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城池筑防技术与思想考论
摘 要宋代城池筑防技术在沿袭前代的基础上,有很多改良和提升。《梦溪笔谈》《守城录》《武经总要》等著作,以实战为基础,进行了很多城池筑防技术的讨论。城墙防护思想方面,提出了针对不同类型城池的城墙结构见解,并有对城墙四角防御的思考与改进,而且充分认识并发挥羊马墙在守战中的作用。射击设施的创新方面,一是平头女墙及移动女墙的创制,二是对传统马面的大胆改进。城门防御思想方面,提出了“城门不可依旧制”,“城门贵多不贵少,贵开不贵闭”的理念,创造了城楼的两层三重门形制,取消钓桥与悬门。
关键词宋代,城池,筑城
中图分类号K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19)10-0052-07
中国古代筑城可以分为城池筑城、长城筑城和炮台式要塞筑城等三种体系。宋、辽、金时期,战争异常频繁,夺取大小城池是重要目标。在此背景下,两宋城池筑防技术及其思想在沿袭前代的基础上,得到了很大发展。这一时期的城池筑城体系在城墙(壕)防护设施、射击设施、城门防御设施、指挥观察设施、外围关堡设施等五部分均有较明显的改进,而前三种设施的筑造技术、防御思想的发展则更为突出。
多年来,经过国内和国外、军队和地方学者的共同努力,中国古代军事技术这一领域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出现了一批有分量的军事科技史专著。其中,既有全面叙述中国古代军事科技辉煌成就的通史著作,也有专门探讨某一方面军事技术发展概况的专题性研究。然而,专门论述宋代城池筑防技术及其思想的成果则比较欠缺。相对而言,王兆春先生用较多笔墨总结了《武经总要》《守城录》《北征录》等几部重要宋代兵书的军事技术思想,其中包含了陈规对“德安城技术改造”及“善守”“因敌而变”思想的运用,以及《武经总要》“运用守城器械合理部署”等守城思想的阐发。①此外,何平立对带有地方特色的城市防御体系及其思想作了有益探索,②徐新照总结了陈规变城郭旧制以御敌、以炮抑炮等防御思想。③然而,学界较少对城池筑防思想进行系统总结,至于将这些思想置于军事技术发展背景之下,进行深入系统的探讨,则更待加强。本文试图结合宋代军事技术大发展的客观实践,探究宋代城池筑防思想的发展历程、特点和规律,并认真总结这些思想对当时战争实践所起的指导作用,从而为深化、细化军事技术史的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方法。
城墙是城池筑城体系的主体,为了使敌人难以攀越和破坏,多构筑得又高又厚,十分坚固。宋、辽、金诸政权的都城城墙,莫不如此。宋代军事技术家以实战为需要,对待城墙建造与改建,有过深入的思考,集中反映了当时的军事技术思想水平。
(一)关于城墙结构的见解
城墙的高厚比例结构受武器威力的制约特别明显。一般而言,将城墙加厚,可以提高池防御能力,但并不是说城墙越厚越好。
沈括就曾以北魏时期夯筑的赫连城为例,说明如果城墙质量过硬,马面设置合理,“则城不需太厚”。他进一步解释说:“若敌人可到城下,则城虽厚,终为危道。”④沈括认为,修筑城墙时应该首先考虑能不能有效地打击敌人。只有想办法使敌人侧背暴露,无法在城脚停留,城防才能坚固,否则,即使城墙很厚,由于本身有很大的死角,不能给接近城脚的敌人以最大的杀伤,对守城一方而言,仍是相当危险的。南宋著名军事技术家陈规也反对筑城墙时一味求高求厚的做法:“城不必太高,太高則积雨摧塌,修筑费力。城面不可太阔,太阔则炮石落在城上,缓急击中守御人。”他认为,即使是沿边大郡城壁,“高亦不过五丈,阔不过二丈而已”。①
