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与消解:对“文学牛仔”英雄形象的历史解读

    摘 要“文学牛仔”的英雄形象从出现到确立再到呈现出一种消解的趋势,在牛仔小说发展史上是一个渐变的历史过程。19世纪60年代,美国西部大平原地区“牧牛王国”的崛起为小说家提供了美国文学本土化的新素材,“文学牛仔”在传奇冒险故事中登场并随“一角钱丛书”的流行初具英雄形象。随着20世纪初美国西部踏上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文学牛仔”被牛仔小说家刻画成阳刚威猛、热爱自由、神勇无畏和开拓进取的骑士英雄。20世纪后半期,美国社会与文化中的后现代主义思潮使“文学牛仔”的英雄神话开始解构,其英雄形象的消解反映了牧区社会衰落时牛仔作为社会边缘人的命运。

    关键词塑造与消解,“文学牛仔”,英雄形象,历史解读

    中图分类号K7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19)10-0044-08

    牛仔,美国西部“牧牛王国”中的一群马背劳工,从默默无闻发展成美利坚民族英雄的代表,牛仔小说的创作和流行起了重要的作用。①19世纪60年代,美国西部大平原地区“牧牛王国”的崛起为小说家提供了美国文学本土化的新素材,“文学牛仔”在传奇冒险故事中登场并随“一角钱丛书”的流行初具英雄形象。20世纪初,随着美国西部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的推进,处于社会转型时期对“镀金时代”弱肉强食的社会现象严重不满的美国人缅怀牛仔冒险、自由、独立、正直且充满个性的形象。以欧文·威斯特(Owen Wister)、安迪·亚当斯(Andy Adams)和赞恩·格雷(Zane Grey)为代表的牛仔小说家在小说中淋漓尽致地赞美牛仔的阳刚威猛、坚毅勇敢和乐观侠义,他们笔下代表着美利坚民族开拓进取精神的牛仔骑士形象促进了牛仔英雄神话的产生。20世纪80年代以来,牛仔英雄神话依然存在,但后现代主义的社会文化思潮使“文学牛仔”的英雄形象在拉里·麦克莫特里(Larry McMurtry)和安妮·普鲁(Annie Proulx)为代表小说家的小说作品中开始解构,牛仔在现代化历史进程中作为美国西部社会边缘人的命运得到关注。“文学牛仔”的英雄形象在牛仔小说中从出现、确立到逐渐消解是一个渐变的历史过程。

    在美国西部文学史上,“文学牛仔”英雄的出场,是19世纪中后期美国西部独特的发展历程和美利坚民族精神塑造的时代需求在文学领域突显的历史产物。

    19世纪初期,尽管美国在政治和经济上已取得独立,但这个年轻的国家由于缺乏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传统, “文学中的民族主义者们在某种程度上被文化上的自卑情结所困扰”。②早在独立战争后,著名辞典编纂家诺亚·韦伯斯特(Noah Webster)就提出“美国文学必须像在政治上获得独立一样也要谋求自主,它的艺术必须像它的武器一样闻名于世”。③罗德里克·纳什认为 “19世纪的美国文学家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国家与众不同,即欧洲旧大陆找不到荒原的对应物”,④这种荒原的对应物便是广阔的美国西部。

    内战后,美国进入了由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的“镀金时代”时期。广袤的西部牧草资源、天然而丰富的得克萨斯长角牛、日益增长的国内外肉类市场需求和横贯大陆的铁路修建等因素,促成了美国西部大平原地区“牧牛王国”迅速崛起。从19世纪60年代起,在富有冒险和创业精神的牧场主和牛仔的辛苦劳作下,“牧牛王国”在大平原地区发展到了相当于半个欧洲的疆域——东起密苏里河、西至落基山、南起红河、北迄加拿大萨斯喀切温,到80年代末发展到了繁荣的巅峰期。“牧牛王国”在美国西部的崛起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从经济意义上来说,它改变了西部面貌,使内战前被称为“美洲大荒漠”的大平原上富有的牧草资源得到充分开发利用,促进了美国在19世纪后半期迅速走上工业化;从文化意义上来讲,“牧牛王国”兴旺发达的20余年是牛仔征服荒野、开拓边疆的“黄金时代”,独具特色的牧区社会为牛仔提供了施展聪明才智、征服荒野的广阔舞台。其发展充分彰显了美利坚民族独有的西部特色,成为美国作家在牛仔小说中塑造牛仔英雄最重要的历史背景。

