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沙上的苦行:55天东西徒穿塔漠

    星芽

    

    2021年11月25日是出发的这天,一条绵延10公里的灌溉渠阻挡了道路,闪闪发亮的。在周遭的干枯世界、塔克拉玛干罗布人村寨的荒地边缘,他能看见的柽柳、硝石灌丛、根系发达的骆驼刺、簇簇白蒺藜标志出这块死亡地域的边界,面对水的突然出现也并不惊喜,他只对沙漠间缓缓蜿蜒的河流表现出兴趣:乌斯腾格山北坡源际消失在达里雅布依腹地的克里雅河,纵贯塔里木盆地的和田河,随之而来的是缓缓蜿蜒河流上闪闪发光的事物。他对所有的自然水塘和人工干预水不抱有希望,假使尝试,定在饮鸩止渴。

    2020年春夏之交,他去往策勒县城北部二三十公里的沙漠深处进行生存寻水训练,试验蒸馏水、阳光薄膜蒸发水、挖水,还设想制作一个简易的电动或手工抽水设备。发现蒸馏出水的重量与所携气罐重量差别无几,挖水的水源地则极为难寻,也未必存在于设计线路途中,他看到一款网上销售的挪威海水净水器,实际上根本净化不了比海水盐碱浓度高达数十倍的沙漠盐碱水。那年他也知悉新疆的水利工程有生态补水举措,即将农田灌溉剩余水一道道排进沙漠,他在训练中挖到了策勒县往沙漠里排放的地下水,经净水器过滤后清澈无味,却没有考虑到工业化城市的地下水早已污染严重,导致他上吐下泻,身体虚脱,差点没能走出去。

    他往前试探一步,濕软的沙子像头吞噬人的鳄鱼,他匆忙拔脚退回,果决往回走,撞见一头狐狸,对方却被庞然大物怔住,淡黄色的眼睛里刚闪过机警之光就垂头跑开。还有拖家带口的野猪在芦苇丛中闹出大动静。曾经这片沙漠里出现过里海虎,18世纪来塔里木河探险的普热瓦尔斯基听到虎啸竟兴奋地认为这里的老虎如伏尔加河的狼一样多,但早在20世纪初它们就灭绝了,目击者说,最后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新疆虎消失于塔里木河的上游。为什么所有的动物见到人都会害怕?他一边绕灌溉渠一边思索,不禁像是发现了什么那样打了一个寒颤,他想到人类社会被封闭在一个看似安全的笼牢中,却失去了对危险的意识,殊不知我们仍处于食物链中的某一个环节。

    野生动物看人的目光和看另外一头野兽的目光是一样的,此时他就是一头孤独的野兽,顶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冬季的太阳,瞳仁里曝光的银沙被掀起在登山靴表面,连同走路该发出来的响声都被四周特殊的寂静置换了,他将一座轰隆作响欢快运行的都市抛在内心的界限之外。

    28瓶矿泉水,24张馕,250克牛肉酱,20包110克压缩饼干,一袋大白兔奶糖,15根棒棒糖,两袋腌萝卜。这是70升背包里的所有食品,算上帐篷、700克羽绒睡袋,抓绒睡袋、蛋槽防潮垫、一袋应急药品、太阳能板充电宝、卫星电话、轻便逃生包,他掂量着在40公斤以上。通常情况下,他每天只吃一包压缩饼干,仅喝一瓶水,可起步的高强度负重及出发前才痊愈的重感冒促使他的身体不断淌着虚汗,汗水不受控制地流失意味着他得多耗水。这种状态下,他只能减慢徒步速度,每天走13公里。

    太阳这时如一只红肿的喉咙,踉跄坠落至沙地弧形线段的下半部分,他已经支起帐篷,穿过门厅的三角形活动空间,见外头暮色深沉,沙丘仿若倒扣的搪瓷碗,附近依1日有野猪留下的脚印。他疲累得几乎倒头就睡,温度计的浮针急剧滑落至零下11℃。他将抓绒帽子戴在头上,只露出眼睛,耐寒是他天生的能力。这还是头一天,就挫折累累,好比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2006年的时候我在东南沿海流浪半年,背包上写了‘脚印理解吃苦旅行’。后来有了儿子,名字中带‘行’,而我因各种因素并未有时间照顾好他,心里内疚,但也希望孩子要在挫折磨砺中成长,因之名‘苦行’。”

