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维系持续性张力的叙事策略

    刘永宁+刘米杨

    由克里斯托弗·诺兰编导的新片《敦刻尔克》(以下简称《敦》),自9月初在中国上映以来,好评如潮,最新豆瓣得分高达8.7,这也是诺兰首次涉足战争题材的力作,影片整体给人的观影体验可用“持续性紧张和惊悚”来概况,正如导演诺兰所言:“对我来说,敦刻尔克这个故事最独特的地方就是悬疑感。我不是把它当作战争片来拍的,而是当成关于悬疑惊悚片来拍的。”①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是一部战争片,不如说是一部充满了心理恐惧和惊悚意味的灾难电影,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死亡,惊悚的氛围,形成强大的力场,让置身其中的士兵,乃至影院观众紧张到无喘息的机会。那么,这种持续性张力构成和维系的要素在哪?从电影创作的角度,笔者认为情境与情境的处理、战争主体德军的缺席、时间重置及复杂的视听构成是该片的核心叙事策略。

    一、 情境的张力缘宗

    所谓“情境”,指电影故事发生的外部环境、事件和相应的人物关系等要素构成的境地,是推动电影情节发展、运动的核心推动力,也是影视剧作的重要元素。[1]就《敦》片而言,其故事根据二战欧洲战场著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事件编创而成的,然而,整个情节并未按传统的史诗战争电影宏大叙事常采用的全知视点去展现战争决策者的谋略和局部战役的惨烈,由此塑造战争中的“神话英雄”。就这个历史事件而言,规避了表现敦刻尔克城区的巷战和英法联军的抵抗,而是将关注点聚焦于毫无遮掩的海滩和波涛汹涌的马六甲海面,40万英法士兵们全然暴露在德军炮火的有效射程内,随时随地面临灭顶之灾,同时,德军的U型潜艇像藏匿深处的幽灵,发射的鱼雷随时可以让英军大型舰船葬身海底,头顶咆哮俯冲的飞机狂轰滥炸、肆意屠杀,仓皇撤退的军人们像处在旷野的活靶任德军杀戮,正像影片片头字幕所描述的,“他们在绝望地等待奇迹的出现”,每一名置身于规定情境的军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都面临即刻毙命的厄运,这些命悬一线的生灵,能否绝处逢生,能否安全回到故乡,就成为观众的心理期待,牵动着观众的心,事件的每一进程必然构成持续关注的中心,也形成巨大的心理张力;另一方面,在影片情境表达的视听构成上,KODAK VISION系列70mmIMAX和5齿孔65mm大画幅胶片呈现出阴沉压抑的油画质感,IMAX+DOLBY ATMOS版本逼真的细节呈现,“威廉尖叫”②和“谢巴德-黎瑟滑奏”③的声效应用,配乐大师汉斯·季默那充满紧张、恐怖、悬疑的音乐外加手执摄影、水下摄影、实景拍摄,营造出沉寂压抑、危机四伏、动荡不安、充满死亡气息的规定情境,带给观众强烈的融入感。

    由此可见,规定情境及情境的气氛营造奠定了持续性张力的基础。

    二、 缺席的悬疑铺陈

    纵观全片107分钟的放映时间,唯独最后英国飞行员法瑞尔被俘时,背景处于景深以外几个德军士兵的虚影之外,再也没出现过任何德军的镜头,像这样战争主体一方“缺席”的创意或称之为表现方法,在战争电影中并不多见,很显然,这是诺兰导演构思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持续性紧张感维系的核心要素。

    (一)缺席强化代入感

    敌对方缺席使得叙事视角由一般战争电影的全知视点转换为带入性视点,可以想象,每个置身于敦刻尔克海滩仓皇溃逃的士兵是无法直接看到或者直接接触到德军,只能通过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子弹击中人体声、敌机俯冲发出恐怖的“谢巴德”声效①以及士兵弃船跳海的呼救声来感知死亡的气息,莫名的恐惧时刻笼罩着每個人的心头。事后诺兰在访谈中也证实了这点——“为了营造出观众身临其境的感觉,所以我不显示敌军面孔,这样的话我们好像自己是沙滩上的士兵一样时刻感觉到威胁,我觉得看不见敌人的面孔更可怕,我让观众明显地感受这点。”②同样,观众的恐惧和惊悚也从视觉环境灰蓝压抑的影调、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每一位演员的表演中不断地强化,不知道下一刻又会发生怎样的悲剧,这也是导演诺兰想要的效果。