    牛仔小说的灵魂人物是牛仔,历史上的牛仔就是随着“牧牛王国”的兴旺发展而产生的——在西部牧牛和长途赶牛到牛镇的马背劳工。最早的牛仔形象见诸韦博·查尔斯在19世纪50年代出版的《南部边疆传说故事》,故事中零星的牛仔角色是“一幫饮食粗糙、住房简陋、过着沉闷单调生活的半野蛮劳动者”,①这是牛仔生活的真实写照。真实的牛仔在牧区所从事的工作主要有两种,一种主要是春秋两季把四散在牧区各处的牛群赶拢至集会地并给牛打烙印,阉割小公牛和割牛角;另一种便是牛仔生活中最艰苦、最惊险和最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长途驱赶牛群。长途驱赶之所以富有传奇性,是因为牛仔在马背上要历经二三个月或更多的时间,驱赶两三千头牛走完几百甚至上千英里的牛道把牛送到牛镇。牛仔在长途驱赶中不但生活艰苦,工作劳累,还有生命危险。他们经常遇到饥渴的考验、牛群炸群、赶牛过河、暴风雨或暴风雪的袭击,赶牛路上还会遇到印第安人或蒙面强盗劫道。1867年第一批长角牛赶往阿比林之后,或在牛道,或在牧场,或在牛镇上,牛仔形象在小说中多起来,他们“穿着肮脏的牛仔裤,系扣的灯芯绒或呢料马甲,丝绸帽子,手套、藤条,颈下有时还会戴上白色的围巾”,②此时的“文学牛仔”并不是小说的主人公,仍然还是牧区雇工的形象,没有特别引起美国作家或普通人的关注。

    19世纪80年代末,美国西部“得克萨斯的牧牛业经过有利环境的多年培养,在南北战争以后的那一时期突然繁荣起来,可是不到 30年,就又衰落到了无足轻重的程度”。③由于牧牛数量急剧膨胀,导致牛肉产量过剩,价格大降。铁路的扩展在给“牧牛王国”带来繁荣的同时,也带来了一批批耕地种田的东部农场主和圈地养羊的牧羊主。“得克萨斯热”牛疫、1886年和1887年西部地区历史上罕见的暴雪、纷纷筑起的牧区围篱、让牧草大片枯萎的夏季干旱等众多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大平原上的牛群成批成批地死去,“牧牛王国”开始衰落。到1895年时牛仔逐渐变成了固定围栏牧场上的雇佣工人,牛仔们的黄金时代逝去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此时的牛仔引起人们的关注并不是牛仔小说中的“文学牛仔”,而是以乔治·卡特林、查尔斯·拉塞尔和威尔·詹姆斯为代表的西部早期画家的油画作品。他们在油画中用十加仑的硕大宽边帽、皮套裤,以及牛仔们脚蹬的、能与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和弓箭相对抗的马刺开始唤起了人们对西部大平原和牛仔的关注。1887年,威廉·弗雷德里克·科迪在《野牛比尔的荒蛮西部及世界驯马师大会》系列荒蛮西部表演剧中塑造了得克萨斯牛仔的冒险经历,推出了牛仔之王巴克·泰勒,牛仔身上令人兴奋的视觉符号(枪和马刺)、戏剧表演中必不可少的经典人物(警长和枪手)和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枪战、赶牛)扩大了西部传奇,牛仔很快成为了拥有神话般吸引力的明星。人们急切地想了解西部牛仔的生活,牛仔迅速成为“一角钱丛书市场大受欢迎的英雄”。④

