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太梦魇:一名穿越者的生死十日
闫时杰
这是一个原本早就计划好的国庆假期,陈兵预计花费5天半的时间完成鳌太穿越,从太白县的塘口村到鹦鸽镇南源村。
他在两步路的软件上下载了距离80公里的“大鳌太路线”轨迹和“鳌太线路全合成”的轨迹图。后者可以给他线路上更多的参考。为了在完成这次穿越之后及时返回江苏上班,他将出发时间定在了10月1日午夜。
陈兵没有按照预计的时间走出鳌太。
10天之后公司的同事报警,老家村里的人已经劝他的父母给他准备灵堂。直到10月13日,陈兵被程开稳一行4人带出山,这4人是上山掩埋吴飞龙遗骸的,53岁的吴飞龙比陈兵早几日进入太白山,在山中受伤、迷路,最终失温导致去世,再也没能出来。
在消失的12天时间里,陈兵的命运曾经无限接近吴飞龙,二人也曾在山中相遇,只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下撤。所有装备遗失、深受重伤的陈兵活着出来的时候,神志依1日清醒,左臂无法动弹,右手中指开放性骨折,骨头露了出来用一小片雨衣包裹着。身上披着麻袋和残破的雨衣,只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单冲锋衣,右脚穿着一只不太合脚的塑料拖鞋。
面对救援队的提问时,他随手指着旁边的虫子和叶子说,“这些我都吃的”。于是之后便有了“驴友独自一人穿越鳌太,被救前靠昆虫野草维生十天”的新闻报道。“虫子我是尝过的,但是没有吃,因为吃到嘴里的味道受不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要活着出来,那些东西我都可以吃。哪怕是牛粪我都可能会吃,但是我在山上也没看到牛粪。”
事实上,在出发的两天后,陈兵便在下撤的途中发生意外,坠入河中受伤,背包也因此被河水冲走。在此后的10天时间里,他在没有任何补给和装备的情况下,尝遍了山中的树叶、野草,靠着疯狂喝河水和吃一切能够下咽的东西支撑身体。
双手和右脚的受伤使得他几乎只能依靠爬行,以每天不到3公里的速度行進。最终在太白河西沟,距离核桃坪大概4公里的位置与程开稳一行相遇,也因此获救提前脱困。
在过去的近10年时间里,陈兵除去工作之外的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外旅行,既有一两日的短途登山、徒步穿越,也有长达一年半之久的新藏地区重装徒步,几乎都是一个人。他习惯了在外面的生活,也享受在外面的生活。这不是他第一次遇险,曾经在零下二十多度掉入冰洞也没能要了他的命,那次他同样遗失了右脚穿的鞋,同样是穿着一只拖鞋走出了困境。
但坠下山崖的当晚,坐在大雨中吸吮自己头上流下的血水时,他觉得自己完了。他一度想跳入眼前湍急的河水中,就此了结自己的性命。
从鳌太回来的一个月之后,陈兵在老家浙江瑞安终于接受了左手手腕处的手术,手术预计的时间是3个半小时,但最终做了5个小时。他的左手手腕8块骨头全部挤压到一起,其中月骨突出错位,3块骨裂。手术打了7个钢钉,穿过手腕和手掌,将骨头归位固定。
右手中指的骨折也经过了治疗;头部的伤几乎痊愈,但是长长的疤痕还在;右脚的伤势也在好转,现在不用拄拐了,但是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左手包着厚厚的纱布,打着石膏,隔几天便要到医院换药。拆开纱布可以清晰地看到穿过皮肤的钢钉。护士给他换药的时候,他会用右手紧紧抓着左臂,即便咬着牙强忍着也会发出“嘶嘶”的声音。手术十余天后疼痛并没有减弱,甚至经常感觉手指冰凉。护士开玩笑地告诉他,只要手指没变黑就表示没坏死。
晚上陈兵总是睡不着,或者哪怕睡着了手臂稍微碰到床,就会被疼醒。这种身体上的疼痛在回来之后愈发明显,回想起被困山中的日子,反而疼痛的感觉并不强烈了。
在刚刚回到老家的时候,听到医生说手腕要做手术,他甚至持怀疑态度,想着“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2021年10月2日凌晨零点,陈兵几乎是掐着表出发。这是他第一次穿越鳌太,在此之前他曾3次穿越武功山,为鳌太做准备。