    百年前,克里雅古河道注入沙漠,牧民在金色的胡杨树荫下搭建泥坯房,树枝结构与泥巴粘贴出一片密不漏光的屋顶,茅草围栏,皱巴巴的树皮门,4根胡杨树干就能支起披着大漠色调的家园。克里雅河退缩以后,牧民跟着青色河流的踪迹驱赶他们的骆驼和山绵羊,逐步往外迁徙。现在,苦行逆着游牧人迁走的方向偏要到大漠深处去,生命枯竭、植物类型愈加稀少的禁地,很难想象,这里曾作为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使得两亿年前的汪洋消失,欧亚大陆连为一片。

    塔克拉玛干这个词的维吾尔语“吐火罗人之地”,译作“大山”,它的另一种说法则来自波斯语,意思是,“连无叶小树也不能生长”。它在民间流传的说法有“进得去出不来”的含义,还有“永不存在生命之地”的意思。马可·波罗于这片沙漠边缘行走以后写下的那部旅行游记里提及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假如旅行者在夜间赶路,有同伴落在后头,他在追赶队伍时很容易听见幽灵说话,听见幽灵喊叫他的名字,听见各种各样乐器的合奏,听见敲鼓声……

    苦行可信不过这些精怪故事,一整天的疲累倒是可以换个安稳觉。他进塔漠前有本地人告诉他,塔中东部的这片沙漠里你将会看见无数片不知如何形成的极其平坦的沙地,或许那都是外星飞船的降落场。他不以为然:“外星人我相信有,但我不信有外星飞船。”无神观念让这个倔强的沙漠旅人徒步得更为安然,不受思维方面的困扰。持久的幻听症在成百上千个黄色半圆构建的看似虚幻的世界深处频频折磨着他,他仍然可以理智地将此现象当作一种有关自然环境在精神方面上的严重问题。他戴上耳机,播放存录的有声书,把那些明知虚假的汽车马达声、公鸡打鸣声、他人的呼喊、机械隆隆运行的全部声音与认识产生冲突的统统屏蔽。

    

    2006年的苦行不知户外为何物,也想不到自己将来的行动会与某些群体产生关联,然后被重新划定、多出新的称谓,户外人、山友,还是驴友?他想不了更长远的事情,只称自己在流浪。一边打零工一边背包,在东南沿海徒步半年,骑自行车穿过几个省。2009年走了库布齐沙漠,2010年以后,苦行来到喀什打工,在漫长的时光中不间断经营自己的生意,闲暇之时的他进入户外论坛,才逐渐厘清户外这个概念,跟上组织爬山扎营,去一些本地人才知道的山野。

    苦行徒穿塔漠开始的这几天严重拖累了总行程,刚才一只野兔的疯狂逃窜留下一小阵沙烟,他只是走过去,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去想,野兔就本能地逃跑,或许这只小型食草动物更能体味到生存无所不在的严酷。它的逃窜又使得偶然光顾此地的人类一阵沉思。越走到后面,他对这些动物也麻木了,垂头看地面的影子,双腿双臂移动间轮廓的各种变化,愈体察入微越无趣至极。腿根和双肩的阵痛刺激着他的身体,他的神经像弹簧一样收缩,每触碰到最低点又将在另外一个时刻充分回弹,坐在倾斜的沙坡上休息,他几次打盹儿又突然被自己的潜意识惊醒。他必须在之后的行程将耽误的时间弥补回来,才有可能在水源食物耗尽之前走到塔中镇。375公里外的塔中镇,仅仅是东西横穿一千多公里塔漠的第一个补给站。因为先后竣工于1995年和2007年的G216、G580沙漠公路将33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北切割为3个部分。苦行的东西横穿是卫星图上3个300多公里的累加。

    

    

