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艳景中的女性幻象
贾舒
当波伏娃将“他者”引入女性主义中后,这个概念就成为了女性主义批评的核心之一。“他者”是相对于“主体”而言的,是主体以外的一切存在。主体是可以决定自我的存在,而他者依赖于主体,是主体将自己的思想外放的结果,女性则是相对于男性的他者。从历史和文化领域的角度来看,男性一直执掌着社会的核心权力,他们可以按照自身的需求来进行自我发展。然而女性则并不拥有这样的权利,她们的形象是依照男性的期待塑造的,不论是红颜祸水还是贤德内助,都是从男性的角度来定义的。理论家如弗洛伊德则将阳具视为完整成人的代表[1],如此一来女性就成为了具有某种缺陷的只能依靠男性来补足的存在。这样的现实绵延至今,成为所有女性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陈凯歌导演的《妖猫传》以唯美的场景和瑰丽的色调为观众展现了大唐的风流之景,同时也带来了三千浮华中的核心——那位可以被稱作大唐骄傲的杨玉环。李隆基爱她,阿部仲麻吕疯狂地迷恋她,安禄山渴望得到她,白龙守护她,白居易则憧憬着她。她是这盛世的中心,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艳冠天下的盛唐牡丹。这种情形看似美好甚至被部分观众指责为“玛丽苏”,但最终这位女性却难以避免地沦落入黑暗沉重的石棺中,徒留道道血痕供她的追随者瞻仰痛惜。一代荣耀的陨落是如此令人唏嘘,然而当深入地分析后就可以发现,杨玉环的这种悲剧其实是一种必然,而这一切就来源于她的“他者”身份。
一、李隆基眼中的“他者”
李隆基是这大唐盛世繁华的顶点,他宠爱杨玉环,但却并非因为她的美貌,而在于她的特殊。因此他借由对杨玉环的肯定来见证他驾驭万民的力量,通过杨玉环来昭告天下自己能够给予一个人何等的地位和荣宠。在人人都称颂极乐之宴的流光溢彩是杨玉环的手笔时,他却令高力士去询问杨玉环自己赐下的霓裳美不美。这个询问是一份宣称,宣称杨玉环的一切都是由他赏赐的,在杨玉环的背后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一切。因此杨玉环只是李隆基用来炫耀的一个资本,是一个象征。所以在面对阿部的爱慕时,他可以宽宏大量地原谅这必死之罪。皆因这爱慕代表的是对于他权力的倾慕,是对其虚荣心最好的满足。所以他对阿部说“贵妃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其言外之意就是杨玉环不论何时都是他的从属。
他并不害怕安禄山的反叛,甚至愿意披发击鼓迎接这位敌人,因为他那时仍手握着万里江山。可是当安禄山点名要杨玉环时他却退缩了,这一瞬间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权威即将消失了。于是,他决定带着杨玉环逃走,为自己的表面浮华留下一丝念想。但是当三军集结,金吾卫的威胁近在咫尺时,他为了保全自己,他轻而易举地将其抛弃了。李隆基当然不愿担一个杀害杨贵妃的罪名,他也无法让这王冠上的宝石对自己加以憎恨,他必须继续维持这个幻象。杨玉环的生命和意志就在这一刻被虚伪的皇权代表,被一个男人埋在了孤独的荒野之中。
此后与锦囊数十年的相对只是男性权力斗争失败者对于往日权威的怀念,直到被黑猫剜去双眼,杨玉环还能成为他深情款款的遮羞布。
从始至终,李隆基爱的都不是杨玉环,他爱的是一个名为杨玉环的幻象。这个幻象是由他一手打造而成,代表了他身为皇帝的无上荣光。也正因如此,他才是真正的幻术大师,因为他用一个幻象迷乱了所有人的心智。
二、 阿部仲麻吕眼中的“他者”
阿部仲麻吕是倭国渡海而来的遣唐使。他不远万里离开自己的祖国来到长安,为的就是这一份天朝上国的鼎盛风华。于是,很自然地,他在李隆基以杨玉环展示大唐风流的那一刻坠入了爱河。然而,他爱上的是杨玉环所代表的这个国家的文化开明。他之所以迫切地想要当面向杨玉环倾诉爱意,是因为他不愿意做这文明的旁观者,他希望参与其中,成为值得夸耀的一部分。他对于杨玉环的爱慕在声色绚烂的极乐之宴之中达到了顶峰。他眼中的杨玉环是一个奇女子,这个“奇”并非他与杨玉环直面所产生的印象,而是他完全借由一场盛宴产生的臆想。