    (二)缺席突出局部悬念

    局部悬念的形成和运动是电影节奏变化的基础,是情节张弛的推动要素。由于德军的缺席,敦刻尔克海滩的官兵何时何地会遭受突如其来的打击,以一种什么方式被袭,始终处于未知,这与战事双方处于明处截然不同,剧中人和观众都缺乏有效的心理准备,一旦被袭,产生的心理冲击会成倍加剧。比如,影片开头那场戏,在劝降传单纷纷飘落的衰败城区街道,几名看似溃败的英军残兵漫无目的的行走,在主角汤米试图伸手找寻烟蒂的顷刻,一声不知名的冷枪打破了死寂,拉开了紧张的序幕,紧接着飞来的枪弹相继击中了汤米的同伴,敏捷的汤米翻越一扇大门得以死里逃生。这突然的打击,观众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不知道下面又会发生什么,难怪有观众观影之后说,“开场就快吓哭了,枪声和炮声太逼真,感觉就在自己头上炸开”。③类似的情形在影片第27分处的栈桥轰炸和第40分钟处满载英军舰船遭遇德军鱼雷突袭的段落均有所体现。

    (三)缺席突显戏剧转折

    英国著名戏剧理论家威廉·阿彻尔在《剧作法》一书中指出:“戏剧的实质在于激变,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总是命运或环境的一次极剧发展的激变,而一个戏剧场面,又是明显地推进着整个根本事件向前发展的那个总的激变内部的一次激变。”[2]由此看来,激变或转折是戏剧张力形成的基础,也是作品抓人的关键,激变或者转折的意味在于打破剧中人和观众的心理预期,在突转中获得戏剧意蕴和心理快感,结合本片,正是由于德军的缺席,才是意外的打击更加出乎意料,增加了悬疑和惊险的色彩,使剧情的发展一波三折。《敦》片从剧情发展来看,并无过多的曲折和奇幻,空中掩护、海上营救、地面撤退的交叉剪辑构成了情节主体,其中一次又一次地引发观众对其顺利登船撤离的心理期盼,然而,每次都因始料未及的打击破灭了,这种情感的巨大落差,无不基于缺席的剧作功能。

    (四)缺席拓展声音的表现力

    作为一部没有任何敌人露脸的战争电影,剧中角色和观众最直接的死亡恐惧主要来自于听觉体验。就本片而言正如,呼啸的子弹、俯冲的飞机、舰船的沉没、炸弹的爆炸、伤兵的哀嚎、落水者绝望的呼救等等,为此,本片音乐、音效的运用,在真实环境营造、恐怖气氛烘托、惊悚心理累积、动作效果强化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甚至超越了当年诺兰的成名作《星际穿越》和《盗梦空间》。德国电影配乐大师汉斯·季默那首The Mole,用复杂的配器演绎出低沉、压抑、惊悚的曲调,外加各种独特效果声,像“威廉尖叫”多次应用于沉船场面,创造出绝望的声嘶力竭;“谢巴德无尽音节”被多次使用于敌机俯冲轰炸时逐渐升级的心理恐惧,以至于每次出现这种音效,都有死亡降临的心里感觉。

    这里音乐、音效既塑造了现实空间,也强化了心理空间,由表现手段直接升华为表意语言,参与了剧作,凸显了影片的人性主题。

    三、 时空重置的视听冲击

    (一)多线索叙事建构时空逻辑

    影片《敦刻尔克》秉承了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的一贯传统,强调内容悬疑、结构精巧、多线叙事、制作精致。该片从空中掩护、滩涂撤退、海上营救三条叙事线索交叉并行,最终汇聚一起,尽管事件发生的时间不同步,滩涂撤退1周,空战1小时,海上营救1天,但给观众的感受是相互关联、交叉推进,让3个故事看起来像是同时发生的,为此,他在剧本初创阶段,就构建了一个“精确的数学结构模型”,对于这个模型,他在接受采访时解释:“在叙事方面,的确存在一些深层的几何原则和数学模型,它们能对观众的观感产生影响,让其感觉到特定的感受,以特定的方式体验事件。”①其中用“时空重置”来打破真实的时间逻辑,从而最大限度的满足和维系视觉张力是模型的核心,也是导演构思的具体体现,那么,从故事时间到心理时间的无缝转换是如何实现的呢?可以从下面实例窥见。

