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清溪渔隐图》中水碓的图像意义
摘 要:李唐的《清溪渔隐图》将水碓作为一个重要的内容形式和主题描绘于图中,自然有其深刻的创作目的。因此,我们有必要采用潘诺夫斯基提出的图像学研究方法与步骤,就《清溪渔隐图》中水碓的内容形式、作品主题与时代意义进行讨论,以期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清溪渔隐图》是一幅以呼应宋高宗劝谕农桑为主题,粉饰南宋国泰民安的山水画。
关键词:李唐《清溪渔隐图》;水碓;政治意涵
1 《清溪渔隐图》中水碓图像创作的背景
在讨论李唐《清溪渔隐图》的水碓图像之前,不妨先梳理一下水碓这个农业生产工具在南宋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巨大作用。当然,这也是李唐《清溪渔隐图》创作的重要背景。
偏安一隅的南宋在积极发展农业经济、提升国力的同时,还要不断抵抗金国常年的军事压力,其庞大的军备开支也要从农业税收中获取。宋高宗深知农业是立国之本,于是就下达劝农之诏。为了响应这一国家政策方针,身为县令的楼璹“笃意民事,慨念农夫蚕妇之作苦,究访始末,为耕织二图”[1],把用以记录农桑之事的耕作流程进献给高宗。高宗十分欣赏,命翰林图画院摹绘。楼璹所绘的《耕织图》共有两个版本。一是正本,进献高宗,藏于皇宫;一为副本,留在家中。其孙子楼洪、楼深根据家藏原图副本,配上五言诗,仿刻于石,使之流传后世。原本及刻石均已散失,其四十五首五言诗仍流传至今。《耕织图》描绘了农耕时代最重要的耕与织的生产环节,又出现在高宗劝谕农桑的政策之下,因此一经问世便受到广泛关注。南宋时期,各府、州、县的衙门墙壁上都绘有《耕织图》的图画和诗词,以便大家了解耕织过程和细节。《耕织图》不仅深得统治者的意愿与需要,且雅俗共赏,易于传播。
《御制耕织图》①的《舂碓图》中,右边茅屋下有人一边和屋外的人聊天,一边用脚不停地踩踏安装在地面的“地碓”。画面右上角保留了楼璹的五言诗。《舂碓》诗为:“娟娟月过墙,簌簌风吹叶。田家当此时,村舂响相答。行闻炊玉香,会见流匙滑。更须水轮抟,地碓劳蹴踏。”其中“更须水轮抟,地碓劳蹴踏”说的就是依靠水车带动的水碓省去脚踏地碓的劳力。这幅画充分说明了水碓对农业生产的重要作用。
水碓的机械原理非常简单。其动力来源于冲击立式水轮的流水,利用水流带动水轮转动,水轮的转轴很长,延伸至作坊。转轴上连接一些相互错开的拨板,拨板是用来拨动碓杆的。每个碓利用杠杆支起一根木杆,木杆的一段撞上木槌,每个木槌敲击地面的位置安设一个圆锥形石臼,里面一般放上准备加工的粮食谷物。水轮带动整个转轴,使转轴上的拨板交替拨动碓杆的一端,使木槌的一端翘起,一起一落进行舂米。水碓这一机械化农业用具,解放了劳动力和畜力,并且可以不分昼夜地运转。在雨水充沛的江河溪流上都可以建设水碓,常见的有四个一组的连击碓,根据水势的大小甚至还可以建设多个水碓,形成连机碓。其机械运作原理丝丝入扣,协作合理,效能巨大。
也许是因为楼璹想充分体现百姓耕作的劳苦和现实场景的真实,所以在《舂碓图》中描绘了地碓和木杵两种纯粹人力的生产方式,在题诗中表达了水碓的巨大便利和高效的生产力,以及给老百姓带来的欢乐。正因为水碓对农业生产的巨大作用,繁荣了南宋的经济,稳定了南宋的社会基础而倍受宋高宗重视,所以水碓成为恢复农业生产、提高农业生产力、稳定社会基础的标志。它不仅带来了“田家当此时,村舂响相答”的和谐气象,而且还带来了“行闻炊玉香,会见流匙滑”的殷实景象。它是南宋從百废待兴走向政通人和、国富民强的“国家机器”,也难怪水碓经常成为南宋画家与诗人笔下描绘的对象。
更为值得探究的是,水碓机械原理是否就是高宗所期待的高效的政治制度运转的机制。
2 《清溪渔隐图》中水碓的形式与主题