当他试图向杨玉环表达自己的爱意时,遭遇的是皇帝宽宏大量的羞辱。在父权制森严的等级制度中,皇帝拥有远超于他的权力。杨玉环是皇帝的财产,是另一个男人的附庸。而阿部由于并没有与皇帝比肩而立的能力,所以依照这个制度的规则无法夺取皇帝的所有品。杨玉环看似是这场争锋的中心,然而她在其中却不具备任何的选择权。这种无力感在马嵬驿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当阿部试图争取让皇帝同意杨玉环与他前往倭国的时候皇帝用告诉他“我赌你失败”。此时的阿部被赐予了一个与皇帝对赌的机会,如果他能赢就可以将这本来属于皇帝的财产带走,也就是将他在长安的期望带回倭国。但是,皇帝的自信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他早已看出了阿部心中所想,甚至杨玉环也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所以他的尝试是徒劳的,因为这场文化的飨宴早已被画上了句点。于是,当杨玉环第一次以她自己的身份,以一个独立完整的女人的身份乞求他的告白时他退缩了。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透过杨玉环所看到的幻象已经破灭,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一个即将步向灭亡的女人。他再也无法将自己的爱宣之于口,那种急切地、对于全新的文化的向往完全的消失了,他的爱只能献给极乐之宴中的那个奇女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
正因为如此,在面对皇帝创造的那个关于杨玉环的幻象时他只能保持沉默。当此之时,他的爱已经无处可去,无能为力。
三、 白龙眼中的“他者”
在亲历马嵬驿的人中,白龙是与杨玉环身份差距最为悬殊的,但他却是最贴近杨玉环本人的。白龙对于杨玉环的憧憬大致与其他人相同,但他的依恋与执念则是源自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他与杨玉环同样从小寄人篱下,所以,当杨玉环将他认同为和自己一样都是会对别人的滴水之恩铭记于心的人时,他的孤独感被化消了。于是,杨玉环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心灵的寄托,是他消除自卑感与孤独的依靠。所以相对于别人来说,白龙对于杨玉环更加执着,因为他从杨玉环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空海和白居易说出:“我的命,不也和她一样吗?”这种孤单感在他认为丹龙离开之后演变成一种无处可逃的恐惧。
他要杀掉每一个与杨玉环的死有关的人,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杨玉环已死的事实抹杀。他希望白居易能够得到杨玉环之死的真相,写出足够动人的诗篇让“她”再活一次;他并不相信丹龙的话,坚持要守着杨玉环等她回来;他掏走李隆基的眼珠来嘲讽这个男人的有眼无珠,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给予他黑暗的恐惧;他报复陈云樵的家族、扼杀织出白绫的嬷嬷。事实上,此时的白龙所作所为其目的已经完全剥离了杨玉环本身,他在报仇的执念中追寻一种自我满足的幻想。他爱的已经不属于极乐之宴中温柔的贵妃娘娘,而是在复仇之路上孤单前行的自己。
于是,当他发现丹龙从未抛弃他,而杨玉环真的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香消玉殒的时候,这份执念终于失去了对象,而他的孤独感也终于随着花树下的红衣倩影烟消云散了。
四、 诗人眼中的“他者”
在众多杨玉环的追随者中,白居易是唯一没有亲身与之相见的人。他从一开始追随的就是一个幻象。他为了更加贴近帝王与杨玉环的恋情,进宫做了起居郎。为了描述极乐之宴的欢歌在天子藏书室中不断游走。他不断地追溯真相,只求能让“她”在自己的文字中再活一回。在他的眼中,杨玉环是李白笔下再也难出其右的千古绝句,是文学意境中高山仰止的极乐意象。他出生之时唐朝已经到了盛极而衰的时代,所以,活在李白诗篇中的杨玉环就成了他怀念往昔最为恰当的意象。而这其实与杨玉环本人无关,即使从未亲眼得见她的经历,那篇《长恨歌》终究还是能够写完。当他得知真相时最令他悲伤的并非是杨玉环的终局,而是自己呕心沥血完成的作品中所描绘的爱情居然只是一场以虚伪和狡诈构筑的骗局。
幸好白龙的出现拯救了这一点,于他而言只要“情是真的”,只要有人在忠实地反映他所期望的爱情,《长恨歌》中的杨玉环就可以继续活下去。于是杨玉环这个意象也得以在文学中再度复活,她与李隆基之间虚假的爱情故事仍然可以“天長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传递几千年的岁月。
李白是电影中的另外一位诗人。他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是黑猫口中极乐之宴中令人落泪的回忆,是白居易崇拜的起点。但是,这首诗却偏偏并不是写给杨玉环的,它是李白在极乐之宴的幻境之中看到的盛唐气象,而杨玉环不就是这大唐的魂吗?