    为了减重他开始吃馕,结果胃酸严重,他得一个一个解决突如其来的新问题。70升背包鼓鼓囊囊的,犹如一只被丢弃的火箭残骸,沙漠的环境就像漫步行走在其他星球的表面。

    100多年前斯文·赫定首先提出从最长轴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预想,当他组成一支探险队沿着北纬39度前行了一个多月以后,几乎全军覆没,N39路线因此在户外界声名鹊起,直到2007年越野车手何旭东才和领航员廖岷一起首次完成单车横穿塔克拉玛干。

    不照搬N39路线,选择从罗布人村寨顺克里雅干涸的古河道往南穿越,也是为了观摩眼前陡直的大沙脉,毛状卷层云和两道飞机云的衬盖下竟是90度视觉的沙墙,极其平坦空阔的地面突兀地立着一块边缘波浪形态的沙体台地,倾泻下裙裾那般自然的褶皱。恐怕只有飞鸟才可逾越,苦行感慨。自他走近后发现这座奇异高墙不过是30度左右的坡度,他尝试几次,才发现沙粒松散,往上爬几步,身体退回原地,他不再尝试,回归自己的航迹。

    11月28日半夜3点,他忽然醒了过来,听到宁静大漠血脉间的细微之音,利索地戴上头灯,拉开帐篷,发现天空竟在飘雪,这种情况让他感到一阵忧愁,他只携带了金字塔内账,帐顶三分之一的部分可都是纱网啊。他迅速拿起背包防雨罩盖住塔尖,掏出保鲜膜封堵缺口,保鲜膜又脱落了好几次。他瞥见账内并无雪花入侵,可能是孔网细密,他长舒了一口气回到帐篷里休息。

    11月29日气温骤降19℃,12月1日,夜间实测-20℃,白天最高气温达到21℃,昼夜温差在40℃以上。白天他不敢行进过快,夜晚他穿上所有的衣物钻进睡袋里。

    12月3日晚上,他感到不适,后半夜仿佛置身于一座柔软潮湿的冰窖,700克羽绒睡袋的温标显然不够,呼吸冷凝水在温差碰撞下给睡袋附着一层恼人的水汽,之后又结为冰霜,他感到帐篷在漏风,衣物也是潮湿状态,似乎只有贴身保暖内衣是半干的,身体忍不住一阵哆嗦,他的意识中浮现白天的缕缕阳光。如果那是几道绳索,他即刻就想伸手抓握。

    有了寒冷的教育,他后来选择的扎营地都远离水汽丰盈的植被,往沙山高处走,更高一点的位置,他更渴望有点风吹过来,这样帐篷里便不会结霜。下午三四点钟通常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间,那时候他把潮湿的睡袋平整摊开在沙地晾晒,尽管两个小时过去,才晒了个表干。这样在晚上也能舒适不少。

    第十天即12月4日开始,一天一瓶的持续控水让他的嘴唇又麻又颤,有如针扎。他早就养成一套特别的喝水方式:抿一小口,用舌头先后滋润干黏的上下唇及其口腔,漱口,分3次咽下。他的嘴唇因此从未发生干裂。但他感觉到身体又出现了某种问题,脱水症状已抵达细胞层面。上天赐予了人类自由运动的双腿,就不能像沉稳的胡杨树那样将根系伸至地底,去忍耐、寻觅,吸收黑暗中的生命之源。

    他坐下休息的时候竟会不由自主地从背包侧兜取出冰水往嘴内倾倒,他的潜意识正在说,我的包里可有很多水,这足够饮用了。没多一会儿,他又懊悔起来,我不能这么做,路还长着呢,不加节制的饮水会使我渴死在这里。

    

    有的时候,苦行翻过月牙形沙山,学着野骆驼于肢体和大脑配合的惯性中寻找缓和的坡度,所以他从不走直线,在风蚀刻的痕迹上又留下一串S形脚印。什么是沙漠路感?以前需要对着特定的参照物,太阳、某片云彩、白杨树、金字塔沙尖,需辨别事物与事物之间形成的角度,4年里走遍八大沙漠的苦行如今10公里都不再需要核对一次轨迹,不戴雪套,沙子也不会侵入鞋帮,经验与感受成为肢体运动的一部分,如此一种特定的荒芜在环境与他的身躯和解了。

