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的封神路

    赵翠萍 王慧香

    《边走边唱》作为陈凯歌早期作品之一,被认为是其精神的自叙传,由于该电影对史铁生《命若琴弦》的改编获得了较大的超越,且灌注了导演强烈的个人色彩,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将之看作是陈凯歌的独立作品。在以往的研究中,该篇的讨论主要立足于电影对小说的改编,电影的信仰和宿命论色彩,导演个人精神的自叙等几个方面,而较少关注到《边走边唱》中的所有角色在“人”与“非人”间的挣扎对电影表述的重要意义,本文将主要通过对老琴师和石头作为“零余者”是怎样一步步变为“神神”的道路做探讨,并将其他具有符号意义的角色纳入,试图理解《边走边唱》中的“人”与“非人”对整部影片构建和主角命运走向的影响,进而以此角度解读电影中导演的潜在表述。

    一、 作为主角的边缘人——老琴师与石头的身份状态

    作为电影主角的老琴师和石头,他们的身份重合点主要有三个——盲人、弹唱艺人和过路人。这三重身份构成了一个交叉点——边缘人。

    首先是盲人,身体的残缺决定了师徒二人随之而来的遭遇和思想状态及整个故事的导向,是两人身份的内核与出发点。因为失明,触觉和听觉异常发达,可以为他们解决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数事情,唯独需要视觉的色彩不能被认知,这种对视觉的渴望由于缺失被放大、升腾和沉淀,成为了整部电影和主角一生的推动力。其次是卖艺人,他们给村民带来快乐和慰藉,帮助解决纠纷,也许人们相信异于常人的他们和未知的东西有某种天然的联系,他们也被称作“神神”,但不可否认的是,被归为三教九流的弹唱者是处在社会的边缘的,他们的被需要是符号意义的存在,而不是以他们作为人自身的存在,是在特定的环境与场景中扮演特定的角色。最后是过路人,琴师无法拥有世俗意义上的家庭,没有理由让他们停下来,他们永远以漂泊者、过路人的身份活着,石头离开家被父母送到老琴师身边,他们年复一年地走着,走过一个个山坳和村庄,为那里的人带去音乐与故事,每每到达,场面盛大得甚至有些不真实,不真实也许是因为太过短暂和虚幻,他们居无定所,和看不见的神一起住在破庙里,无论是黄河口还是山羊坳,再多的人认识、记得他们,也永远只是过路人,相遇之后就会别离,塑造了永远的漂泊者形象。

    电影中将琴弦弹断似乎带有某种隐喻,破除掉现有身份,获得新生,無论是盲人、弹唱艺人还是过路人,他们一直在追逐琴弦断尽那一刻,因为他们相信那以后可以复明、娶妻,就能看正常人目之所及的山川湖海,过普通人的生活。但就如同老琴师所说的命就在琴弦上,琴弦断尽获得的不是新生,没有成为普通人中的一员,而是从命运边缘坠落,失掉边缘人身份,同时属于自己的空间和精神寄托也在那一瞬间崩坏。

    无论是盲人、卖艺人还是过路人,都没有拥有世俗意义上完整的人生,孤独走过无数的道路与岁月,诚诚恳恳地弹断一千根琴弦,出发点是为了见到这个世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如老琴师所说,哪怕一瞬,也是值得的,但弹断琴弦之日也是与琴分别之日,是他们原本身份的终结,弹奏琴的他们是神,是宴会主角,是挥之不去的集体无意识,但成神不是他们想要的,自始至终,他们都在努力摆脱当下的“非人”身份,追求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二、“人”与“神”——身份认知的错位与追逐

    因为身份的特殊,年少时的情窦会因为身体的残缺与外部环境发生激烈冲突,进而失败、枯竭,由此进入自我的重新认知。当石头和兰秀产生爱情时,迎接他们的是来自正常社会的强力冲击,石头和村民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也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发出了追问。“为什么我们是瞎子?”老琴师的回答也很意味深长:“因为我们是瞎子。”此时他们都被拉下来神坛,重新审视自己作为人的身份。这种终极式的追问电影中一共出现两次,另一次是老琴师快要弹断一千根琴弦,面对着茫茫的黄土高原发问,“到底值不值呢,这一辈子,就为了看这一眼,到底值不值呢?”他给出的回答是“值得”,这两个问题相互连接,贯穿了整部电影和主角的一生。

    一代代盲人琴师所追逐的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在他们遭遇到生活的重创,对自我身份开始怀疑,开始觉醒和继承前代的意志,决定弹断琴弦的时候,就是追逐成为“人”的开始。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错位,不难看出,陈凯歌在电影中强调了这种认知上的错位,琴师和村民是相互误解的,他们对琴和人生的认知是完全错位的,像老琴师和石头这样的边缘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是完整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非人”,他们边走边唱,一路漂泊,一代代走在追逐成为“人”的道路上,最终“成人”遥不可及,却被他们追逐的“人”封了“神”,老神神死去,石头坐上众人抬来的轿子成为新的神神,当村民抬起轿子,石头追求成为完整的人(复明)的道路开始了,对于村民们来说一个新的神神诞生了,似乎陷入了宿命般的轮回,始于觉醒与误解,又终于觉醒与误解。电影中一个场景回答了这场误解:老琴师在去买药之前先跪拜了神像,接着摸着寺庙里的神像自言自语“这也跟人差不多”。这个场景似乎是一场道别,有两个重要的地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神神”就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二是模糊了神与人的边界。