    “一角钱丛书”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普伦提斯·英格拉哈姆和威廉·帕特。英格拉哈姆笔下的“野牛比尔”巴克·泰勒着装粗俗却容易引人注意,“他脚穿马靴,手戴戒指……宽边鸽式帽子周围围着一圈金色丝绒……在腰带上佩着两把漂亮的转轮手枪和一把长猎刀,而一边钩上吊着一条制作精巧的麻制套索。他的脸让人一见难忘,没有胡子,青春洋溢,然而充满个性,显得敢作敢为”。①威廉·帕特1889年出版的《勇敢的丹·夏克的德莱弗里将军》中的牛仔哈里是“一个至少六英尺高,身材魁梧的汉子。英俊有力,四方下巴表明了超凡的毅力和坚定的个性”。哈里漂无定所、四海为家。骑马巡游时,他总是乐于帮助那些受凌辱的和遭压迫的弱小人物,无论男女。他的形象经常与制服惊牛与追赶偷牛贼相关,他对自己牛仔的身份感到荣耀,声称“一点点牛道,一长溜牛角使我血液沸腾”。②英格拉哈姆和帕特笔下的牛仔已经从一个偶像和表演者逐步转化为具有某种西部男性气概的原型。

    为什么牛仔比西部开发史上的垦殖农民、捕兽者、淘金者和联邦军队的骑兵更能引起美国作家的想象力?美国历史学家威廉·W. 萨维奇曾对此有所评论:“人们很难想象,假如没有牛仔这个形象,美国的文化,不管是粗俗的还是高雅的,要找其他形象来取代它,简直太难了。什么猿人,太空人,枪手,还有超人,都曾名噪一时,可哪一个也不曾把牛仔的形象给压下去。”③

    实际上,美国文学为摆脱殖民影响进而寻求具备“美利坚民族精神”的英雄形象,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1784 年,约翰·菲尔森发表的《肯塔基的发现、定居和现状》使美国人民第一次了解到最早向西移居的英雄——丹尼尔·布恩,他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成为“西部拓荒精神”的代名词。之后,美国民族文学的先驱者詹姆斯·库柏的代表作《皮袜子故事集》中,塑造的纳蒂·邦波这个“第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形象”,勇敢机智、胸怀坦荡、见义勇为、勇于自我牺牲。④在布恩和邦波“西部拓荒精神”的感召下,美国人在西部开发生活中不向自然妥协,百折不挠、奋发向上、勇于进取,这种拓荒精神常被视为美国独特心理和社会文化的象征,这也是美利坚民族精神的根源所在。历史上的牛仔在牧区赶拢和长途驱赶牛群中养成了许多优秀品质。第一,艰苦的工作和险恶的环境使牛仔经受了严峻的考验和锻炼,形成了不畏艰险、勤劳勇敢、严肃认真和团结协作的性格特征。第二,辽阔的草原和艰苦的牛道历程,造就了牛仔开朗的性格和乐观的精神。第三,牛仔胆大心细、行侠好义、捍卫尊严、自强不息,体现了19世纪美国人民开拓进取的生活态度和追求幸福的社会价值观念。1890年,美国人口普查的年度报告认为美国西部“简直不能说还有一条边疆线了”。⑤1893年,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弗雷得里克·特纳《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发表,特纳说明内战后的西部开发使西部“自由土地”区域“不断退缩”,美国边疆的发展促进了美国人民一种混合民族性格的形成。⑥“牧牛王国”的衰落以及边疆的“逝去”在不断开拓、追求新奇的美国人内心深处造成巨大的震动。小说家、历史家,甚至是包括西奥多·罗斯福在内的政治家都在用怀旧的眼光来审视西部的变化,他们对牛仔时代的消失深感惋惜,对体现美国民族性格特征的牛仔形象,也更加珍惜和缅怀。罗斯福曾在1884年去西部旅行,以排遣他妻子去世所带来的悲伤,西部生活使他变成了一位“把牛仔很当回事的拓荒者”。⑦罗斯福曾称赞牛仔们以“从容、坚忍和刚毅面对死亡,具有勇敢、好客、耐劳和冒险精神,是美利坚民族不屈的先驱者”。⑧他在他的多卷本《赢得西部》(1889—1896年)中,把自己转型为故事书中的牛仔,经常以牛仔的装束出现在照片里,他用自己的身体把牛仔饰刻为专属于美国的一套全新的常识性价值观的守护者。⑨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以马克·吐温、布雷特·哈特为代表的美国作家发起了还原西部本色为宗旨的“地方色彩运动”, 他们继库柏之后把西部英雄具化为更具西部特色的牛仔。如果说西部英雄所体现出来的西部精神构成了美国精神的雏形,那么美国作家笔下牛仔形象的出场则使美国精神进一步得以定型,从而成为美利坚民族精神的象征。