几年前,陈兵是一名疯狂的户外徒步者,一个人走过川藏线、新藏线。他喜欢尝试不同的户外运动形式,从最初的自驾新疆到重装长距离徒步,都令他痴迷。最近两三年,在朋友的引导下开始爬山进行徒步穿越,鳌太成为他绕不过去的经典路线。
国庆7天的假期,陈兵计划5天半的时间完成穿越,从太白县的塘口村入,由鹦鸽镇南源村出,路线长度80.15公里,海拔累计爬升4600米。出发当日天气晴朗,他的速度很快,然而2日晚露营时,太白山风云突变,已经开始刮起大风,他只记得这一晚风吹得帐篷“哗哗哗”的响,天黑后下起雨来,夜越深雨越大。
3日一早陈兵便拔营出发,当晚他已经走到大约33公里处,到达2800营地。这里是秦岭山脊海拔较低的一个豁口,南接秦岭海塘河沟道,北接秦岭北坡的白云峡沟道,也是鳌太穿越线上的一个重要休息点,或可说是重要分界点。除去“速穿”的疯狂者,绝大部分的穿越者会选择在这里露营,他们中也有一部分人会选择从这里下撤。
由2800营地向秦岭南坡下撤,一路沿着太白河行进22公里左右便可到达核桃坪出山。陈兵到达2800营地时已经是晚上,这两天的行进并不轻松。尤其是第二天几乎都在雨中前进。但是他的心情依旧很好,自称爱“臭美”的陈兵也喜欢拍视频,一路上他都在用手机记录和打卡,在此之前他的手机朋友圈中分享的几乎全部都是外出旅行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他会对着手机介绍自己经过的地方和遇到的人。两天的拍摄和导航,他已经用掉了一个充电宝的电量。
4日早晨起來,陈兵的帐篷已经进水,雨下了一天两夜,并没有要停的迹象。实际上从10月2日夜间开始,宝鸡便出现了秋雨期第4轮强降雨天气,多地出现大到暴雨。10月4日宝鸡全市大雨到暴雨,太白局地暴雨。
这一天他并没有一早出发,而是一直等到中午,雨依旧很大,凭借着多年的户外经验,陈兵感觉再走下去很有可能会出事,于是他决定下撤。但是在下撤路线的选择上,他并没有选看似比较近的走南坡的出山路线到核桃坪,而是选择走北坡。“在地图上看,从北边下去可以直插到鹦鸽镇,而且可以看到山涧里有河道,沿着河道走应该就可以到山下的村子。鹦鸽镇毕竟是大一点的镇子,到那边就可以直接回去了,如果走核桃坪,还要走另一边才能出山。”他计划最多用两天的时间直插到鹦鸽镇,然后按照预计时间回去上班。
决定下撤之后,陈兵的心情也变得放松。原本为6天行程准备的食物此刻在他看来变成甜蜜的负担。
为了轻装下撤,他在出发前饱餐了一顿,吃光了携带的水果、一碗紫菜汤和一个真空包装的水晶肘子。他将前两天用到没电的充电宝丢弃掉,甚至为了减轻重量,将4块压缩饼干也一起丢在了营地。
整理好背包,将剩余两天左右的饮用水和食物另外装袋绑在背包上,大约中午12点左右陈兵出发了,沿着地图上秦岭的北坡朝向鹦鸽镇方向下山。与南坡下山到核桃坪的路线不同,这条路并没有出现在“鳌太线路全合成”的轨迹图中,这或许也代表着目前并没有人走过这条路下山并上传轨迹。
理论中这似乎是一条可行的路线,但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多。下撤的速度很快,从2800营地出来陈兵沿着北坡陡峭的山脊前进,进入到白云峡沟道。陈兵记着自己翻过了两段悬崖,连续几天的大雨将崖壁冲刷得湿滑,也将山上的泥土浇灌得松软,崖壁的坡度陡峭,陈兵觉得很多地方几乎是垂直向下的,有70~90度。与此同时海拔的下降也很快。
意外发生在他经过的第三段悬崖,他在此处失足发生滑坠。在陈兵的记忆里,他在摔下山的过程中,翻滚了四次。坠落的地方距离山涧的河道垂直距离大概70米,陈兵在翻滚中完全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最终以头朝下的姿势急速扎入河道中。
落水处的河水并不深,身体和背包超过100公斤的重量在滑落的加速度作用下,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陈兵的头部奔着河床而去。下意识伸出的双手并没能完全阻止身体对水面的冲击,他急速冲向底部,左手率先触底,接着是右手以及头部。“啊!”他清晰记得自己发出的喊叫声,然后在头部接触河床的瞬间失去了意识。
短暂的昏迷之后,刺骨的冰冷将他的意识激活,河水已经裹挟着他来到下游近20米左右。湍急的河水冲击着他的身体,陈兵在意识清晰的第一时间努力解开了背包,这样才能站起身来恢复对身体的控制。