(二)关于城墙四角防御的思考与改进
城角处两面受敌,是城池防御体系中较为薄弱的部分,容易成为敌方攻击的主要目标,历代军事思想家们一直在寻求改进之策。《武经总要》中已经开始探讨一种新的做法,即将城墙四角砌成圆弧形,成为“角团”“敌团”或者“团敌”。熙宁八年(1075年)三月,“军器监上所编《敌楼、马面、团敌法式》及申明条约。诏行之”。②此后,团敌似乎成为筑城法式。南宋高宗时,京东路州军增修城壁楼橹,“增筑马面、团敌”,③仍是必做工程。据此可知,此法在宋代应该是较为流行的,与“团敌之法,实际上恐并未普遍实行”的观点,④不尽相同。
这一改建方法,在理论上能够解决城角处两面受敌困境,但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守城者不能借助前出的角楼侧击城角处的敌人。沈括就明确反对这一做法:“今边城……更多刓其角,谓之团敌,此尤无益。全藉倚楼角以发矢石,以覆互城脚。”⑤文中“更多”二字,也进一步印证了“团敌”之法,至少在宋代的边城防御体系中是颇为流行的。沈括的否定态度十分坚决,可见当时边城筑城体系中太多的“刓城角”方式,已让他极度不满。沈括指出,城墙角楼在侧面射击敌人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团敌”之法,使这一功能荡然无存。
宋代军事思想家陈规对这一问题也有极其深入的思考,他还将自己的理论应用到守城实践之中,但其观点与沈括却截然相反。陈规认为,城墙的主体结构,传统上多半是四方形,攻城的人往往先集中力量攻打城角,这是因为城角容易攀登。城角上之所以大都建有敌楼和战棚,正是为了重点防备敌人攻打城角。然而,这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不对城角的结构加以改进,敌人终究还是会在攻打城角中捞到便宜。他举例说,敌方若只是对着一角(例如东南角)攻打,倒也无妨:敌炮力小,炮石会被城角上的敌楼、战棚挡住;力大,炮石必会越过城墙。但是,若敌人在城东方向架立炮座,则城角部位沿东西方向几十步内,无法站人;若在城南方向再添设一座炮,则城角部位沿南北方向几十步内,也不能站人。敌人可乘机推进登城器械。故而,不可继续沿袭传统城角制度。陈规建议,应将城角向里边收缩,使方角变成圆角。若此,前述诸多弊病或可避免。如果敌人从正东面攻打,守城人就在城内靠近北城墙的位置架炮;如果敌人从正南面攻打,守城人就在城内靠近西城墙的位置架炮。这样,对东面和南面的敌人,从城上都可以反击其后背。倘若敌方正对城角架设炮位,而城角上无敌楼、战棚,敌人就没有攻击目标了。所以,陈规强调,将方城角向里退缩,改成圆城角最为有利。⑥陈规将其城墙改建思想应用到德安城的防御实践中。在他主持下,德安城四角由直角改为弧形,东北角为内凹圆弧,其余三角为外凹圆弧,有效地打击了敌人并巩固了城池。
表面看来,《梦溪笔谈》与《武经总要》《守城录》的观点截然对立,从战术角度讲,该如何评判,到底孰是孰非?究实而论,沈括、曾公亮、陈规的思想不存在是与非的问题。将城墙四角改为圆弧形的思想,主要是以唐、五代以来,大型抛石机等远距离攻城战具大量使用为背景的。弧形墙角因其被攻击面积小,且没有死角,在防御大型抛石机时是有利的。方形墙角尤其是前突的角楼,非常有利于从多个角度近距离直接阻击城墙附近的敌人。《武经总要》《守城录》重点论述的是都城大邑的防守,敌方动辄使用成百上千座抛石机攻城,自然应多采用弧形墙角的结构;《梦溪笔谈》谈论的是西北边城等较小城邑的防守,敌方的攻击多以跨壕攀墙等短距离攻击为主,自然应采用原有的方形墙角结构。从这个意义上讲,三人的观点都无问题。问题或许出在西北边城方面,因其守将不问具体情况,跟随都城大邑的筑城模式,亦步亦趋,沈括故有此论。