    受罗斯福以及美国“地方色彩运动”的影响,以欧文·威斯特的《红种人和白种人》《林·麦克林恩》《吉米老板》《汉克的女人》、阿瑟·佩特森1895年出版的《平原之子》、阿尔弗雷德·里维斯1897年出版的《狼谷》、埃默森·霍夫分别在1897和1900年出版的《牛仔的故事》和《哈夫威家中的女孩》为主要代表的牛仔小说大量出现。在这些小说中,牛仔开始成为小说的主人公,他们是白种的、结实帅气的独行侠,拥有个性化的荣誉守则;他们少言寡语、擅长行动,是个自由的代言人;他们为了社区的利益而展示自己的射击技能,随后策马向日落的方向奔去。“文学牛仔”在即将到来的20世纪,将会成长并拥有罗斯福所期望的“一个民族至关重要的坚定的男子汉气质” 。①

    西部边疆一直影响着美国政府的性质和前进方向,即使进入20世纪,西部踏上了工业化、城市化和市场化发展历程时也是如此。“边疆的消失”使处于社会转型时期对弱肉强食严重不满的美国人更加喜爱牛仔的冒险、自由、独立、正直且充满个性的形象。小说家不遗余力地不断按照人们的标准和希望塑造牛仔形象,“文学牛仔”在欧文·威斯特、安迪·亚当斯和赞恩·格雷的笔下,宣告了崭新的美国男性气质英雄的诞生。

    1902年,美国著名作家欧文·威斯特出版了《弗吉尼亚人——平原骑手》。该书讲述了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牛仔“弗吉尼亚人”,从社会底层中一名为人帮工的牛仔逐渐奋斗,从而进入上流社会实现自己美国梦的故事。②这部小说对西部文学最大的贡献在于,利用当时普及的“一角钱丛书”中的个人冒险主题,综合几种基本元素塑造了展示着崭新男性力量的“文学牛仔”典型,是美国早期牛仔小说的优秀代表作之一。从外貌上来看,主人公“弗吉尼亚人”头戴宽边帽,脖系大方巾,身材修长、目光清澈、长相俊秀,不再像英格拉哈姆笔下的巴克·泰勒那样珠光宝气。从性格上来看,他风趣幽默、胆大心细、刚毅果敢;他对女士彬彬有礼显现了古老的伦敦绅士风度;他冷静处理友情与法律的冲突,用私刑对曾经是生死之交但已堕落为盗牛贼的另一牛仔实行惩罚的正义之举,使他上升为道德和法律的执行人。自库柏以来,西部小说人物往往是过分强调其威猛、强悍的“硬汉”形象,忽略了人本性中的温情和儒雅,而“弗吉尼亚人”的爱情生活使他的牛仔形象丰富饱满,书中的女主角老处女莫利·伍德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勇敢地来到西部用所学知识教育这里的孩子,最后得到回报,找到了理想的爱人——“弗吉尼亚人”这名无所畏惧的牛仔。“弗吉尼亚人”具有极强的自信心和非凡的洞察力,他稳步地沿着被罗斯福总统称为“原始产业”的牧牛业往上奋斗,他创业史的成功显现出了极其强烈的个人主义和自我奋斗精神,“他的勇敢、正义、幽默和温文尔雅抓住了公众的想象力,众多读者被其征服,无数女孩都爱上了他” 。③威斯特认为“中世纪的骑士与现代的牛仔不过是处于不同环境里的撒克逊人”,④所以在塑造“弗吉尼亚人”时赋予了他贵族的气质,其血统“从亚瑟王卡米洛特的骑士比武”延续到“艾比利尼的围捕”。⑤“弗吉尼亚人”和莫利·伍德都来自于高贵的白人家庭,他的成功不仅在于他的勤劳勇敢和精于谋算,还在于让人们意识到他是“超人”。威斯特笔下的“弗吉尼亚人”不是真实牛仔的写照,但是他身上隐藏的“英雄的光芒和气度”不但具备西部荒野人所有的优点,也具备东部人所有的长处,⑥在美国文学史上永久地得到了认可。他以牧场雇工的身份演绎着西部英雄的故事,很容易赢得渴望改变一成不變生活的美国人的共鸣,这无疑使牛仔作为牛仔神话中的主角获得了一种无限放大的传播效应。