    苦行以为幻听症又开始对他发起了攻势,怎料一辆黑色越野车真的从他的身边掠过,那4只轮子突然减慢速度直到像一座雕塑一样定格。几分钟以后苦行横穿塔漠的举动就使得车里几位开车穿越N39的人大为震动,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要徒步走出这东西相连1000多公里的茫茫大漠。于是,他们十分热情地要给予他食物与水,被苦行拒绝,他们更加热情地要往他的手里塞,苦行终于接纳了这些人的好心,要下一些食物没有接水,毕竟负重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待这些偶遇的人变为沙漠中央的小黑点,苦行坐在一边的倾斜沙坡上怎么也无法控制住那些心底里属于人类的禀习了,他的理智在严酷的环境中备受煎熬现在又退缩到阴影处,他当天就把这些计划之外的食物全部吃掉了。

    他说:

    “连续饥饿的状态已经不会再产生生理上的饥饿感了,心理的煎熬却难以忍受。”

    苦行走到塔中镇是在12月14日。那天下午他冲下沙坡越过简易绿化带来到发亮的柏油公路上,红蓝相间的水泥平楼,黑色信号塔,生活气息又短暂地回归,这里是第一个补给点。他已经走了375公里。前两天晚上他借着沙漠简易路走到夜晚12点,关节炎复发,膝盖疼痛,他现在很想好好休息一阵子,处理脚趾频繁横切沙坡磨烂的创口。他的处理方式是简单粗暴地掀开水疱上的一层皮肤,露出鲜红的肉来,用卫生纸包裹。

    苦行觉得,在徒步过程中把伤养好是长线必备的能力。另外一项必备技能,则为超强的免疫力。苦行的背包里携带多种野外常用药品,但是从未使用过,他从年幼时期成长到如今的种种经验表现,生活里常见的感冒、发热、腹泻等病症发生他从不吃药吊水,也比其他人康复得更快。

    

    塔中镇的超市里没有合适的补给,他买了仅剩的两张馕,5公斤五花肉,几袋酱料包,一只小号电炒锅。他在小镇的宾馆里将五花肉分锅卤出来,装进一只塑料袋。这类肥肉多油食品竟给后来的一个个寒冷的早晨与夜晚提供了更多能量。

    他已经极度饥渴了,在宾馆里一天喝掉十多瓶矿泉水,没有任何排尿状态,直到第二天才恢复正常。

    苦行的脚趾在剥皮后钻心地疼,他忍耐着,控制节奏步伐,他靠在沙丘卧倒的脖颈上观赏远处平静的落日,几道尚未被风吹去的车辙印向落日的余晖鞠躬,被收容进云霞过后的暗夜。

    “穿越塔克拉玛干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把它当成我个人的关卡,为了我能不能做以后我想要做的事情。这个关卡如果能过,我就相信无论有多难,多要命,多么艰辛,我都不会放弃,就会推动它。我如果过不去,我便相信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我心安理得的,我老老实实地做个普通人,干我自己的生意,去做我的底层人就可以了。”

    

    在喀什經营了几年生意的苦行出现了一些思想上的困顿,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跌进一个个噩梦,梦境深处尽是火与血,他被奇怪恐怖的意象惊醒,久久无法释怀。他的内心有做实事的想法,却又明白自己没有能力,他想着,那些事情是能力出众的精英甚至圣人才可做的.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我不该干的事情呢?另外一个声音又不知从哪个骇人的地点冒出,锤击他已然凌乱的头脑,他因此时常自言自语,正如如今孤独地走在大沙漠里。他想,自己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当中的任意一个,却非得是我自己?若是另外的任何一人,或许就不会如我这般,脱离属于我自己的本分去想种种不该想的事物,可是它们又不受控制地来到我的大脑周边,进行一番狂轰滥炸。那些时日中苦行游魂般的状态使得他的生意也受到了冲击,他无法再专心致志地干手头活计,他生意上的友人只有推搡着他才会想起来,时间久了他们也发现了问题,他被动地去接受,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地。