(三)充分认识并发挥羊马墙在守战中的作用
羊马墙,又称羊马城,是筑于城墙与护城河之间的一圈矮墙。起初仅供城外居民撤入城内时蓄养羊马之用,故名,后亦用于阻击敌军。如唐代李光弼驻军河阳,自将于中潭,出劲卒于羊马城以拒贼。①后唐安金全守并州,数百人夜出北门,击贼于羊马城内。②绍兴十年(1140年),南宋刘锜与陈规守顺昌(今安徽阜阳),于城外筑羊马墙,布阵拒敌,大败敌军。这些都是依托羊马墙击退攻城之敌的典型战例。
据《太白阴经》,羊马墙筑于护城河内,高八尺,上置土女墙。③《武经总要》说,羊马墙高介于八尺至一丈之间,门偏开,与瓮城门相背。若瓮城门在左,则羊马墙门在右。④这样做可以最大程度上防止敌人窥视城内。至南宋时期,许多城池无羊马墙,即便有,亦流于形式,全然不顾旧制,在防御上无可用处。“羊马墙旧制,州郡或无之,其有者亦皆低薄,高不过六尺,厚不过三尺,去城远近各不相同,全不可用”。⑤鉴于此,陈规认为应该重视羊马墙在城池守御中的作用。
首先,恢复羊马墙的旧有规制。陈规强调,构筑羊马墙要合乎标准。墙基要选在大城之外城壕之里,距城二三丈的地方。不能太远,“虑大城上抛掷砖石难过墙外,反害墙内人”;又不能太近,“虑其太窄,难以回转长枪”。先筑高二尺,宽四尺鹊台。台上再筑羊马墙,墙高八尺或一丈,墙脚厚五尺或六尺,墙顶厚三尺。每一丈留空眼,呈“品”字形,以备觇望及通枪路,一如大城上女头墙。这一规制,与《太白阴经》《武经总要》所记相同。
其次,充分发挥羊马墙的作用。有合乎规制的羊马墙为基础,加之措置有方,就可以将其守御作用发挥出来。如果敌军攻至城脚下,我伏于羊马墙内,加上大城内守军齐射矢石,四面开花,敌军断无脱逃之理。陈规认为,“羊马墙与大城系是上下两城,相乘济用,使敌人虽破羊马墙而无敢入者”,“故羊马墙比大城虽甚低薄,其捍御坚守之效,不在大城之下也”。在当时,能从如此高度去认识羊马墙的作用,仅陈规一人。他进一步认为,有了这样的羊马墙,原布置在城外的鹿角木可以不用,只在大城上多设暗门,以备遣兵于羊马墙内出入就可以了。⑥
再次,构筑独特的二壕三墙防御体系。在愈发先进的攻城器械和手段面前,以城墙和羊马墙构成的防御体系尚显单薄。为此,城池防御体系应该向纵深发展。可贵的是,陈规没有单纯在城墙、羊馬墙的高度、厚度上做文章,而是在大城墙里面开掘又深又宽的内护城河,向里再筑一道内城墙,以加大防御层次和纵深,这样就形成了两道城壕三重城墙的城郭防御体系,敌人很难攻破。陈规还补充说,构筑这样的防御体系,所需费用不会很多,如果要作长久的防御打算,则不可或缺。⑦
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金代著名军事技术家强伸驻守洛阳时,“筑战垒于城外四隅,至五门内外皆有屏,谓之迷魂墙”。⑧在破蒙军过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此处之迷魂墙与羊马墙一样,都是布置在城墙外围的防御设施。
在城池防御体系中,射击设施是指沿城墙顶部外缘构筑的女墙(又称垛口等)以及沿墙构筑的敌台、马面,供戍卒观察、射击用。
(一)平头女墙及移动女墙的创制
女墙是指城墙顶部两侧的挡墙,又称作堞,《左传·襄公六年》记齐灭莱之战,齐军“堙之环城,傅于堞”,是指环城堆土台,即以攀登城堞。女墙亦称俾倪(埤堄),《左传·宣公十二年》记楚攻郑,郑都城被围多日,郑军“守俾者皆哭”,其中的“俾”,即为俾倪。可见春秋战国时期,城上已经有了女墙。女墙的设置,增加了城墙的高度,使攻城者难于攀登,又可遮蔽守军行动,防止敌方箭矢,守军还可以据此射击。《墨子》云:“俾倪广三尺,高二尺五寸。”⑨而考古资料显示,秦汉时期的女墙高度为外城七尺,内城四尺。①可知早期女墙并无统一规制。《武经总要》云:“凡筑城为营,其城身高五尺,阔八尺,女墙高四尺,阔三尺。”②《守城录》亦云:“女头墙,旧制于城外边约地六尺一个,高者不过五尺。”③据此,宋代女墙的高度大致在四五尺左右。