    几乎在同时,牛仔小说史上出现了另一类充分展现牛仔与荒野和牛群“搏斗”故事的小说,这一类小说主要描写牛仔在长途驱赶、围拢和其他牧区工作的真实劳作,来歌颂牛仔们在美国西部牧区社会发展中所代表的“拼命赶”和“开拓进取”的美利坚民族精神特质。

    1903年,著名牛仔小说家安迪·亚当斯出版了他的代表作《一个牛仔的日记》。这本小说最重要的历史价值体现在作者翔实地描述了一次长途驱赶的完整过程,再现了何为19世纪后半期美国西部“牧牛王国”中的“长途驱赶”,使读者对从事这一艰苦工作的牛仔有了真实深刻的了解。①小说中有15名牛仔,从1882年4月1日到8月26日,驱赶着3000多头牛从得克萨斯州的黑奥格兰德出发,通过“奇泽姆小道”走到堪萨斯的牛镇阿比林,再从阿比林向西向北穿越,总共跨越7个州到达目的地蒙大拿。这次“长途驱赶”历时将近5个月,牛仔英雄在“长途驱赶”中历尽磨难和艰辛,他们赶着牛群,走过上千英里的牛道,穿过急流险滩,遭遇暴风雨和大风雪的袭击,对付印第安人和歹徒们的拦路抢劫。小说家道格拉斯·E. 布兰奇曾称此书为“牧牛王国所产生的一部最优秀的文学作品”。②亚当斯之后,以尤金·曼洛夫·罗兹、亨利·W. 菲利普斯和伯莎·M. 马齐夫人等小说家为代表。这些小说家青年时代或曾做过牛仔或在牧区生活多年,这些经历和体验使他们能如实地刻画牛仔工作与生活。他们笔下的“文学牛仔”真实可靠,敢于在牛道上迎接大平原上恶劣的自然环境、乐于在牧场中帮助牧场主发财致富,甚至在牛镇上释放紧张压抑的放纵形象也没有妨碍他们成为具有撼动心灵的敢于冒险、乐于拼搏的男子汉。

    继威斯特和亚当斯之后,一批小说家在长篇和短篇小说中创造了许多神采各异的牛仔形象,最著名的当属赞恩·格雷。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30年代,格雷以西部牛仔为小说主人公完成了30余部小说的创作,刻画了一群西部牛仔在美国西部“牧牛王国”崛起与衰落过程中的命运沉浮故事。③格雷的牛仔小说通常被认为是模式化的小说,他在小说中兼用“历史的真实”和“小说的虚构”创作手法,把亚当斯和威斯特笔下的真实牛仔和浪漫牛仔相结合,把“文学牛仔”塑造成了美国坚定的男子汉所有优秀品质的“容器”。

    格雷笔下的英雄牛仔,除了高大威猛的外形和自强不息、不畏艰险的性格特征外,充满动感、與恶势力对峙中张扬着刺激和暴力的冒险行为,也集中反映了普通读者所期待的英雄必胜的理想境界。《牛仔罗曼史》④的主人翁牛仔内华达是小说中内华达州和亚利桑那州很有知名度的杀手,他思维敏捷、行动果敢、武艺高强、言语不多、举止温文尔雅,他对歹徒毫不留情,他的行踪高深莫测,他的大名令人生畏,无论是好人还是歹徒在听到他的名字时都会胆颤心惊。在小说中内华达起着神话式英雄的作用。他到处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枪相助。格雷在其小说中对于杀手的塑造是有原因的——在西部,竞争与暴力的西部生活方式是历史的事实。⑤小说中的杀手敢于面对危险,技术高超,极大地迎合了读者的口味。《紫艾草骑士》主人公拉西特是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草原骑士,他一身黑衣、独来独往、光明磊落、一身正气,与牛仔温特斯一起与摩门教的黑暗势力相斗争,这是格雷着意塑造的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义的英雄形象。小说中当拉西特得知温斯特因为蔑视摩门教,帮助简妮而遭到他们的迫害时,面对七个对手毫不畏惧,他“摘下阔边黑帽,并随即做出一连串极其敏捷的动作,沉腰、抬手、拔枪出套、旋转枪口,全部一气呵成,迅雷不及掩耳”。⑥塔尔吓得面无人色,被那帮脸吓得煞白的同伴扶上马,逃之夭夭了。 拉西特的援助让简妮感激不已,她热情挽留拉西特留下来共进晚餐……

