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史书中的长人形象初识
董田钰尔
摘要:史料记载,秦始皇曾收天下之兵聚于咸阳,依照临洮长人的形象铸造成十二座高五丈足六尺的铜人。这些铜人,象征着秦国实力的强大和高超的金属冶炼技艺,寄托着人们对自然和未知的敬畏,因而对了解秦汉时期的历史文化有着重要的作用。然而,“长人见于临洮”是否是秦始皇铸造金人的缘由,亦有争议。同时,秦汉之际关于长人、大人的记载比较集中。如果我们不关注事实,仅仅是从史学方面考虑长人形象的来源、寓意及其变迁,则会得到新的认识。
关键词:史记;汉书;长人;金人
神话中的天神或者传说中的英雄,一般都有着与凡人不同的外貌特征,而巨大的身材无疑最具代表性。在文学作品中,长人、大人、巨人成就了诗人天马星空的想象,屈原的《天问》《招魂》、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也因此成了千古名篇。然而,在严谨的史学著作中,长人形象的多次出现,却更加引人注目。《史记》《汉书》等严谨的史学著作对长人、大人的大量记载,其背后的文化内涵似乎更值得我们探讨。
一、“长人”与“大人”
在战国秦汉历史文献中,“长人”是一个较为常见的名词。《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1]《汉书·楚元王刘交传附刘向传》:“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时,??长人见临洮。”[2]《华阳国志·巴志》:“秦始皇时有长人二十五丈见宕渠。”[3]《史记索隐·始皇本纪》记载:“二十六年,有长人见于临洮,故销兵器,铸而象之。”[4]从这些史书的表述可以知道,长人是指高丈余乃至数十丈的人,其主要特征为身高远异常人。
“长人”有时亦被写作“大人”,如秦始皇二十六年“长人见于临洮”一事中,“大人”概念就等同于“长人”。《史记集解》引徐广曰:“巴郡出大人,长二十五丈六尺。”[5]《汉书·五行志》云:“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故销兵器,铸而象之。”[6]此外,如《史记·封禅书》:“公孙卿持节常先行候名山,至东莱,言夜见大人,长数丈,就之则不见,见其迹甚大,类禽兽云。”[7]“大人”有多种意义,如圣人,德才超群的人;地位尊贵的人;对长辈的尊称;部落酋长。[8]而从上述文献记载大人的身高来看,“长人”和“大人”都被用来形容身材的高大,具有相同的意义。
长人虽然具有远异常人的身高,但不同文献对此却记载不一,说明了不同时代对同一故事的不同建构。《汉书·五行志》云:“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汉书·项藉传》颜师古注引《三辅黄图》载金人铭文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大人来见临洮,其长五丈,足迹六尺。”[9]另,《史记·封禅书》载公孙弘所见“大人,长数丈”。可以判断,两汉时期文献记载的长人身高,基本上在数丈。然而,魏晋以后,文献中的长人身高,却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后世史家在未见到新材料的情况下,根据自己的史学意图对前代史实进行增补,较为常见。正如顾颉刚先生“层累的古史说”所言,越是到后代,前代的史事越是丰富。如《华阳国志·巴志》:“秦始皇时有长人二十五丈见宕渠。”《史记集解》:“徐广曰:巴郡出大人,长二十五丈六尺。”后人为了突出长人的身高特征,在原有基础上对数字进行了再次夸大,突出其神秘性。
二、长人出现地的隐含意义
在秦末汉初的长人事迹中,“长人见于临洮”当是最为典型的事例。《史记索隐·始皇本纪》载:“二十六年,有长人见于临洮,故销兵器,铸而象之。”[10]《汉书·五行志》云:“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临洮位处秦国西北边境,接近西北地区少数民族,他们的身高普遍高于中原人。而秦始皇建立的帝國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际,出现“衣狄服,开左衽”的长人也许象征着北方少数民族的臣服。
据《华阳国志·巴志》:“秦始皇时有长人二十五丈见宕渠。”《史记集解》:“巴郡出大人,长二十五丈六尺。”巴郡是今天的重庆江北区,宕渠是今天的四川宕渠县,都属于古代的巴蜀地区。如果除去文学化地加工,古代巴蜀地区出现长人是一个让人非常怀疑的一点。古代巴蜀地区先民身高普遍偏低,除非是生产需要进行的特殊运动或是患有某种疾病,才有可能出现身高异于常人的情况。但这些可能几率非常低,再加上集中出现,足以表现出四川 长人的出现很可能是当地统治者主观臆造的产物。
汉武帝时期,也有大人出现。如《史记·封禅书》:“公孙卿持节常先行候名山,至东莱,言夜见大人,长数丈,就之则不见,见其迹甚大,类禽兽云。”[11]《史记·孝武本纪》记曰:“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若云‘见天子。天子于是幸缑氏城,拜卿为中大夫。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毋所见,见大人迹。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公孙弘见“大人”事,显然有虚假的成分,但可见在他眼中,神人也应该是具有和常人不同的身高特征的。虽然西汉长人事迹仅此一例,但这也足以明证长人这些未知事物在秦汉时期人们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关中和巴蜀地区为秦人故地,而文献记载中的长人又见于这些地区的边缘,属于文化的边缘区,有许多地方仍是未知区域。而经过战国以及汉初燕赵齐鲁方士的宣传,海上三神山成为人们向往的仙域,取代西北和西南,成为新的未知之地。因此,出于对神秘区域的向往与探索,在史书以及文学作品中设定一些长人、大人、神人等人物,代表着史家或者诗人对未知世界的丰富的想象力。《神异经·东南荒经》记载,“东南隅大荒中有朴父焉,其高千里,腹围自辅”。[12]这可以算作人们对未知世界设定的一个注脚。
三、祥瑞与灾异的转换
贾谊在其名篇《过秦论》中探讨秦亡原因时称:“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坠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13]而秦始皇铸造十二金人,也成为著名的历史故事。秦始皇曾经铸造金人,史书对此记载甚详,已为不争的事实。虽然秦始皇铸造十二金人的原因已经不详,但《史记》《汉书》却是将“临洮见长人”事件与十二金人联系在一起的。《史记索隐·始皇本纪》按:“二十六年,有长人见于临洮,故销兵器,铸而象之。”[14]《汉书·项藉传》颜师古注引《三辅黄图》载金人铭文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大人来见临洮,其长五丈,足迹六尺。”[15]《后汉书·董卓传》称,汉末人“以为秦始皇见长人于临洮,乃铸铜人”。由此可看秦十二金人与临洮长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然而,“临洮见长人”到底是祥瑞还是灾异呢?