与前代比较,两宋时期的女墙有两大发展。
一是平头女墙的创制。传统女墙有两个明显缺点。一是墙体“山”字样垛口防御效果不佳。即便在女墙上立狗脚木条,挂搭皮、竹篦篱牌,可遮隔矢石,然若防御大炮,仍全不济事。二是女墙低小,城外箭凿可中守御人头面。鉴于此,陈规根据德安城防御需要及对金军作战特点,提出平头女墙设想。他主张,在城上先筑高二丈,宽五尺的鹊台。鹊台上再筑墙,高六尺,厚二尺。从鹊台向上一尺五寸,留宽一尺,高八寸的方眼一个;相离三尺,又置一个;两眼之间,向上一尺,又置一个,状如“品”字,向上作平头墙。如果敌人登城,只在方眼中施枪刀,自可刺下。平头墙上不再施以篦篱牌、挂搭之类,而是在鹊台上靠墙位置,每相距四寸处,立排叉木一条,高出女墙五尺,横用细木夹勒两道或三道。攻城者即使能过“品”字眼,也不能到平头墙上。加之墙上又有排叉木作为限隔,敌军若要越过排叉木,必须用手攀援,守城者可用刀斧斫之,枪刃刺之,则无不颠仆。④经过改造的平头女墙,既能有效抵御金军矢石,又可通过射孔射击敌军,达到了“守者用力甚少,攻者必不得志”的效果。
二是移动女墙的发明。女墙是守城体系中较为薄弱的部分,又是敌军重点攻击的环节,虽屡有加固增筑,仍难免破损。可移动女墙,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而出现的。如果敌人攻破女墙,即可用木女墙代替。最为典型的移动女墙就是木女墙,又叫木女头,首见于《武经总要》:
木女头,形制如女墙,以版为之,高六尺,阔五尺,下施两轮轴,施拐木二条。凡敌人攻城,摧坏女墙,则以此木女代之。⑤
实战中,未必一同史书所记,若没有现成的木女墙,只能用其他器械代替。例如,建炎元年(1127年)春正月,陈规守御德安府,时府城坏。陈规就地取材,植竹编木,横门扉于上,代女墙以抵御敌军飞石。⑥这些竹木、门扉之类,起到了与木女墙同样的作用。另一事例发生于绍兴十年,南宋刘锜守顺昌,时守备一无可恃。刘锜于城上躬自督战,他命令将伪齐所造癡车,加以轮辕,埋在城上。又撤民户扉,周匝蔽之,⑦借以抵御敌军炮石,最终取得顺昌守御战的胜利。《东京梦华录》云:“又有载巨石大木,只有短梯盘而无轮,谓之癡车。皆省人力也。”⑧据此可知,癡车是两宋时期常见的运输工具,本无车轮。旧式癡车经刘锜改创,形制和功用基本上等同于移动木女墙了。
(二)对传统马面的大胆改进
马面在中国出现的很早。学者们甚至推测,《墨子》中提及的“行城”“台城”,即是马面。⑨若此,则马面的出现至少可上推至战国时期。马王堆西汉守备图“箭道城”亦绘有马面。马面,即在城墙的外侧,每隔一段距离就筑一座大墩台,突出于城墙之外,作为城防杀敌据点。守城士兵,可以从这里射杀逼近城墙的敌人。当攻城敌人冲击到城墙脚下时,从城墙上正面纵向射击,往往难于达到消灭敌人的目的。但是,站在马面上进行侧面的横向射击,却可以有效地杀伤冲击到城墙脚下的敌人。
宋代筑城,马面已经非常普遍。举凡政治、军事地位突出的都城大邑,马面的设置,都是必不可少的。例如,元丰七年(1084年)六月,诏令“专一管勾制造军器所,度僧牒千五百,买木修置京城四御门及诸瓮城门,帮筑团敌、马面,并给役兵官吏餐钱”。⑩地处安徽东南部的当涂虽居于水陆之冲,但素无城壁,建炎三年八月,得旨筑城。“城成,周六里半零六十五步,高三丈,门楼、月城、马面、敌楼悉备,开壕阔十二丈,深二丈。”?輥?輯?訛马面成为当涂城防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