    “马背上的牛仔是战胜与征服自然的象征”,⑦无论是亚当斯、威斯特还是格雷,常有意识地把马刻画成牛仔必不可少的心爱之物,使之辅助塑造牛仔主人公的性格或骑士形象。牛仔们从得克萨斯把牛群长途驱赶到东北部市场或北部牧区,马是必不可少的帮手。亚当斯的《一个牛仔的日记》中,对选马进行了详细的描述。马也是牛仔赖以在艰苦环境下生存的朋友和伙伴,所以在牛仔小说中,作者往往把马拟人化,甚至把马比作牛仔的伴侣。在《弗吉尼亚人》中有多处牛仔与马的情节,还辟有专门一章《巴拉摩与佩得鲁》来说明马对牛仔的感情以及牛仔对虐待马的人的痛恨。《紫艾草骑士》中,女主人公的两匹马“黑星星”和“夜游神”可以和拉西特的地位相媲美。在西部牧场上最恶劣的犯罪行径之一就是偷马,与盗马贼斗争可以称得上牛仔的美德。①简妮的“黑星星”和“夜游神”被盗马贼偷走后,男主人公温斯特费尽周折也要把它们找回来。《牛仔的罗曼史》中,男主人公苯曾不顾一切地同盗牛贼讨价还价,用盗牛贼的人身自由做交易,使他们帮助自己捕获一匹全身红色的、身躯硕大的野马——红加利福尼亚。约瑟夫· E . 巴杰曾在牛仔小说《笑着的利奥》中来描牛仔对马的感情,“简直强烈得像他的妻子和孩子一般”。②

    除威斯特、亚当斯和格雷之外,20世纪40年代前,一大批牛仔小说家创作了无数牛仔英雄形象,这些牛仔逐渐舍弃了牛群而成为平原上的骑士,他们粗犷正直、精力充沛、乐观向上、百折不挠。弗雷德里克·特纳认为,就是牛仔“创造了独特的美国精神”,这种精神在美国西部牛仔小说的渲染下抽空了个性因素,只剩下被大众所认同和欣赏的主流价值,脱颖升华为一笔美国创业时期独特的精神财富。

    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西部牛仔小说依然流行,但是席卷美国思想文化领域中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带动美国小说创作和文学评论出现了“反西部”(anti-western)潮流。所谓“西部”,主要指现代西部居民自科迪荒野戏剧表演以来一直所经历的一种神话制造和神话营销相互作用的心理和地理概念,“西部人”在传统牛仔小说中被小说家刻画为自由、独立和自强的牛仔形象。现实是,早在19世纪80年代末,衰落的西部牧牛业在现代社会中早已不占重要位置。以被称为“牛仔之州”的怀俄明为例,放牧业仅占全州收入的2%,人们的工作更有可能是从事风景园艺或是就业于超市和商店。怀俄明到处是度假牧场 ,街道上到处都是牛仔竞技表演。每年大约有700万人来怀俄明参观。③现代的美国西部只拥有神话般的过去。所谓“反西部”,主要指现代社会中的美国小说家在传统意义上的西部发生巨变的历史背景下,对西部文学的历史传统和创作手法进行全方位的批判性反思,他们突破以往牛仔小说家常常使用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西部风光、浪漫传奇般的爱情、正义永远战胜邪恶的牛仔神话创作窠臼, 开始以真实、客观和细腻的笔触来刻画真实的现代美国西部。他们采用现代甚至后现代的手法深入挖掘牛仔的内心世界和真实生活,不断地揭示出牛仔在牧区社会衰落时作为社会边缘人的命运。20世纪后半期最具代表性的“反西部”小说家是拉里·麦克莫特里和安妮·普鲁,在他们笔下,西部牛仔神话笼罩下的“文学牛仔”英雄形象开始出现解构的趋势。