《汉书·五行志》云:“秦始皇帝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天若戒曰:勿大为夷狄之行,将受其字风是岁,始皇初并六国,反喜为瑞,销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故大人见于临洮,明祸乱之起。后十四年而秦亡,亡自戍卒陈胜发。”[16]根据文意可知,秦人是将此事作为祥瑞理解的。今人吕思勉根据《三辅黄图》所记金人铭文,认为“秦大人见临洮,??则当时实以为祥瑞也。”[17]
《汉书·刘向传》:“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时,日月薄食,山陵沦亡,辰星出于四孟,太白经天而行,无云而雷,枉矢夜光,荧惑袭月,孽火烧宫,野禽戏廷,都门内崩,长人见临洮,石陨于东郡,星孛大角,大角以亡。观孔子之言,考暴秦之异,天命信可畏也。”[18]
而《后汉书》李贤注引《三辅黄图》曰:“秦王立二十六年,初定天下,称皇帝。大人见临洮,身长五丈,迹长六尺,作铜人以厌之,立在阿房殿前。汉徙长乐宫中大夏殿前。”[19]《三辅黄图》记载秦汉时期三辅地区的城池、宫观、陵庙等建筑。著者姓名已佚,但《水经注》曾经引用,且《隋书·经籍志》也曾著录,则其年代至迟不会晚于南北朝。可见,在汉代以后,乃至南北朝人眼中,“大人见临洮”是灾异,因而会有“作铜人以厌之”的举措。
有趣的是,被秦始皇认为是祥瑞的事情,到了汉代,却被认为是一种凶兆,是上天的警示。由于史料缺乏,我们并不能还原金人与长人的真实关系。不过,通过对不同时代史家对同一事件的构建,我们可以知道不同时代的学者,基于所处时代的背景,对同一事件存在不同的解释的,这也是历史学的奥妙所在。
结语: 相比较先秦及隋唐以后的文献,秦汉信史中的长人形象更加丰富。临洮长人与巴郡大人的出现,为秦统治增添神秘色彩的同时,铸就了秦一统天下的美梦。东海之滨的大人足迹,也让汉武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访仙追求。史书长人形象变迁的背后,体现着史家不同的史学意图。隋唐以后,史学撰述更加严谨以后,长人形象转而成为志怪小说等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内容,承载着文学家们对域外神秘世界的想象。
从深林到遥远的海外,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和安土重迁思想的存在,人们离不开故土但又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于是,出现了《山海经》这样现实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著作,其中充满对外界的好奇,还有人们对自然的敬畏。据《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尾山烛龙称“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烛龙的长人形象在人们的想象中诞生。从远古的敬畏到小说中的主人公,从普通的神明变成统治者的工具,他们走過漫长岁月,带着神秘的色彩注进历史的长河。人们也许期望长人形象出现,也许对它既好奇又害怕。但是烛龙的长人形象会永远带着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一直发展下去。
注释
[1]《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909页。
[2]《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刘交传附刘向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63页。
[3]《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一《巴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9页。
[4]《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3页。
[5]《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3页。
[6]《汉书》卷二七《五行志》,第1441页。
[7]《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97页。
[8]《古代汉语词典》(第二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45页。
[9]《汉书》卷三一《项藉传》,第1823页。
[10]《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3页。
[11]《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97页。
[12]袁珂:《山海经校注》卷九《大荒东经》,注引《神异经》,
[13]《新书校注》卷一《过秦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页。
[14]《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3页。
[15]《汉书》卷三一《项藉传》,第1823页。
[16]《汉书》卷二十七下《五行志》,第1472页。
[17]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762页。
[18]《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刘交传附刘向传》,第1963页。
[19]《后汉书》卷七十二《董卓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3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