰炸的音频相衔剪接,与时装秀中令人惊艳的技术形成对比。
首部剧场作品《 重力疲劳》,2005年“,侯赛因·卡拉扬:群岛”展览现场
“ 侯赛因·卡拉扬:群岛”展览现场。供图: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我讨厌可穿戴技术,我觉得机械应该是人体的一个自然延伸,而非装在人身上的一个部件。拥抱技术的同时,我希望自己设计出来的作品能够真正地融合到人的身体上,这种结合和谐统一,非常诗意。”
《一百一十一年》结尾,秒针戛然而止,迎来整场秀的高潮:模特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帽登台,只见她身上那条丝裙的裙摆不断收紧、缩短,直至衣料全部收入大帽檐,最后仅剩下模特婀娜的赤裸全身,她双手迅速相叠,娇羞地遮着下体,抛出调皮的媚笑……卡拉扬再次以他的“神奇”秀场征服观众。
这场经典“魔术”之后,同年秋冬系列《空中飞行》,卡拉扬又设计了多条LED裙,通过15600个迷幻LED灯与水晶显示器结合,以服装构造了一个像素化的城市图景;随后在2008年春夏系列《读取》中,LED裙进化为具有空间感的激光裙,卡拉扬让衣服不断延伸可能性,融合高科技的设计愈显未来感……
“当我在想‘pretending’这个概念时,我想到‘装腔作势’也是很多创作的来源。很多作家、导演、音乐家都假装自己处在不同身份中去编故事,从这个角度来说,‘装腔作势’并非负面词语,它已成为创造性的一个来源。”
卡拉扬曾经透露,2019年秋冬系列《装腔作势》(Pre-Tension)是他自觉“最有意思的项目之一”。“我希望能将‘装腔作势’发扬光大,找到它的积极面。如果没有‘装腔作势’,我们就不会有故事、电影和音乐。我把这个单词分成两段,pre和tension,意指在一种紧张刺激的氛围中把张力注入某种材料,由此可以挖掘出一些不同含义。”
这一系列中,卡拉扬的设计借鉴了莎士比亚时代的女性服饰。为了扭转当年女性被丑化的粗俗形象,他改良了胸衣造型,融入骑行装束元素,创造出某种力量感,同时以褶皱面料重新组合加以装饰。紧身胸衣如真空包装般被压缩在层层织物中,与模特的全身融为一体,呈现出别致的结构感与垂坠效果。
步入卡拉扬的秀场,观众还经常能看到他本人在其中伪装成各种“装腔作势”的表演者。例如在2010年春夏系列《自得其乐》中,卡拉扬穿着伊夫· 圣罗兰的深色西装亲自担任秀场司仪。他煞有其事地戴上假发,蓄着铅笔状胡须,用法语描述了该系列各个部分的设计。
“通过转变身份,我能更好地观察T台上自己的这些作品。我扮演各种角色,有时只为好玩,有时是为打造表演性的作品,它帮助我更好地表达,融入这个世界,虽然,有时也伴随着一定风险。”卡拉扬坦言,在时装秀场“装腔作势”常让他“自得其乐”——“我自认是个冒险者,人生短暂,我想享受对我个人而言非常有意义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