    影片的三线交叉剪辑在三条线汇聚于敦刻尔克之前的81分鐘内共计20次,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开场至16分钟处的2次3个时空的交替剪辑基本上属于交代功能的,海滩登舰撤退与飞机、“月光石”号出发并行,叙事时间是实时的;其后的18次都是出于沉船、空战和海上救援的激烈交锋,充满紧张动作感,而且节奏逐渐加剧,这个阶段叙事时间作了拓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15分35秒处,一个大远景镜头包括了空中英军三架喷火战机和海面行进中“月光石”游艇号处于同一画面,且显示小船已离岸,而道森先生的小船实际上在17分05秒处才离港,从小船反拍带着3架飞机的关系镜头在42分45秒处才出现,显然,这3个镜头呈现的时间顺序与实际动作逻辑上是错位的;另外一处出现在飞行员柯林斯的飞机被德机击中,被迫海上迫降,这一过程通过法瑞尔的机上主观镜头在44分42秒处出现,然而,在63分钟处又重现了该飞机的整个海面的比较细致迫降过程,从这个动作的两次镜头表现来看,后面是对前面的重复再现,且时间是重叠的,这里再次出现了时间上的“穿帮”,这是一种手段和语言,是通过素材的重复使用,拓展心理时间,借助于时间重置达到强化叙事张力、渲染惊悚气氛的需要,就拿拯救飞行员柯林斯的段落来说,使用了道森的小艇急驶坠机地点、柯林斯猛击机舱盖板与位于敦刻尔克海域汤米等人挣扎于进水船舱等3个时空的交叉剪辑,简直就是格里菲斯“最后一分钟营救”的现实翻版;另一方面,也充分利用了观众的心理预期,产生对氛围真实、惊险的认同。

    (二)杂耍蒙太奇创造悬念

    一个杂耍蒙太奇的经典文本,影片自87分45秒处法瑞尔的战机油料耗尽开始至结尾的13分钟,可谓是惊心动魄、悬念迭起,这一段落也是全片,最为抒情的段落,导演诺兰用了31个镜头(空中迫降至地面26个,地面直至飞行员被德军俘虏5个),其中穿插了海滩士兵登船、敌机空袭直到被击落、“月光石”号等抵达英国本土、汤米等人登上回家的列车、敦刻尔克海滩最后一批军官撤离、道森儿子给先锋报馆送稿、火车内人物活动、车辆驶入沃金站等四个不同时空的多个事件和场景,显而易见,战机在几百米高度急速迫降与多个线索并行在叙事时间上是完全不同步的,但给观众的感知上却丝毫觉察不到,完全沉浸于情境的感染之中,这个段落集中体现了“时间与事件冲突”[3]的杂耍蒙太奇思想,在这一相互冲突的段落里不仅集中诠释了勇敢无谓的精神、爱国主义的情怀和强烈的生命意识三重叙事主题,从电影叙事形式上也持续的维系了最终的悬念,直到影片结束的那一刻,观众在整个观片过程中得到一种惊险后的释然。

    四、 环状闭合结构渲染惊悚气氛

    纵观影片前81分钟的20次海滩撤退、海上救援、空中掩护三线交叉叙事段落,不难发现,导演一直延续着敦刻尔克海滩登船到道森先生的小艇,再到空中飞机激战顺序的平行与交叉,这一顺序构成了精准的环状结构,体现了诺兰导演“精确的数学结构模型”的剧作理念,重要的还在于不断重复“撤离→营救→掩护→受挫”的惊险刺激和悬念设置,尽管每一循环的事件和人物境遇不同,但最终的故事走向一脉相承,实现了环环相扣、险象环生的那个气氛,保持连续不间断的叙事张力和对观众的连续性心理冲击。

    持续性保持叙事张力是一名优秀导演对故事和电影语言整体掌控能力的具体体现,也是导演风格的视听表征,《敦刻尔克》的叙事策略或许会对类似影片的创作提供借鉴。

    参考文献:

    [1]许南明,富澜,崔君衍.电影艺术词典[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148.

    [2](英)威廉·阿彻尔.剧作法[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34.

    [3](苏)C·爱森斯坦.爱森斯坦论文集(六卷集第二卷)[M].魏边实,武菡卿,黄定语,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2: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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