    他时常因摆脱不了那样一种内心的对立状态而深陷忧虑,何不给自己设立关卡,比如,去完成一个世界上没有人完成的路线,某座大沙漠?如果这个关卡过去了那么他相信起码有一个强大的信念可以支撑他去做想做的事情。

    于是,2018年冬天,他徒步穿越红白山至达里雅布依。

    2020年初,他用37天时间纵穿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全程638公里。10月份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牙通古斯古河道、尼雅遗址。12月进行21天的罗布泊,库木塔格沙漠,安南坝三连穿。

    2021年1月份,徒步穿越柴达木沙漠,2月份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7月份穿越巴丹吉林沙漠、阿拉善沙漠,9月份徒步乌兰布和沙漠,11月至次年1月横穿塔克拉玛干。中国八大沙漠全部走遍。

    期间他靠打零工艰难地维持生存。第一次的红白山到达里雅布依因超负荷行走,膝盖和双肩落下了伤病,肩膀一旦抬起便无法下落。这导致他在工地干活都困难重重。有一年,他去了天津,支付宝持续欠款花呗将账户冻结,他饿了两天两夜,睡阴暗的地下道,住白日热闹消尽后的街心公园里,摘绿化带上还没有熟透的桃子。于是他将骑到天津的自行车变卖,买主将200块钱款打进他的支付宝,没想到他的200百元再次被冻结,苦行当场傻眼,只能去人力市场找活,被安排到一处工地上清理钢板,12个小时满班,无法停下来,他饿着肚子被人训斥,默默承受。后来他又去康师傅货厂搬运饮料,把一箱箱满当当的纸盒子装上卡车,他一条胳膊上的问题竟然在这个过程中奇迹般地消失了。还有一次他被要求去看做净水处理的集装箱,他后退几步不慎摔下3米多高的集装箱内,疼痛得无法动弹,几日后他惊奇地发现另外一侧的肩膀也康复了。

    

    塔中过后的地形起伏大,苦行不得不频繁爬坡,承受下滑的沙子将小腿的力量吃掉的过程。现在他能看见明显的车辙痕迹,一直延伸到达里雅布依,这片生活着克里雅人的小小绿洲位于塔克拉玛干中心偏西的位置,据说它干年来与世隔绝,未见记载,它曾经的名字叫做通古斯巴孜特,维语翻译过来是一个怪异的意思:“野猪吊死的地方”。它在国际地理学、历史、考古界的知名度不亚于楼兰遗址和交河故城。

    最早发现并通过著作让外界知晓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有一个叫做通古斯巴孜特地方的人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他考察该地及其人种,请当地居民做为向导,并带着几位随从沿和田河东面的源头河玉龙喀什河走到塔维克尔村,再次进入沙漠,发现了丹丹乌里克和喀拉墩古城。

    “达里雅”意为河流,“布依”意思是河岸。这个村庄的居民已不到百户,村委会、兽医站及学校都已迁往90公里外的新村。苦行尝试与村民交谈,朴实的克里雅人对徒步沙漠这件事并不能理解,他们显得十分困惑,和生活在外面的人一样,绝大多数人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一件看起来荒唐又十分辛苦甚至充满风险的事情。村民忙着手里的活计,对偶尔光顾这里的外来人也是心生好奇,所有人都会看你,专注地看着你,站在白色皮卡车的边缘,站在胡杨树遮蔽的深色椭圆形影子里,就好像凝神于一处风景。你瞧,我们这个荒僻的地方又来了一个陌生人。

    克里雅布依乡有几家小店铺,店里找不到矿泉水,只有花花绿绿的饮料。这天晚上苦行补充了好几瓶,就睡在村口的传达室里,1月1日一早他想着买完物资即背包出发,但所有的村民都去参加升旗仪式了,仪式结束后还有一个大型会议。苦行只好离开村庄,他担心途中的油井废弃,又掉头返回,达里雅布依依然空空荡荡的。