    一些观点认为,老琴师的师傅、老琴师、石头,就这样一代代重复着他们的宿命,永远无法走出影片中充满了昏黄的、宿命论的色彩,他们一代代的重复,与其说是宿命,不如说是一条零余者主动选择的永远走不完的封神路。不同只在于,他们心中要走的路和外人眼中的路产生了理解上的偏差,这里模糊的人与神的边界,正是电影想要表达的重要信息。

    老琴师在经历过一千根琴弦的打磨后已被“封神”,在村民眼中,他的继任者石头有两重身份——琴师石头和瞎子石头,两种身份在不同的场合中会被割裂开来。当石头觉得自己可以拥有普通人的生活时,现实给他沉痛一击,在世俗生活中,贫穷的残障者不配拥有爱情,于是产生了村民与石头的激烈冲突。听琴的村民和与石头发生冲突的村民是同一拨人,当村民和石头在不同的场景下,破庙中的石头是痴心妄想的瞎子,而村民是惩戒者。老神神去世后,拿着风筝被抬上轿子的石头则是新的“神神”,村民们此时成为了崇敬者。无论二者的身份和位置如何改变,双方都始终处在一个身份理解的错位上。盲琴师一辈子都在努力追逐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并试图模糊“人”与“神”的界限,但作为普通人的村民的认知中,他们的身份只有非此即彼的两种:“非人”与“神”。一旦偏离这两种身份,便会引发各类冲突,双方就在这样的身份认知追逐与错位中,完成了各自的使命。

    三、 个体的人和群体的人——不同身份的符号意义

    在零余者的封神路上,不同的人扮演了各式的角色,共同推进主角命运的发展。他们以或清晰或模糊的面貌出现,导演了一场有关于人与神的疑虑与狂欢。

    首先是作为个体的人,即老琴师和石头,他们合为一体,因自身的身份和周遭的环境出发做出了人生道路的选择。在不完整中以完整为目标出发,终其一生也在所不惜,他们历经修行、苦痛、怀疑、执念、到最后的幡然醒悟和重复,在不能自主的命运中选择相信和寻找最大也最小的可能,在反抗命运的过程中遭遇误解与嘲笑中逐渐面目丰满。可惜的是到后期,导演过分的自我意识表达占据了电影的主叙事,在电影中注入的诗性色彩和对命运主题的执着,让主角逐渐脱离了作为个体的人的故事,最终也成为了某种符号。不过好在电影提供了一个开放性结局,隐藏了对石头更丰富的可能性的期待。他们惩罚了一个人,是否也意味着封了一个神,结局并没有确定的答案。

    除二人外,电影中出现了人虽然拥有完整的身体,但都以模糊的面貌出现,时时如梦境和幻境一般,像是在营造一种仪式感。这类人作为群体和个体出现,参与了琴师们身份的塑造。

    电影中有两大群体值得注意——村民和船夫。

    在村民们遭遇纷争时,老琴师被迫切需要,身临现场的弹唱制止了一場群体性混战,一人对着一群人,此时的他笼罩着神的光环,即便不能说是奉若神明,也带有某种对未知的敬畏。当石头和兰秀的恋情被曝光时,作为一个零余者,被普通社会秩序所不容,与村民发生激烈冲突。从村民对石头的殴打到石头的封神可以看出,在村民看来,琴师在非人与神之间没有第三条路,但他们所要追逐的恰好是这以外的人生,世上没有谁能够理解你,对你感同身受,有的只是循环往复的误解组成的世界。村民们象征的这样的外部世界,各自存在又相互误解。同样是以群体的状态出现。船夫表现出更强烈的情感色彩,作为渡人者,船夫带给琴师的是如黄河口般的生命力,如果说村民带给琴师的是误解,船夫带来的则更多的是吸引力。

    除群体外,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以个体身份出现,带有重要的符号意义。兰秀和面店老板娘以个体的身份出现,带来的是夏娃式的诱惑,当然也带来了觉醒,是不可缺少的符号。在老琴师的言传中,这应当要拒绝的诱惑,因为这是老琴师走过的挫败之路和觉醒之路,他不希望石头重蹈覆辙。然而,他的梦境有相似的场景,由对女性的欲望所表达的对正常人生活的渴望,这是代代琴师的禁忌和命运,兰秀们觉醒了他们对普通生活的渴望,像禁果般诱惑着他们,这里有一个潜在的文本,禁果的另一个名称是苦果,带来觉醒的同时也带来代代相传的苦难。

    惩戒者和被惩戒者,诱惑者和被诱惑者的母题在这里发生的一些修订,惩戒者和诱人者不再仅仅担任主动的角色,他们也被携裹进命运的洪流中。

    如果说在石头与兰秀之间,更多表现的是纯真的情感,老琴师梦境中则彰显的是情欲,前者是对美好生活的享受与向往,后者则是对正常生活的渴望,情绪表达更加强烈。老琴师和石头,面店老板娘和兰秀,一梦一真,一隐一显,暗示了两人命运的重叠和区别,借由一只风筝表述了希望。

    结语

    《边走边唱》探讨生死、命运,带有强烈的寓言与哲学色彩,也带有独属于陈凯歌的诗性特质,有研究者认为,包括《边走边唱》之前的四部影片,是典型的作者电影时期,可看成是陈凯歌精神的自叙传。以《边走边唱》中的“人”与“非人”为出发点,不妨这样理解所谓的“精神自叙传”——人生的道路上充斥着误解、蒙昧和诱惑,选择觉醒的代价是巨大的,被命运携裹的人随时有可能失去“人”的宝贵身份成为“非人”。陈氏要表达的,正是对于自我的坚守,对于生命个体的关怀。电影中的表述是沉重的,但不妨碍它完成一种青春式的关于哲学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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