在江南的山水中,山色空蒙,春和景明,渔歌互答。《清溪渔隐图》的左侧坚硬的巨石上耸立着几棵粗壮的大树,大树底下却是人闲水碓忙。在画面左半部的中心位置处有一水轮,上游奔腾而下的水流带动着水轮在不停地旋转;水轮的右侧是水碓房,在昼夜不停地舂米。远方是薄雾笼罩的树林,或暗或明,静谧空灵,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李唐笔下的江南确实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也是高宗大力发展农业的胜利果实,而水碓就是此图的“画眼”。
宋代水利机械化的规模得到了空前发展,这其中主要依赖于官办水磨的投入建设,北宋时期政府还设立了水磨务,其隶属于司农寺。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宋代民办水磨也逐渐兴起。政府对民间水磨的兴建还给予一定的支持,水磨坊逐渐成为百姓生活和生产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北宋佚名《闸口盘车图》,通过所画建筑的斗拱和屋顶的形制,可以看出描绘的是一座官营水磨坊,画面精确细致地描绘了整个水磨坊以及周边建筑的各个架构细节,堪称一幅建筑图纸。
在宋代以水磨为主题的绘画创作也达到历史高峰。据《宣和画谱》所载,有北宋李成《山阴磨溪图》两幅,北宋陆瑾《磨溪图》两幅;南宋邓椿《画继》载南宋刘浩“爱作雪驴水磨、故事人物”;[2]清厉鹗《南宋院画录》载南宋刘松年《风雪运粮图》中亦绘有水碓。[3]可惜这些图像今已不传,保存至今的有北宋佚名《雪麓早行图》(旧题北宋范宽)、郭熙《关山春雪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赵令穰《山水人物图》以及南宋佚名《溪山积雪图》(旧题北宋高克明)和南宋佚名《雪栈牛车图》等,其对水磨均有描绘。
由此可见,水碓、磨坊在宋代绘画当中屡见不鲜,成为绘画中喜闻乐见的题材,并且经常成为风俗画或山水画中的重要景观。一方面,它体现了宋代对农业生产的高度重视,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农业生产力的提高对社会文明发展的重要性。同时也足以证明,实现农业机械化更是国富民强的首要条件。
南宋佚名《雪栈牛车图》描绘的是一个牛车运输繁忙的情景。从图中可以看出这个地点位置十分独特,水陆交通十分便利,过往牛车络绎不绝。首先,画面中景河流之上有两座特别显眼的建筑,与旁边低矮错落的牛棚和茅屋形成明显的反差,尤为关键的是这两座建筑下面有3个水磨。其次,此处乃三条河道交汇处,附近有大桥联通两岸,河边也配备了船舶停靠的码头,可见其水陆路交通便利。最后,路上的牛车一直延续到远处各个路段且形制基本统一。牛车旁边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房屋前衣着华丽的两个人正在交谈,与外面车队人员的服饰完全不同,应该是官方人物。院内停着一辆空的太平车,院外路上还有一辆正在经过的车,上面站着一个人,牛车应是来往路上运货的车队。可以推断这个地点应该是官办的磨坊。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有南宋佚名《溪山积雪图》和夏圭(传)《山水图》,通过对比可以发现,这两幅图无论是画面内容还是构图,基本上如出一辙。《山水图》采用了典型的“边角式”构图,符合夏圭的构图形式。此图描绘的是一副静穆的雪景,一位撑伞的行人从左下角小路进入画面,山下有挂着酒旗的客栈,转而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在瀑布的上流横跨一座水磨坊,在水磨的下方可以看见一个卧式的水轮立在水口处。其后的山林之中还有宫阙殿宇,坐落于高耸的山峰之下显得庄严肃穆,最后山路沿着山体的侧面转入远景,并逐渐消失在远山的山腰之后。在画面的右下角岸边停靠着一艘渔船,在湖面的边缘顺着溪水可以一直把视线导向远方,整幅画面的右半部分基本属于留白而略施笔墨,显得远景更加荒寒空寂。