    当苦行1月3日走到中间的石油试验采井,发现这个地方已经荒废,道路被黄沙湮没。2018年2月首次徒步红白山至达里雅布依这段沙漠,记忆中的推土机还在火热朝天地工作着。那是他第一次正式穿越沙漠,经验不足引发对未知的担忧几乎将他的内心填满,他也从网络上搜集这段路途的相关资料,仅找到一位意大利女探险家的穿越报道,她的丈夫一路在前面为她放置食物与水,他们甚至准备了一架用来救援的直升机。这件事情使苦行更为心慌,突然想起给家人留下遗言,他携带大量食物,包括30瓶水、5个3万毫安充电宝、两个太阳能充电板、所有的物资超额携带,80公里的沙漠路段就背负40公斤。他只要走上几十米,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每次坐下就要昏昏欲睡,身体达到疲惫的顶峰。苦行第一天只徒步了10公里,觉知自己无法完成于是决定退出沙漠,下撤途中他居然发现一条推土机推出的路,才知道这里正在施工,他后来顺着这条路往回走搭了一段工人的车。第二天他再次出发,竟又偶遇了昨天的工人,他们热情地相互打招呼,工人顺路将他带至石子路未完工的尽头,再往达里雅布依走还需要徒步40公里沙漠路,苦行用了4天时间。

    4年以后,当苦行携带少量的4瓶水重走这段路,回顾当初不太成熟的自己,已然是另外一种心态了。最為重要的是,他在后来的时光中逐渐习得了各种常人无法达到的忍耐力,对本能欲望的控制,将物质上的需求极尽苛刻地压缩,让身体和浮游其上的精神去触动枯竭的本源。

    苦行必须将在喀什经营生意那段时间思维情志上的纠葛对抗、打工时的艰辛困苦全部转变为一种他需要的面对荒野的承受能力,即打破生而为人的枷锁,被类别赋予的形式化。

    于是,在这4年期间,他历经多次主动性的耐饥渴训练。2018年为第一次进沙漠前的预备训练是从喀什重装穿越雪山走到塔县,4天不吃任何食物,只饮用少量冰水,走了两天,熬不住,他吃掉一块巧克力,也扇了自己一巴掌。走到县城后,他吃羊肉炒面,在离开清真饭店没走出50米就全部吐了出来。

    2018年6月,他又去了独贵镇南3公里库布齐沙漠边缘进行九天九夜无食少水训练。靠咀嚼茅草白嫩嫩的杆子来缓解心理上的煎熬,直到第四天,苦行忍耐不住,出去买了一瓶花生牛奶。他的身体感受的变化为,3天后失去饥饿感,第五天,在6月的库布齐沙漠裹紧厚衣服感到身体发冷,第八天,大脑的思考状态变得极为缓慢。

    第八天深夜,他被自己的一阵心跳声惊醒,无法控制它的怦动及无缘由的恐惧。他强烈感觉或许是外头有危险,他便找出美工刀拉开门厅,外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看见。翌日天亮,他在帐篷两米外的位置发现了狼的脚印,他追踪脚印时发现旁边还有一排小型动物的脚印,苦行猜测狼应该是在捕猎其他动物的时候经过了他的帐篷。

    

    

    “我年轻时就有这种状况,曾经在杭州西湖边睡觉突然醒来,然后看见别人把手正伸向我衣服下面的包。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危险有预感。”

    1月4日中午,苦行在沙漠间看见肉苁蓉露出青褐的花茎,像蛇的头颅部分。这里离红白山加油站还有17公里。

    那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加油站连锁超市,沙漠公路车辆稀少,他甚至没有在超市里买足补给,因为那里只有饮料、泡面、自热米饭、有限的饼干,及一些卖不出去的存货。他只好买掉全部9包饼干,11袋50克的肉。

    1月10日,他走到红白山,塔中唯一的一座山脉,两山之间是一道船形峡谷。它的另外一个名字被当地人叫做“麻扎塔格”,《宋史-于闻传》里称“通圣山”。是汉唐时代南北东西的交通枢纽,古丝绸之路南道途经点。它有一部分山体经年累月被掩埋在了黄沙底下,因而突兀的位置并不十分高大,这也使得山体被分隔成了红白山、古董山、罗斯塔格山3个部分,它的最东面挨着和田河,麻扎塔格也阻隔了自东向西吹过的冷气流,加剧了西面沙漠的干旱程度,本地人由此亦称其为单面山。斯坦因1908、1913年两次到麻扎塔格,于附近的岩洞里挖走大批木制品、皮革制品、金属器、龟形红陶碟、坐佛浮雕模子,书写有于闻文、汉文、阿拉伯文、古维吾尔文的纸文书等大批文物。