他已经被河水冲到跌落悬崖一侧的对岸,爬上河岸之后,背包早已被河水冲走,意外的是右脚的鞋子也不见踪影。左手腕传来痛感,几乎动弹不得;血顺着额头缓缓流下,于是他脱掉了自己穿在身体里面的短袖包在头上;右手看上去伤势似乎更严重些,中指开放性骨折,一小段骨头露了出来,看着骇人。坠崖时身穿的雨衣还在,只是已破损,身上的衣裤尚且完好。他找不到其他可以用来包扎伤口的东西,于是撕了一小片雨衣,将右手中指包住,这样可以不至于白骨外露,也可减少一点每次碰触时钻心的疼痛。
幸运的是,他将手机装在冲锋衣口袋里,取出之后查看尚能使用,电量剩余在62%。只是进山之后就没有过信号,此刻的他也试着拨打110,但这一努力只是徒劳,随后看过地图陈兵便关掉了手机。除了这部手机和戴在头上也已损坏的头灯之外,他的所有其他装备、衣物、食品都在那个被河水冲走的背包里。经历了惊魂一刻的陈兵并没有休息太久,他希望沿着河岸找回自己的背包。
河水的流向也恰是他预计走向鹦鸽镇的方向,如果能沿着河水走出去,即便没有找到背包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走出山区。行进到下午5点左右,背包仍旧不见踪影。此时天已渐黑,陈兵走到一处河水交叉处,便无路可走。雨一直在下,他没有过多的犹豫,决定原路返回。
回到跌落的岩壁下,天已黑透。倚靠着岩壁坐下,雨水不断冲击着身体。他不敢坐在带有突出岩石的地方,即便那里可以避雨。从山上摔下的场景历历在目,连日的大雨将山的表面早已浇透,偶尔会看到泥土和岩石滚落下来,他担心自己被泥石流掩埋。
眼前的河水似乎有着奔涌的气势,他分不清耳边是雨声还是河水撞击的声音。陈兵坐在崖壁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并没有穿速干裤,裤子早已完全湿透,上身只有一件单冲锋衣,冲锋衣里是一件速干衣,即便是白天落水的时候速干衣湿透,在下午的走动中也已基本被体温烘干。左手已完全无法动弹,只剩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可以自由活动。丢了鞋的右脚在下午的走动中已感觉不适。
这一夜陈兵无法合眼,望着面前的河,他产生了想要跳进去的冲动。“这次完了,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黑暗加重了这种绝望,他再次打开手机,仍旧无服务。翻开相册,滑动着前几日进山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他开始将这些内容一一选中,然后删掉。他不想自己死后被发现时,手机里拍摄的内容被别人看到。尤其是那些欢乐而自信地介绍自己此次鳌太穿越的内容,“这些内容会让我看起来很傻。”
额头的伤口似乎一直在流血,包在头上的短袖被雨水和额头的血浸透。在大雨不断冲刷下,血混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淌过嘴角。他低垂着头,张开嘴将混合着雨水的血不断吸入口中。血一直流下来,他就一直吸进嘴里。
被程开稳带出山后,身上披着麻袋、右脚踩着不合脚的塑料拖鞋的陈兵,面对救援队的提问时,随手指着旁边的虫子和叶子说,“这些我都吃的”。周围人相信他说的话,他们没办法不信,因为陈兵在背包丢失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在山里独自活了10天。
被送往太白县人们医院住院的第一天,他不顾护士的劝说,一天吃了一整盒士力架,同时吃了6顿饭。他疯狂地往自己肚子里塞东西,在他的意识里,要不停吃才能活下去。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入院时的体检他发现自己比出发时体重掉了16斤。
回到老家后,还没顾上去医院,他回家见了母亲,第一个愿望是想吃顿火锅。而手术后他专门找到了以前经常光顾的位于家附近的骨头馆,用吸管尽情地吸吮大骨里的骨髓。“后面的8天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吃的,每天天亮之后做的,就是找吃的。”
当10月5日早晨的天色渐渐亮起,山间的气温也升高了一些,雨没停,但势头已不像前两日那般猛。黑夜过去,陈兵的身体暖和了一些,头上的伤口血似乎止住了。他觉得自己还有力气。他不想死了。