马面在宋代城池防御体系中被普遍采纳,表明其在守城作战中的重要地位。建造马面的初衷是更好地阻击敌人,保护自己。但是,如何设置马面,才是检验其实战效果的核心。据文献记载来看,在宋代城池防御体系中,马面的设置还是存在一些不同意见和反复思考的。
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有一段话谈到马面的设置,其曰:
延州故丰林县城,赫连勃勃所筑,至今谓之赫连城。紧密如石,斫之皆出火。其城不甚厚,但马面极长且密,予亲使人步之,马面皆长四丈,相去六七丈。以(为)[其]马面密,则城不需太厚,人亦难攻也。予曾亲见攻城,若马面长则可反射城下攻者,兼密则矢石相及,敌人至城下,则四面矢石临之。须使敌人不能到城下,乃为良法。今边城虽厚,而马面极短且疏,若敌人可到城下,则城虽厚,终为危道。①
沈括在文中对赫连城强调了三点。
其一,赫连城墙体“紧密如石,斫之皆出火”,质量极高。
其二,赫连城“城不甚厚,但马面极长且密”。文中说沈括专门派人丈量,赫连城马面“皆长四丈”,“相去六七丈”。陈规《守城录》卷2《守城机要》有“马面,旧制六十步立一座”之说,按宋制五尺为一步,六十步为三百尺,即三十丈设一座马面。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东都外城》说,开封外城“每隔百步设马面战棚”,则开封城每百步,即五十丈才设一个马面。另据考古资料,金上京外城每隔80~130米构筑一个马面,共83个。②辽上京皇城周围,残存马面45个,每一座马面之间的距离,约在110米左右。③其马面距离都相当于三四十丈左右。综合比较,赫连城的马面的确要比陈规所说“旧制”要“极长且密”。
其三,宋时所筑边城,一味追求城墙的“厚”,在马面的设置上则“极短且疏”。通过对赫连城和宋时边城相比较,各自优劣豁然显现。墙体“紧密如石”,才是守城作战的根本。赫连城位于今陕西横山县西,现仍相当坚固,有较完整的马面,是中国现存最早的马面实物,④足见史载不虚。马面长,便可“反射(倒打或侧射)城下攻者”;马面密,“则矢石相及(交叉衔接)”。这样,敌人便很难接近城墙。因马面排布紧密,在城墙不很厚的情况下,“人亦难攻”,既能有效地御敌于城墙之外,又大大降低了筑城成本。沈括在分析了赫连城的优长后,反观当时边城设计,十分忧虑:“若敌人可到城下,则城虽厚,终为危道。”因此,他更加感觉,“赫连之城,深为可法也”。⑤诚如学者所说,赫连城还解决了当时筑城防御的侧射、侧打、控制战术间隙等一系列课题。马面的长度、间隔都经过一定的安排,考虑了兵器的性能,消灭了射击死角,从而使防御体系化,可谓发展到了最高阶段的古代要塞的典型。⑥沈括赞许赫连城马面设置合理高效,实际是对宋代城防体系的委婉批评。
宋代马面上设有敌楼,这种结构在《武经总要》等宋代兵书中都可以得到印证。通常,“敌楼前高七尺,后五尺,每间阔一步,深一丈。其棚上下约容二十人,若城愈阔则愈深,上施榙头木,中设双柱,下施地栿,仍前出三尺。常法一间二柱,此用四柱,以备矢石所摧。上密布椽,覆土,厚三尺,加石灰泥之。被以濡毡及椽栿之首,并以牛革裹之以防火箭”。⑦說明宋代已经不再满足于传统马面可以正面、侧面多角度射击来犯之敌的单一功效,而是更加注重城池的防御功能,更多地从守城士兵安全角度来考虑设计方案。然而这一理念在实战中的效果,同样受到了军事实践家的质疑。
例如,陈规指出,马面上所设敌楼,用木料很多,若欲加强防备,还需以毛毡或皮革挂搭于敌楼外。即便如此,仍不能抵挡敌之炮石,一旦被击中,敌楼必坍塌无疑,守城者无处躲避。有人说,当先备敌楼框架,敌楼倒时立即架起。此说纯属纸上谈兵。敌楼若倒,敌必集中炮石、弓弩攻城,在人员伤亡甚大之际,何论架立敌楼!