    苦行10日这天惊喜地发现红白山正如它的名字一样,真的由红白双色构成,它就像一条远古恐龙深埋地底的尾巴,你也不知道哪一天它会突然苏醒。这座山的白色部分实则是由白色泥岩石及部分石膏和灰色的岩石组成,红色部分由棕红色砂岩以及部分浅色泥岩组成。在喜马拉雅拾升运动使塔里木盆地隆起前这个地方曾是浩瀚的古特提斯海,山体的沉积岩中存有很多海洋生物化石,苦行走到这里看见遍地彩色的玛瑙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也就不显得奇怪了。

    

    

    “一个人只有孤独,痛苦更多一点。一群人和一个人徒步的心态不一样,一群人你会彻底放开,哪怕有真正的危险,你都不会特别心慌意乱,因为还有很多后盾。即便很累你也敢走下去,身体崩溃了也不怕。但一个人你真的不敢,你绝不能让自己生病,不能让自己过分劳累,不能让自己处于一非常危险的环境,每一项细节你都要注意,别人考虑不到的问题你都要考虑进去,你自己平时考虑不到的问题在那种环境下你也必须考虑到,很多东西你在团队中是不会去想的。一旦到了那种环境,任何细微的可能对你造成危险的事物你都得顾及,风险更大,但你学到的东西和能把握到的东西也更多。”

    他现在只要一坐下臀部就像干裂的树皮一样疼痛,那是由于地面的盐碱粉尘已经渗入布料,疯狂地侵袭皮肤。他只要一走路,皮肤盐碱和裤子摩擦带来的疼痛就难以忍耐,他只能在每一天的入睡前将裤子尽量拍打干净。

    由于红白山补给的食物不够,他只好将袋子里少得可怜的吃食再细分成每一等份,这种对食物的控制力实际上他已经练习到极致了,但是他的身体长时间极度缺乏营养,很长时间来在一种饥馑的状态下持久消耗,被压榨,他被饿得越来越狠,以至到后来将近失控。当身体再也没有能量供应的时候,所有的疲累和痛感都会被无限放大。更关键的是,他虚弱的身体已经控不了汗,幻听症也愈加严重。离终点麦盖提县还剩80公里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了。

    苦行凝望着沙尖上面亮得发白的太阳感觉目光一阵刺痛,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舍弃大部分装备,这里面包括徒步包,抓绒睡袋、帳篷、药品、卫星电话。只留下一只100克的逃生包,羽绒睡袋,防潮垫,救生毯及4瓶水。

    苦行在传给朋友的徒步视频中说起,他买了3年多的卫星电话,实际上是为了某一天当他知道自己将要死在沙漠里他可以通过卫星电话跟自己的儿子最后通一次话。

    可是到了最后,他连卫星电话也扔弃了。他说,他担心自己会喊救援。因为进塔漠前他下过不求救的决心,这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他认命。

    “万一失败,我能安静地躺在这儿,这是我的心愿吧。但是,我还是会尽一切努力走出去。”

    夜晚,他将橘红色的救生毯裹在睡袋外面,下部垫着蛋槽,露天躺在空阔的大地上,隐忍着饥寒交迫,与星辰为伴。白天走路,他犹如丧尸,他想彻底冷冻皮肤及骨头韧带上的每一寸感知,屏蔽痛苦麻木的状态,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的眼神涣散,腿脚动作扭曲变形着,他于是将这种扭曲变形的动作在沙地上不断复制,不断在机械性重复,像是有无数个苦行在塔漠西部区域画出了一道不停闪烁的线条。

    他像个跛脚僧,将腰带金属扣勒进最后一个孔眼依然松松垮垮,形消体瘦的模样和枯槁的肤色使人无法辨认。他一直走到18日凌晨的12点多钟,然后他看见挡在他面前如一具具兵马俑的黑漆漆的芦苇丛还有芦苇丛后面麦盖提东喀拉玛前进水库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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