想起前一天从2800营地离开时,因为想要减轻重量而丢弃的4块压缩饼干,他甚至有一点庆幸当时的决定。返回营地找到压缩饼干,从南坡下撤到核桃坪,成为他新的計划。既然前路不通,折返便成为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在手臂受伤的情况下爬上岩壁,并非易事。前一天的坠落只是几秒钟的事,而他爬回去却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然而回到2800营地,他并未找到自己丢弃的食物。这个时候陈兵也才注意到营地的情况,这里布满垃圾,尤其是驴友用完丢弃的气罐。他当初丢掉的那个没电的充电宝仍旧躺在雨水里,然而寻遍营地压缩饼干却踪影全无。陈兵只捡到了一个空的脉动瓶子和一双一次性拖鞋。纸质的拖鞋不能给他提供太多帮助,鞋底遇水即化,便融为泥浆。
没有找到食物,陈兵决定不再做过多的停留。从2800营地到核桃坪大约22公里的下山路,他之前看其他人的攻略,大约只需一天的时间。由于受伤他觉得自己可能2~3天便可出山。然而3天之后,他确信自己想要在短时间内走出太白山区,几乎是不可能的。
轨迹上其他人可以正常通过的道路,对他来说却异常艰难。或许是连日的下雨将河道变宽,又或者是由于暂时的迷路,很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他只能绕路或者爬着通过。两只手都无法用力,使得他几乎无法拨开身前稍显茂密的植被,也无法从险要的道路通过。有些直线看上去只有100米距离的跨越,他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从旁边的山坡绕过。没有鞋的右脚在过河的时候受伤更加重了前进的困难。更要命的是他的肠胃已经开始出现严重反应。
在出事后的3天里,陈兵没有吃任何东西,由于预计大约走两天便可到达核桃坪,他从2800营地出发之后的两天都只是喝水。每一次喝水他都要将整个身体趴到距离河边最近的河床上,双手受伤几乎不能给予身体任何支撑,使得他必须趴得更低,然后将头探至河水中。而每一次喝水陈兵都要将自己喝饱,“水位喝到嗓子眼,喝不下为止”。直到他感觉到自己的肠胃开始疼痛难忍,“那种感觉就像肠子在自己消化”,同时开始出现胃里和嘴里发酸,不自觉呕吐的现象。一些类似鼻涕一样黏稠的又苦又酸的绿色液体从肠胃经过食道涌入他的口腔。
他决定自己催吐,然后在呕吐到感觉没有任何可吐的情况下,再去喝水将自己填饱。这没什么医学或者科学依据,但是陈兵觉得这样可行。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越来越没有力气。在经过一些草丛或者竹林被绊倒之后,要花费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能翻过身坐起来,然后接着蹒跚或者爬着前进。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得吃东西了。首选是野果和野菜,山上的野果并不多,如果发现了即便是掉在地上烂掉的野果对他来说都是美味,而野菜他认得,只是在这山林中并不容易找到。植被丰富的太白山区给他提供了关于树叶的丰富选择,任何见到的树叶都不放过,他会先尝试树叶放入嘴里的味道,如果是发苦发涩的那就吐掉,如果没什么味道,就在口中反复咀嚼,直到嚼碎了咽下。
太白山自然保护区是大熊猫分布的最北界,保护区内的大熊猫主要分布在秦岭南坡太白河—龙洞沟—海塘河区域,陈兵便是沿着太白河下撤的。在这条自然通道上,遍布着大量的竹林,大熊猫最喜欢的竹子,也成为了他吃的最多的食物之一。
竹叶便是他口中“没什么味道”的尚可选择。陈兵还发现了竹子的另一妙用,他会选择较细的竹子,用完好的右手两根手指和牙齿共同用力,将竹子从竹节处掰断,然后收集一些架在较矮的松树枝上,给自己搭建一个临时的简陋雨棚。他的雨衣已几乎丧失用处,虽然这几天雨势减小,但山间几乎每晚都会下雨,在这样的山林中,哪怕只是能够提供一点遮风挡雨的功能,也会让夜晚好过一点点。
随着被困山中的时日增加,陈兵在树叶和竹子之外,开始试着吃草,吃一切看上去有可能下咽的东西,即便在偌大的山林中,这样的选择也并不多。