对此难题,陈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今只要在马面墙上修筑一圈高大厚实的围墙,正中一面留下“品”字形孔眼,既可瞭望,又可施用刀枪。靠城墙两边围墙各开小门,功用与正面孔眼同。圈墙里面用瓦盖一间廊屋,平时遮蔽风雨。战时拆之,靠围墙树立高大的“排叉木”,用粗绳索横着编缠,如同编篱笆一样。这样,任凭敌人怎样攻击,可保守者无虞。①
陈规改进传统马面、敌楼的设想,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在马面上构筑高大厚实的围墙,代替耗费大量木料却不坚固的敌楼。二是在围墙上开设孔、门,用以瞭望、射击,加强防御的同时,增加马面的攻击性。这一思想显然与其在女墙上开设“品”字孔的设计交相呼应。三是增设临时房屋,给守城者提供遮蔽风雨处所。四是紧靠围墙树立高大的“排叉木”,代替笨重的敌楼框架和效果不佳的毛毡、皮革挂搭等物。陈规对传统马面、敌楼的改造,反映了在抛石机等大型攻城具不断发展的条件下,城池防御系统的应变措施。这种在新的城守形势下不断探索和创新的精神,是中国古代军事思想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进攻武器不断发展,尤其是抛石机射程增加与杀伤力增大,传统的城门修筑与防务方式受到了挑战。宋代的筑城思想及实践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发展的。其中陈规的城门防御思想务实而有创新,代表了宋代军事筑城思想的最高水准。
(一)“城门不可依旧制”的思想
陈规敏锐地发现,那种“门外筑瓮城,瓮城上皆敌楼”的城门旧制,费用极多,用来抵御寻常盗贼尚且可以,若用来抵御敌人大炮,效果并不好。应拆除瓮城,只在城门前五丈以内,横筑一高大厚实的屏墙。墙基筑“鹊台”,台高三尺。墙体筑在“鹊台”上,墙高一丈三尺,墙脚厚八尺,墙顶厚度三尺,护门墙两头超过城门两三丈,以阻挡敌人向城门冲击。使敌人无法看见城门启闭,不敢轻易接近。若敌人向城门冲击,就在城上用炮石打击敌人。再于城门里面两边各离城墙二丈处,修一堵长五六十步的墙体,假使敌人猛然进入,无法窥探城中虚实,进退失据,等于是自投罗网。学者注意到,陈规除去外城而加强城门内部防御的思想,实际上“从理论上提出了设置内瓮城的构想”,②在古代筑城史上有突出意义。当然也应看到,陈规倡导拆除瓮城,代之以护门墙的做法,未必是城门守御的通则。在后来的筑城实践中,城门附带瓮城的格局仍然非常普遍,说明这种形式依然是有生命力的。事实上,决定城池守御战胜负的因素非常复杂,城门防御系统的改善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而已。城门外是否附建瓮城的需因地因时制宜,但是陈规“城门不可依旧制”③的变革思想,则是非常可贵的。
(二)“城门贵多不贵少,贵开不贵闭”的理念
宋靖康元年(1126年),号称“壕堑深阔,城壁高厚”,且有“禁旅卫士百万”的京城,竟然不日失守。陈规认为,死守不出的作战指导思想是其重要原因。“当时敌在城外,诸门多闭,有以土实者,只开三两门通人出入”,这样简直是“自闭生路,而为敌开其生路也”。④陈规指出,要想取得城池守御战的胜利,就要多设置城门,只要有机会,就出兵攻击敌人,也便于夜间偷袭敌人营寨和出城开掘护城壕。再于大城墙多设些暗门,在羊马墙多开些门洞,填平城壕,修筑道路。我方可以在任意时间、任意方向出兵攻击敌人。使敌人昼夜都得不到休息,自然不敢在靠近城邑的地方安营扎寨。
陈规“城门贵多不贵少,贵开不贵闭”的理念,是其守中有攻,积极主动出击军事思想的集中体现。其核心是“贵开不贵闭”,而非一味地“贵多不贵少”。城门的多与少,只是问题表面,城门的开与闭才是关键,体现着守城将领的军事智慧与指挥艺术。把握了这一精髓,才能在守御战中争取主动,最终获得胜利。所以,如果拘泥于“贵多不贵少”的表面形式,则有失之偏颇之嫌。
开禧二年(1206年)十一月至次年二月,金兵二十万攻襄阳,赵淳以万余人与其周旋,措置多方,出奇制胜,取得了襄阳保卫战的重大胜利。同年十一月至次年三月,金军十余万攻德安,王允初率领守城军民一万二千人,取得了德安守御战的胜利。无论是襄阳,还是德安,都没有增开城门。襄阳保卫战中甚至“将府城四门用土填塞,示之死守,使人无去志”,⑤更不用说“多置城门”了。但是,这两次保卫战共同之处在于,都能利用熟悉地形、民心可用等条件,积极主动地寻找机会打击、骚扰敌营,破坏敌军攻城设施,使敌人疲于应付,无计可施。这层意义上,陈规、赵淳、王允初的军事思想与军事实践是完全一致的。