    1985年,拉里·麦克默特里出版了长篇西部小说《孤独鸽》,这是一部美国西部拓荒史诗式的现代西部小说经典,小说一经发表便连续数周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首位,并在1986年荣获“普利策奖”。该小说以牛仔赶牛到牛镇的“长途驱赶”为原型,讲述了得克萨斯州两位退役别动队队员奥古斯都和卡尔带领一群牛仔长途赶牛到蒙大拿的艰难历程。④如同20世纪早期安迪·亚当斯《一个牛仔的日记》中长途赶牛的牛仔一样,牛仔们依然会遭遇牛群炸群、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干旱或洪水、四处弥漫的沙尘、响尾蛇或草原狗还有印第安人和盗马贼的侵扰,但是麦克默特里不同于亚当斯的地方在于——《孤独鸽》里塑造的牛仔开始脱下英雄的外衣而更富有强烈的普通人的生活化倾向。美国文学评论家托马斯·兰蒂斯在评论《孤独鸽》时曾指出,“麦克默特里摆脱了以往西部神话程式……他对西部的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当代学者的写照”。⑤ 麦克默特里究竟如何在《孤独鸽》中解构了传统西部牛仔小说中的牛仔英雄形象?

    首先,小说中牛仔生活的西部辽阔原野,不再像原来一样景色优美并充满自信和征服的力量。孤鸽镇到处都是灰色的灌木丛林,蛇、癞蛤蟆,低矮的土坯房,陳旧的马鞍和腐烂的马具,没有一丝绿色和生机,根本不适合居住。其次,牛仔们的命运与传统“文学牛仔”无往不胜的牛仔神话完全不同。小说中牛队领头人卡尔一生都在领导别人,但在赶牛队任务即将完成时却感觉“不再具有领导他们迈出另一步的动力”,①他最好的帮手“泔水”不顾暴风雪的威胁执意要离开牛队。②在他终于回到“孤鸽镇”时,“孤鸽镇”的败落使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穿行一个鬼乡”,慨叹“这个世界何处是自己的家”。③小说结尾包括奥古斯都在内有21条生命被荒原吞噬,卡尔的牛仔之梦已经随着奥古斯都的死而彻底破灭。再次,《孤独鸽》中的牛仔们面对赶牛路上的困难并不退缩,甚至在赶牛途中重新成为神话般的西部英雄,但是他们性格脆弱的一面也暴露无遗。牛仔们“像植物一样需要女性的滋养”。④最后,在以往“文学牛仔”英雄们的爱情世界中,他们往往或与从东部来的女教师、或与牧场主的女儿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而且故事的结局最终以美满幸福的婚姻结尾,“弗吉尼亚人”“拉西特”和“内华达”都是如此,但是《孤独鸽》中牛仔的生活和感情世界里只有“妓女”。特别需要提出的是,麦克默特里在小说中塑造的黑人牛仔狄兹心灵手巧,既是修理工又是侦察员,具有超人的水源探测能力。这种对充满智慧、注重友情的黑人形象刻画肯定了“牧牛王国”中黑人牛仔的贡献,同时也是对人们心目中牛仔英雄只是白人形象的历史矫正。

    生活在现代社会环境里的麦克默特里,最早用“反西部小说”的形式记述牛仔们英勇的赶牛行动。他深知美国历史上的西部神话已经无法应对社会发展的现实,但他也了解西部神话对于小说框架和人物创造所具有的深远影响力,所以在《孤独鸽》中对西部神话和牛仔英雄显现出了摇摆不定的态度,时而对西部神话和牛仔英雄认可和继承,时而与传统的牛仔小说反叛与决裂,以至于同时代的读者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孤独鸽》对于牛仔英雄神话的反叛,甚至还继续将小说本身视为西部神话的历史辩护。有别于拉里·麦克默特里,当代女作家安妮·普鲁彻底抛弃了关于西部神话的想象以及传统西部男性牛仔冒险的诱惑。