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山中野兽,没有看到帖子里驴友们最常提到的羚牛,只有鸟偶尔飞过,或是大小不一的蜘蛛爬上自己的身体。他会用树枝弹开蜘蛛,也试着尝了尝林子里蠕动的不知名的虫子的味道,但终究没有下咽。思想在这几天已经停滞了,身体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给他产生过多其他的想法。活着,以及为了活着去寻找吃的,是他仅剩的念头。
当每一个黑夜过去,黎明来临之后他就拖着受伤的身体在山里爬行,每一天的前进里程都在3公里之内。不是不想走得更快,而是“能爬3公里,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至少,在吃了树叶和草之后,他的肠胃不再剧烈地疼痛以及反酸了。
10月8日,受伤后的第四天,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排小木屋,这可能是护林员在山里临时休息的场所。陈兵很欣喜,即便没有人,他也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吃的或者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令人惊喜的美味真的出现了。一个大约已经过了保质期2年的腐乳玻璃瓶。瓶身内壁附着的已经干掉的腐乳汁,成为他10月4日中午之后进食的唯一“有味道”的食物。他将瓶身放到屋顶的缝隙下,雨水从缝隙中滴落至瓶中将腐乳汁泡开。这一瓶“腐乳汤”,对于此刻的陈兵来说,竟成为了人间美味。
离开木屋他需要继续前进。10月12日,距离核桃坪仍旧有着大约4公里的距离。那附近名不虚传,生长着很多野核桃。但是对于陈兵来说,想要吃进嘴里却并不容易。想要拨开核桃他只能用右手两根完好的手指,大的石头拿不动,小的石头难用力。开一个核桃的费力程度远超想象。打开核桃之后核桃仁几乎已经混着泥土,放进嘴里泥土的味道令他恶心、呕吐。他最初会用纤细的树枝将核桃仁挑出,但后来索性将核桃仁混着泥土一股脑儿地丢到嘴里吞下。
正是在这一天,他碰到了上山掩埋吴飞龙遗骸的程开稳一行人。
老程给了他—个打火机,3包方便面、4根火腿肠以及两个白馍。此时距离他发生意外,已经过去了9天。他的身体一时间竟难以接受食物,快速地进食会严重刺激食道,在咬下第一口馍的时候吞咽的过程便令他感到恶心,随即将食物吐了出来。
这一夜,他用老程留下的打火机点起了篝火,终于拥抱了温暖。这一夜,他要以一种新的方式练习吃饭。他将白馍掰一点放在嘴里,讓唾液完全将其融化变为面糊。然后再轻轻地咽下。最终他只吃掉半根火腿肠和半个白馍。但是他知道,自己脱困了。在被困的时间里,他没有拉过一次屎。在吃树叶之前,他喝水喝到每次喝完都忍不住有尿意,直到后来尿液都变成白色的泡沫。
从山里出来以后,陈兵相信了曾经听过的红军挖草根、吃树皮的故事。他甚至想过如果山里有牛粪,可能他都要尝尝。
脱困之后的陈兵失眠了。他在林子里是不敢睡,回来之后是睡不着。
被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晚上他都无法入睡。每次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际,他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极速地下坠,然后周身陷入一种刺骨的冰冷中,继而惊醒。即便屋子里空调开到30℃,裹在被子里,他还是冷得发抖。
被送到太白医院的第一天,躺在床上的陈兵闭上眼觉得自己身体僵住了,仿佛双腿失去知觉,惊醒后又觉得自己小便失禁了,于是叫了护士,想要换个干的床单。然而护士来看,却发现并非如此。
冰冷的幻觉如梦魇一般每一晚都准时光顾。陈兵回来了,但是闭上眼,又感觉自己没回来。
