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在彩陶和狼烟中的历史

    司峻+桑措

    残破的陶罐腹部有一个粗放的黑彩勾画的怪人。那人形手舞足蹈着,模糊的脸孔上似乎凝着一种静默的、神秘的表情。

    600多年间湟水两岸战火连绵,各个割据势力在这里走马灯似地登场,旋即覆灭,原本富饶的山川原野沦为人间地狱。

    到公元5世纪时,吐谷浑以湟水谷地为基地,逐步控制了青海、甘肃,日益壮大的势力令任何中原王朝都无法等闲视之。

    湟水谷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那些在河沟、田垄里俯拾皆是的彩陶碎片,记录了它数千年前的辉煌与生机。湟水谷地是目前世界上发现原始彩陶最集中的地方,这使它所在的青海省也跟着沾光,被誉为“世界彩陶王国”。

    也许是谷地的富饶令人垂涎,在中国古代,自汉朝以后湟水谷地就陷入连绵不断的战火中,“战争—短暂和平—再度繁荣—战争”,这似乎成了湟水谷地挣不脱的宿命,蜿蜒的湟水河,不知记录了多少悲欢离合、鼓角争鸣。

    频繁的战争,也使得人口大量流动。历史上,无数民族在这里生聚、繁荣,无论最终是湮灭还是延续,他们都将自己的影子清晰地留在了悠悠湟水里。

    湟水彩陶,中华汉字的起源?

    把灵光乍现的思绪用黄泥土陶凝固下来,再施以彩墨,这就是湟水彩陶——青海被誉为“世界彩陶王国”,而湟水谷地就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彩陶最多、最集中的地区。

    湟水谷地中,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自上世紀70年代起,仅在湟水岸边的乐都县柳林乡一带就陆续发掘出数万件彩陶残片,彩陶记录的时间跨度从公元前4000年起,横越了1500年。这些彩陶的样式千变万化,或旋动、或舒张;或整齐、或奔放,若水波荡漾,似山峦起伏,令人目不暇接,如同进入虚幻的原始艺术世界。

    从它们的器形门类来看,不乏新奇独特的造型,如提梁罐、葫芦形罐、长颈壶、方形带耳盒等,都显示出远古先民的智慧与巧思。

    笔者曾于2008年慕名前往柳林乡,寻觅彩陶的踪影。在一条被陶片堆得满满的水沟里,笔者捡拾到一件陶器,准确地说是“半件”——一只破碎的彩陶小罐,只残留了上半部分。因为上面的纹饰非常精美,所以一直不忍丢弃,保存至今。

    这只罐子虽已经历数千年风雨剥蚀,但图案依旧清晰可辨,仔细审视,时光的足迹印刻其中,让我们有机会窥到远古先民以及湟水谷地的久远样貌: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经没有了,鼓鼓的腹截断在一条齐整的线上。陶器质地又细腻又结实,通体施着橙色的薄衣,摸摸那断碎的碴口,觉得陶胎烧得又匀又硬。罐子腹上一个布满密网的大圆圈里,有一个粗放的黑彩勾画的怪人。那人形手舞足蹈着,模糊的脸孔上似乎凝着一种静默的、神秘的表情。人形上方还排着一圈三角形锯齿纹,这是先民对森林的抽象描绘。

    将陶罐隐含的信息慢慢剥离,广袤的森林、载歌载舞的人群、熊熊燃烧的篝火似乎一下子跃然眼前,数千年前的湟水谷地,已然成为人类繁衍生息的天堂——这个推想也是有考古佐证的,在湟水谷地中,我国目前规模最大的原始社会氏族聚落遗址和墓葬群已被发现。

    更值得关注的是,一些彩陶上发现了许多彩绘符号,它们绝大多数呈几何形,其中“十”形符号出现最多,此外还有许多类似鸟虫动物形的符号。这些信息使我们对汉字的起源有所思考——众所周知,汉字由甲骨文演变而来,但甲骨文的起源和形成始终是一个谜。甲骨文是由象形符号组成,那么湟水彩陶上的符号是否又与甲骨文有关呢?这就留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

    彩陶记录了湟水谷地一段繁荣历史,但不知何故,在兴旺了千年后,湟水谷地突然陷入沉寂,《后汉书》曾有记载:那时的湟水谷地“少五谷,多禽兽。”西汉骠骑将军赵充国率兵来到这里时,眼前森林遍布,无法前行,军士们只得砍树铺路架桥,才得以深入,但最远只走到了今天的湟源县一带。湟水谷地的历史也在赵充国之后,走进了新的一页。

    富饶与劫难:千年岁月里的戎马兵锋

    在赵充国进入湟水谷地前,散居于此的先零人凭借当地优越的自然环境,逐渐壮大,并与西汉王朝的宿敌匈奴结为盟友。对此,西汉政府颇感忧虑,汉宣帝(公元前73—公元前49)时,派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出使先零,诱杀先零首领——“安国至,召先零豪四十余人斩之,(再)放兵击其族,斩首千余级。于是诸羌皆怨??”平静的湟水谷地从此燃起战火,愈演愈烈。