    1997年,安妮·普鲁在《纽约客》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断背山》。小说的背景设置在20世纪60年代初,主要以两位男性牛仔杰克和恩尼斯的同性爱情故事为主线,揭示了最后的牛仔在西部新旧产业交替过程中的身份归属和命运悲剧。普鲁在小说中试图在牛仔神话的光圈里把牛仔无性的压抑释放为他们之间的同性欲望,这种对于两位牛仔之间同性的爱情探讨颠覆了以往“文学牛仔”英雄总能获得异性完美爱情的情感世界,暴露了牛仔在牧区工作和长途驱赶中的性压抑状态。对于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牛仔英雄无性的神话一直是小说家着意创造和隐埋的话题,即使有,也是以威斯特和格雷的牛仔小说中英雄救美并获得美女爱情的故事情节,就这一点来说,与历史牛仔的爱情生活相差太远。实际上,在美国西部牧场发展的早期,牧区几乎是男人的世界,妇女很少。到1884年,在达科他荒凉地区的比灵顿县境内,男子122人,妇女仅有27人。⑤在牧场上牛仔几乎没有同异性交往的机会,真正能找到牧场主的女儿和城镇居民的女孩交朋友的牛仔为数极少。因缺乏异性友情而空虚的年轻牛仔便与妓女有了更多的交往。⑥ 牛仔同性恋的话题一直是个禁区,牛仔小说家宁肯让牛仔英雄去与妓女鬼混也不愿意把牛仔英雄塑造成同性恋硬汉,安妮·普鲁的《断背山》开了先例。

    《断背山》对于牛仔英雄的解构并不仅仅是因为公然揭示了牛仔性压抑而产生的同性恋问题,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在于,安妮敢于直面现代美国西部牧区社会中牛仔迷茫的前途命运问题。从断背山下来后,阿尔玛与恩尼斯离婚与其说缘于她怀疑恩尼斯的同性恋情,还不如说恩尼斯对于“薪资低、工时长的牧场差事的渴望” 的无法实现所导致的感情破裂。⑦杰克靠参加牧牛产业链中最渺小和最底端的牛仔竞技比赛谋生的经历也显示了现代牛仔的家庭生活充满危机与挑战,四年骑牛手的经历使杰克“压坏了几节脊椎……断了一条腿”。⑧“钱是露琳的,发号施令的人也是她”,岳父纽森始终看不起他。露琳事业的成功让杰克越发感到在家庭中的无足轻重,他只有在“郁闷之余打孩子出气”。⑨ 除《断背山》里的恩尼斯和杰克,《脚下的淤泥》主人公戴蒙德·费尔茨追求成为骑牛师过程中却遭受了嘲笑和阻碍;《租自佛罗里达》主人公朱恩·比德斯特鲁普被选中作为牛仔的典型成为《西部牛仔》杂志的封面人物,后来,他禁不起诱惑来到好莱坞主演一部西部片,然而为了符合导演对于牛仔形象的期待,他接受肉毒素注射,但是这些毒素却出现差错致使他相貌畸变。安妮·普鲁笔下的现代牛仔在寻求适应西部遗产的尝试中,没能避免被边缘化和被压垮的命运。

    就这样,在接近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从《南部边疆传说故事》到《断背山》,从韦博·查尔斯到拉里·麦克莫特里和安妮·普鲁,“文学牛仔”在“牧牛王国”繁荣发展时作为“半野蛮劳动者”的形象出场。随着“牧牛王国”的衰落和西部边疆的逝去,基于对西部永久的怀旧和美利坚民族精神塑造的时代需求,把他们变成了阳刚威猛、坚毅勇敢、乐观侠义和开拓进取的英雄骑士。在现代多元社会文化的碰撞中,这些从大平原轰鸣的牛群中策马而来的马背骑士,在从拓荒主义和英雄主义的西部文学传统向后现代主义的变迁中,逐渐退去了耀眼的英雄光环,西部牛仔的神话成为人们的历史记忆。

    【作者简介】李军,北京教育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世界近现代史研究。

    【责任编辑:王雅贞 王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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