五、 一个从未真实过的“他者”
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不同的杨玉环,她的存在仿佛就是映照人心的镜子。而她自己则被关在镜中,无法得见天日。她偏偏又知道这一点,所以在满目奢靡的极乐之中,只有杨玉环不是快乐的。即使在云端之中接受万民的仰慕,她也只不过如同在风中柳絮,飘摇无依。
当李隆基问她是否愿意实行尸解之法的时候,杨玉环第一次发自真心流露出了自己的情感。因为那是她一生仅有的一次自我选择的机会,她选择的并不是生或死,而是自己是否愿意继续去爱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侮辱他、欺骗她,将她捧上云霄又将她深埋黑暗的男人。她的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这种美无关外貌,这是她的善良、她的温柔、她的信任,是她一切美好品德织就的霓裳。然而,她的真实就在下一刻被封入了漆黑的石棺。没有人看到她最后的那一刻,她所留下的只是面对所有人时比活着还美丽的幻影。从始至终,她的存在都只是为了别人,为了形形色色的男人。“这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是主体,这个主体试图把世界变成自己的世界。然而,男性已经使女性成为非本质性的存在,成为他者。”[2]
从杨玉环的遭遇,我们可以看到女性的真实是一种“诗性真实”,而她们的现实被忽略了,人们所关注的是那个在作品中在他人眼中被塑造出来的“真实”。她带着观者的幻想以一种诗意的方式降临,向人们展示自己的喜怒哀乐。然而,这种形象是一种完全的文学性产物。“她”来自于观者的描述,她的行为、她的状态都是由观者赋予的,当这个形象形成的那一刻“她”就和真正的存在剥离了,成为了一种存在于他人眼中的幻象。因此,“她”无法决定自己的意义,“她”的一切只能依靠外来者也就是“他”来定义。李隆基眼中的杨玉环是他驾驭一切的象征;阿部仲麻吕眼中的杨玉环是盛唐文化开明的缩影,安禄山眼中的杨玉环是执掌天下的权柄,白龙眼中的杨玉环是少年情切的梦境,白居易眼中的杨玉环是文学境界的巅峰。每个人都给了杨玉环自己期望的定义,然而在这一场以杨玉环为中心的壮阔画卷中独独难以找到她自己的位置。所有人用自己的浓墨重彩书写了她,但是她并不在那里。这种他者身份并不仅仅局限在杨玉环身上,被作为复仇工具最终殒命的春琴、被陈云樵忽视的丽香、无辜代人受蛊的玉莲、织就白绫的老嬷嬷、从未被阿部爱过的侍妾白玲……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是男性借以达到目的的工具。
可以说《妖猫传》展示的正是一个只能身为他者的女性所能够走上的末路。而只有当女性能够摆脱这种身份,获得主体的资格,她们才有可能真正成为不依赖他人而存在的、可以获得幸福的主角。正如波伏娃所言“如果妇女要成为自我、主体,她必须像男人一样超越所有那些限定她存在的定义、标签和本质。她必须努力使自己成为她所希望成为的任何人。”[3]
参考文献:
[1](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车文博.精神分析新论[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0:234.
[2](美)R·A·萨莱诺.超越启蒙时代:社会理论家的生活和思想[M].傅永军,刘岱,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121.
[3](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艾晓明,等译.武汉:华中师大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