    公元前61年,骠骑将军赵充国引兵渡过湟水,通过怀柔手段平息了当地的战乱,并开始在此屯田驻守,和平的彩虹重新升起在湟水流域。赵充国的屯田,使湟水谷地千里沃野第一次得到系统开发,发达的农业催生了城镇兴起、商贸繁荣,湟水谷地渐渐成为那时中国北方的经济重镇之一。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公元9年王莽篡汉,刚刚安定不久的湟水谷地复又陷入战乱。从这时开始一直到唐朝开国,600多年间湟水两岸战火连绵。各个割据势力在这里走马灯似地登场,旋即覆灭,原本富饶的山川原野沦为人间地狱。

    一切的转折点出现在唐朝。那时,盛唐的光辉照耀神州大地,湟水河谷也不例外——白骨战场化为良田,猎猎狼烟被清风吹散。这一时期,湟水流域划归唐朝“陇右”地区,如同压抑了很久的熔岩一朝喷出,在和平环境里,湟水谷地经济迅速发展,繁荣程度远超当时的江南,有“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的说法。今天,湟水谷地中城镇分布的雏形,也是在这一时期大致形成。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的青海省会西宁市,在此时已初具规模,成为连接青藏高原与中原王朝的交通枢纽。

    美好的时光一直持续了100多年,直到唐玄宗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的爆发。“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同时它也将战争恶魔驱进了湟水谷地。由于唐王朝将驻防陇右的精锐部队调走平乱,盘踞青藏高原的吐蕃乘机大举进犯,攻克湟水谷地,一路烧杀劫掠,满眼锦绣在铁蹄下化为齑粉。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唐政府与吐蕃签订《唐蕃清水盟约》,将“富甲于天下”的湟水谷地割让。

    其后的岁月里,唐与吐蕃在湟水流域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唐朝诗人张乔在《河湟旧卒》写道:“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就在这“十万汉军零落尽”的背后,有着多少家园毁弃、生灵涂炭的凄凉呢!

    吐蕃部族对湟水谷地的占据一直延续到北宋年间。宋神宗时期,大将王韶收复湟州、廓州(都在湟水流域),逐步驱除了吐蕃势力。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终于艰难地走出了战争的阴霾,但数百年的刀光烽烟已使它身染沉疴,再不复往日绚烂容颜了。

    吐谷浑人、察罕蒙古与一代高僧宗喀巴

    连天的战火除了带来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也给各民族融合、文化碰撞交流以契机,这一点,湟水谷地也不例外,今天湟水谷地多民族杂居、多文化汇集的风貌,也是被历次战争造就的,其中最著名的民族、文化交融事件有3件——吐谷浑民族西迁、蒙古人进驻与宗喀巴创立黄教。

    吐谷浑是鲜卑慕容氏的一支,世居辽东地区。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吐谷浑民族被迫举族西迁。他们赶着牛羊,扶老携幼,长途跋涉几千里,备尝艰辛。当他们来到湟水谷地时,吐谷浑民族仅幸存1700余户。水草丰美的土地殷勤地挽留住了这些远方的来客,吐谷浑人重新找到了安居乐业之地,没过多久,吐谷浑民族便恢复元气,称雄湟水谷地。

    到公元5世纪时,吐谷渾以湟水谷地为基地,逐步控制了青海、甘肃,日益壮大的势力让任何中原王朝都无法等闲视之—— 一番兵戎不敌后,纷纷与之“联姻友好”,为其部族首领封爵赐赏。直至后来,吐谷浑政权被吐蕃攻灭,族人再次流散四方,慢慢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不过,这个曾经强盛的民族并未销声匿迹,据专家考证,今天聚居在湟水谷地中的土族,就是吐谷浑人的后裔。

    另一件民族交融的大事发生在公元13世纪,随着当时蒙古大军西进,成吉思汗的大将格日利特率军进驻湟水河谷。格日利特是一位开明的将军,在接受居民们热烈欢迎的背后,战火留下的创伤也让他触目感怀——几百年里,数不清的统治者在这里争逐角力,湟水河谷里因此就有了打不完的恶仗,田园毁弃、十室九空,一代代年轻男儿尸横疆场。格日利特随即下令:蒙古士兵可与当地女子成婚,并赏赐布帛钱粮供新人成家立业。于是,阡陌上又能听见恋人们调笑的话儿,柳林中又有了含情的低唱,从此蒙古民族开始融入湟水谷地。时至今日,在湟水流域、祁连山南麓,还有不少当地居民自称“察罕蒙古”,他们中也流传着当年互通婚姻的佳话。

    蒙古人信奉藏传佛教,因此在他们的统治时期,湟水谷地中佛寺林立,藏传佛教的许多教派,如萨迦派、噶举派都在此占据一席之地,拥有众多信众。昌盛的佛法,加之地灵人杰,必将诞生高僧大德——果然,在公元1357年,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就出生在湟水河畔的湟中县。

    宗喀巴大师倾其毕生精力创建的格鲁教派(也称“黄教”),在藏传佛教地区开枝散叶,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些著名的如湟中塔尔寺、拉萨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甘南拉卜楞寺等都属格鲁派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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