《清溪渔隐图》中的水碓,没有对室内作坊的结构和原理进行描绘,基本上只是概括质朴的茅屋搭配一个简略的水轮,与界画《闸口盘车图》当中的磨坊更不可比拟。后者像是一个记录建筑结构和机械原理并体现当时国家富足、官磨繁忙的风俗界画,而前者对水碓的处理则把它当作具有诗情画意的山水画中的景点建筑,只需要借用房屋旁的水轮提示建筑的公用性而已,可以说它是一种象征,抑或是一种具有意涵的形式。
3 图文互证下的水碓的图像意义
宋代绘画的佚失不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有关水碓的描绘,但是南宋诗词中却有不少诗句可以为本文提供更有利的证据。
南宋著名诗人陆游一生笔耕不辍,诗词中出现“水碓”的就有几十首。如《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中云“虚窗熟睡谁惊觉,野碓无人夜自舂”,《有客》中云“米滑溪舂碓,碚浑草塞瓶”,《晚霁》中云“溪碓舂香稻,霜丛剪绿橙”,《步至近村》中云“荒堤经雨多牛迹,村舍无人有碓声”,《游昭牛图》中云“碓声惊破五更梦,岁负玉粒输官仓”。由此可见,水碓成为诗人笔下人民生活富裕、国家和谐的象征符号。他的另一首《稽山行》诗云:“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汤汤,千里亘大野,勾践之所荒。春雨桑柘绿,秋风粳稻香。村村作蟹椴,处处起鱼梁。陂放万头鸭,园覆千畦姜。舂碓声如雷,私债逾官仓。禹庙争奉牲,兰亭共流觞。空巷看竞渡,倒社观戏场。项里杨梅熟,采摘日夜忙,翠篮满山路,不数荔枝筐,星驰入侯家,那惜黄金偿。湘湖蓴菜出,卖者环三乡。何以共烹煮,鲈鱼三尺长。芳鲜初上市,羊酪何足当。镜湖滀众水,自汉无旱蝗。重楼与曲槛,潋灩浮湖光。舟行以当车,小繖遮新妆。浅坊小陌间,深夜理丝簧。我老述此诗,妄继古乐章。恨无季札听,大国风泱泱。”[4]其描绘的是诗人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美丽的山川、悠久的文化、勤劳的人民、丰富的物产和淳朴的风俗,一派江南盛事,表现了诗人对乡土深厚的热爱和自豪之情。其中,“舂碓声如雷,私债逾官仓”描写的就是水碓生产的壮观和国富民强的景象,足以证明水碓对农业生产发展的重要作用,甚至可以作为粮食丰收的“代言人”。
除了陆游,同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的杨万里,其《沙溪江亭》诗云:“渔舟竟日不知还,水碓无人也不闲。斫却江头一丛柳,当愁无地著江山。”南宋诗词中还有释文珦《寄山中友人》的“煮石未须闲水碓,漱流何必弃风飘”,朱继芳《和颜长官百咏·农桑》的“婦馌耕夫日尚长,碓声唔咽宿舂粮”,郑刚中《水碓》的“绕岸车翻水碓鸣,准於春事亦经营。斯民惜费盖如此,力役从今莫漫征”,方回《虽然吟五首》的“林下机声复碓声,时时犬吠又鸡鸣。虽然此是寻常物,村落闻之即太平”。这些诗句描写的都是水碓提高和解放了生产力后农村的太平而富饶的景象,可谓是政通人和、国富民强。虽说唐宋诗人白居易、李白、贯休、岑参、苏轼、苏辙、张耒等人的诗中也出现过对水碓的描写,但都不如南宋诗人如此大写特写。由此可见,水碓的广泛使用繁荣了南宋经济,也成为广大诗人描绘的对象,它是南宋王朝统治者和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理想国里高效的国家机器的象征。
赵宪章先生在《文学和图像关系研究中的若干问题》中提出:“文学和图像关系的核心是语言和图像的关系,而语言和图像关系的核心就应当是‘语象和‘图像的关系。因为语象和图像是文学和图像关系的‘细胞,是二者可能实现‘统觉共享的主要基因。因此,只有在这样的层面,而不是在其他层面,更不是在‘大而化之的层面,才能最终发现语言艺术和图像艺术得以‘共享的内在规律。换言之,所谓文学和图像的‘统觉共享实则是语言文本和图像艺术之间‘语象和‘物像的相互唤起、相互联想和相互模仿。”[5]《清溪渔隐图》中的水碓作为一个意象化的图示,仅仅以茅屋附加水车的简略形象出现在画面的关键位置,一反宋代山水画中描绘建筑时理性细谨的常态,必然包含超出其造型本身而具有存在意义的可能性。