(三)城楼的两层三重门形制
城楼之作,不只是标示入口,华壮人居,在军事上则具有警戒、指挥之用,当然也有利用其居高临下之势,在此射击来犯之敌之意,故城楼之于大小城池,例所必建。陈规说,旧制城门上皆置门楼,但门楼上无守御机关和器械,不能抵御敌人的进攻。这说明彼时城楼的防御设施很不完善。因此他认为,首先,门楼应建成两层,上层置强弓硬弩等射远兵器,下层安放刀枪等短兵器。再置一暗板,板上储木石等物,敌人冲城门,则抽去暗板,木石倾泻而下,砸击敌人。其次,对城门结构加以改造。他提倡将传统的一重城门修成三重:最里一重即原城门,要加厚;中间一重,由四五尺见方的石板拼接而成,石板足够坚硬,不必用铁皮钉裹;外面一重,为木栅栏,置于护门墙两边。这样的城门和门楼建筑,“比之一楼一门,大段济事”。①
陈规关于城楼及城门改造的思想是其城门防御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其军事理论价值显而易见。然而,其价值不仅于此。据有的学者分析,“从文献和其它资料知,隋以前多层城楼是常见的”,“但单层城楼是唐宋城楼的通行形制”。究其原委,“正是因为唐宋最高等级的宫城正门城楼尚且一层,其余城门当然也就不得逾越了”。②如此说来,陈规站在加强城门防御的立场上,提出构筑双层城楼的思想,这在理学盛行、崇尚伦理等级的南宋,是需要勇气的。
(四)取消钓桥与悬门
钓桥,亦作吊桥,是古代城池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用以连接城门和护城河对岸的交通。《武经总要》对其制作及用法有简要介绍,③通常钓桥的桥面为榆木或槐木制造,桥上施铁环,贯以二铁索,副以麻绳系于城楼之上,桥后去城约三步,立二柱,各长二丈五尺,开上山口,置有铁制转输槽以架铁索和麻绳,敌人迫近时,即可拉动桥身,使之翘起,阻敌于城壕之外。陈规的城池防御思想认为,在实战中钓桥的作用十分有限,甚至还有负面的影响。其中,最大问题是,如果平时将钓桥升起,则妨碍己方从城内快速出兵,因为当守方放下吊桥再出兵时,城外敌人必然已做好准备。还有,如果出兵后又升起钓桥,部队在情势紧迫时则难于撤回,时有守军掉进城河毙命之事。最佳方案是,在城门附近安置相应守护机关和器械的前提下,拆除钓桥,改用固定桥。若此,我方出入皆便利,敌方害怕袭击,也不敢轻举妄动。④
悬门又叫干戈板、兼板、插板,是悬置在城门门道以上的板门,战时方下之,以阻止外敌继续冲进城内并隔绝入城之敌的退路,同时也具有备用门的性质。《墨子·备城门》已有记载。《太白阴经》云:“悬门,悬木板以为重门。”⑤《虎钤经》谓其以铁钉包裹,悬于敌栅,“受敌之时则板起发矢”。⑥《武经总要》称作闸(插)版,“其制用榆槐木,广狭准城门,漫以生牛皮,裹以铁叶,两傍施铁环,贯铁索。凡大城门,去门阖五尺,立两颊木,木开池槽,亦用铁叶裹之,若寇至,即以绞车自城楼上抽所贯铁索,下闸版于槽中”。⑦对于这种常用城门守御器械,陈规分析说,虽然悬门可以起到阻滞敌人冲击的作用,但它也像吊桥一样妨碍城内出兵。既然在城门里外都安设了机关和器械,自然就可以不安悬门,以便出兵快速便利。⑧
总之,以城墙防护设施、射击设施、城门防御设施为代表的军事技术及其思想的不断改进与提高,是北宋城池筑防技术发展水平的集中体现,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这些先进技术及可贵思想在宋代城池防御战中不断得到检验与推广,为元明时期城池筑防技术的进一步完善,提供了重要的实战經验与理论基础。与此同时,宋代城防技术及思想也极大地丰富了我国军事技术史、军事思想史宝库,是我国古代城池建筑史和城防军事史中值得重视和发掘的一笔遗产。当然,城池筑防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并非以上几个方面所能涵盖。但即便如此,从筑城技术、筑城材料、攻防战略、守城战术到城防设施和武器配备等诸多论述与记载之中,仍可看到宋代城防思想和技术在中古以后的显著提升和发展。
【作者简介】刘永海,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军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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