坠崖的当晚,陈兵蜷缩着身体,抱着腿,将头埋在身体里,暴雨倾泻拍打着他。接下来的每一晚,几乎他都是这样硬扛过来的。与此不同的是,第一晚他在绝望中度过,而之后的每一晚他都要保证自己不要进入沉睡,他知道,或许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暴雨过去之后,林子里并未放晴,白天雨水时断时续,到了晚上则下个不停。幸运的是此时陈兵所处的海拔已经下降,他并不知道那几天他曾走过的太白山脊已经被大雪覆盖,全线降雪结冰,天气极端恶劣。如果在那里,丢失装备衣着单薄的他,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最初的3晚,陈兵都是坐在林中的石头上度过。晚上时常会有幻觉,闭上眼之后感觉脚下的泥土松动,像泥石流般滚落,又或者河水冲刷着脚下的土壤,将自己带向远处。每一个场景都导向第一天从悬崖摔落的失重感。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极端困倦的情况下睡着,陈兵会选择每晚坐在带尖的石头上休息,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睡着,但是一旦睡着,他的身体便会软下去,要么被石头扎醒,要么失去支撑摔倒在石头旁而惊醒。石头扎穿了他的裤子,也扎穿了他的内裤,刺进皮肤里渗出血来。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要被扎醒很多次。他换不同的位置和石头尖接触,屁股上扎了无数个洞,渗出的血也将内裤和屁股上的肉粘在一起。但是在林子里,他似乎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别说是屁股,就是几乎断掉的手腕和骨折的手指所带来的痛苦,都被饥饿和活下去的念头所冲淡。
置身在雨夜的山林,他清楚地看着风将树叶吹得有规律地摆动,那是他没见过的风吹树叶的样子。这风也拍打在他的身体上。他有些后悔,自己在出发前还将冲锋衣的抓绒内胆取出,打了包裹邮寄回公司;与此同时却也有一点庆幸,他将打包快递剩下的塑料薄膜留了下来,在露营时的雨夜便取了出来包裹在了自己的腰间。
白天的陈兵也并不轻松。失去鞋的右脚已经受伤难以提供有力的支撑,很多时候他只能爬着前进。他也曾找过一些棍子当作拐杖,但是山里的棍子软,他的手也无法发力,这并不能给他提供太多的帮助。他不敢使用手机,只有在不确定方向的时候才拿出手机查看一下地图,同时试着拨打110报警电话,这个电话似乎永远都打不通。他的手机电量从62%支撑到他获救时,仍剩余18%。
迷路是难免的,对于他来说每一次小的迷失方向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体力才能重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中间没有路的时候陈兵只能贴着河床走。在一些别人可以过河的水不太深的路段,他却只能选择翻山绕过。
当他遇到可以暂避的林中木屋,除了收获了那个腐乳瓶之外,还得到了珍贵的休息场所以及丢弃在屋子旁的一个面粉袋。他将面粉袋撕开披在自己的身上,原本的雨衣已经破损不堪,面粉袋恰巧提供了很好的防雨的方式。而用硬纸板铺在屋子里躺下身子,要比在雨林中坐在石头上强得多。
但他仍旧无法平躺,屁股和左手都要避免接触地面。在这个暂时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他每每睡下还是会被噩梦惊醒。当他终于在山中遇到迎面而来的人,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获救了。
虽然没能立刻出山,但是当晚用打火机点起的篝火让他出发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身体的温暖。而这个夜晚,已经在山中遇难的吴飞龙正在等待着同一队人上山掩埋他的尸体。他将永远地沉睡于这太白山中。
回到家乡手术之后的陈兵,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不想再“浪”下去了,想要过安稳一点的生活。在去鳌太穿越之前他刚刚完成了摩托车驾照的增驾,而如今他的脑子里还想着两件事:一件事是丢掉的包里有一面他曾经从国境线上捡回的国旗,他想找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另一件事则是,“这手做完手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骑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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