并且从《耕织图》中的题画诗和众多文人通过描写水碓反映丰收的诗句中,我们也能够体会到水碓作为农业生产环节中必不可少的机械化工具,替代了劳动者完成巨大的工作量。再加上其具有夜以继日的运作能力,省时省力的工作性能象征着农业的丰收及高效的生产力。所以,在宋代,上自统治阶级,下至普通百姓人,皆深知水碓对农业发展的重要性,自然而然就会出现许多文人和画家大量讴歌水碓的画面和诗句。事实也证明,水碓在绘画作品中作为一种“物像”,与在诗词作品中作为一种“语像”是统觉共享的,两者相互唤起、相互联想和相互模仿,可以为我们构建出一幅南宋农业发展所带来的国家繁荣的真实景象。
相比李唐同时期的《采薇图》《晋文公复国图》和《胡笳十八拍图》等以经典人物传记为题材的绘画,鲜明的主题故事不得不让观者结合当时绍兴年间南宋的社会背景而感受到强烈的政治色彩,并通过理解其政治意涵明显体会到这些绘画的创作目的及政治功用,同时也印证了绘画“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文化功能。所以一幅优秀的传统绘画,其主题内容和创作目的是构成这幅绘画存在价值的重要因素,主题来自构成画面中主要部分的内容。《清溪渔隐图》作为山水画,画中人物的安排看不出有明显的叙事情节或主题故事,只能作为点景作用而存在,因此它的主题只能根据画面和环境的臆造来判断。所以,处于画面关键位置的水碓似乎其本身并不代表某种鲜明主题或政治目的,但肯定有其存在的必要价值。因为图像是一种“所指”,而不像诗文是一种“能指”,它既描写了当时水碓的社会生产环境,也隐含了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所以在图像与诗文相互生发的时候,水碓既代表了当时的生产环境,又代表了当时的政治目的和政治意涵,这就是它存在的价值。
绍兴年间百废待兴,水碓作为一种非人力的生产工具,是极具建筑特色且适合于山水中的人文产物,因而宋代的诸多绘画作品中出现水碓(或水磨)也就并不稀奇,自然也就不属于偶然现象。除了在诗文中通过描绘其运转的声音所体现的百姓丰收的热闹或隐居山林的空寂外,其在绘画中所具有的观念意义反而更加多重:不仅隐喻了快速运行的国家机器,而且也体现了国富民强后的现世安稳,更代表着宋高宗对国家发展政策的诉求。
4 结语
李唐与陆游等诗人一样,出于对美好的农民生活的赞美而创作了《清溪渔隐图》。诗人的情感与理想和画家是一样的,他们期待一个健康的社会制度和高效的管理机制。高宗的“御书之宝”钤于图中就足以说明高宗对此画的认可,所以我们无法否认李唐《清溪渔隐图》中的水碓所隐喻的政通人和、现世安稳的乌托邦帝国的政治意涵。再结合李唐《清溪渔隐图》中的另一个重要的“渔隐”主题,它是否又满足了南宋画院画家李唐和文人士大夫渴慕林泉的心理诉求,这一点有待继续研究。
注释:①楼璹所绘的《耕织图》现已失传。清康熙年间,有人将楼璹所绘的《耕织图》进献给康熙,于是在康熙三十五年,焦秉贞奉旨据此绘制了《耕织图》四十六幅。耕图与织图数量各半,每幅图内空白处均以小楷书楼璹五言律诗一首,最终康熙《御制耕织图》颁发全国。本文所用的《舂碓图》即来自此本。
参考文献:
[1] 楼钥.楼钥集[M].顾大朋,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1334.
[2] 邓椿(宋).画继[A].中国书画全书(第2册)[M].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719.
[3] 王冬松.理性精神关照下的机械图像——宋代绘画中的水碓、磨考察[J].史林,2016(3):79.
[4] 严修.陆游诗词导读[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275.
[5] 赵宪章.文学和图像关系研究中的若干问题[J].江海学刊,2010(01):187.
作者简介:曹鼎之(1993—),男,江西鄱阳人,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