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太平天国“神剧”营销

李玉
[摘要]作为20世纪30年代上海以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为题材的“神剧”代表,《红羊豪侠传》在《申报》上的大量广告极力宣扬其“革命性”“世俗性”“艺术性”与“技术性”,在“神化”太平天国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使历史“俗化”,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
[关键词]《申报》,《红羊豪侠传》,“神剧”,荣记共舞台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16)06-0042-09
“神剧”者,“神化”剧中人物与情节是也。提起此语,读者首先会想到当下中国热播的一些“抗日神剧”,以及各类武打枪战影片。但事实上,上溯至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戏剧与影视业繁荣兴盛,各类影剧层出不穷,“神剧”并不鲜见,《红羊豪侠传》就是其中之一。《红羊豪侠传》仅是民国时期上海众多市民文化产品中的一个系列。在近代上海都市文化研究方面,学界已有不少成果,但关于《红羊豪侠传》系列文艺作品则尚未见到专题论著问世。本文限于篇幅,无法对《红羊》系列作品进行全景式研究,仅以《申报》所刊广告为视阈,考察这一时期上海太平天国题材文艺作品的营销方式及其社会影响。
一、从小说到影剧的《红羊豪侠传》
“红羊”即太平天国农民起义领袖洪秀全与杨秀清的代称。用“红羊”代替“洪杨”,盖有其历史与语言原因。据时人考证,南宋淳祐年间,曾任职中书省的柴望(1212~1280年)编纂《丙丁龟鉴》一书,列举战国秦庄襄王五十二年(前255年,即丙午年)至五代后晋天福十二年(947年,即丁未年)间的治乱因革,发现凡在丙午、丁未年多有战乱发生。后人以丙属火色,赤未为羊,便通称国家有祸乱时为“红羊”“劫年”。太平天国起义领袖之姓,适与“红羊”同音,虽属巧合,却不失为文人运笔闲谈之资。
以“红羊”指称洪秀全与杨秀清领导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始于晚清,创刊之初的《申报》就不乏以“红羊劫”指代太平天国运动的表述。进入民国,专门以“红羊”为题的著述大量出现。1914年出版的《小说丛报》第2期和第3期,连载了两期《红羊佚闻》,其副标题分别为《僧侠》和《草付道人》,作者署名“枕亚”。此后,《礼拜六》《七天》《朔望》《小说新报》等杂志相继刊载过各种“红羊佚闻”类作品,兹不赘述。
以“红羊”为题的长篇小说在民国初年也已有之。1915年胡仪鄦与徐枕亚合著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红羊佚闻》,分为“战血余腥录”、“天京秘录”和“从军速记”三卷,次年出第二版,两年之后又重印。《红羊佚闻》实际上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内容不连贯,也缺乏宏大场景叙述。同期,还有一部小说《红羊佚闻——刀光血影录》出版,共13万字,著者乃被称为小说巨子的“濑江浊物”,书中“叙红羊时代之黄烈女淑华事,结撰精心,烹炼名贵,诗词充盈,悉系杰构,于近日说部中足谓别开生面”。1917年,上海国华书店出版了“黄花奴”所著《红羊佚闻——江上青峰记》,声称相关描述“开小说界未有之奇。
关于太平天国的戏剧影视作品也不断推出。1914年11月,上海新民舞台排演了新编连本历史戏剧《红羊惨劫》,立意在贬低太平天国运动。1928年,上海富年影片公司曾出品“红羊轶事武侠影片”一部,题名《两剑客》,由陆王剑、征芬信主演。据闻该片“声誉颇佳”。该片内容虽无从详考,但观其广告,则知突出三大“卖点”,一为“太平天国之轶事”,二为“武术机关奋斗巨片”,三为“上海最先现幕”。不过,该片的广告在1929年之后就很少见到了。是否与另一部天国大剧的诞生有关系,尚需深入考察。这部继起的天国大剧名日《红羊豪侠传》。
1930年,这部120万字的太平天国小说《红羊豪侠传》由上海民强书局出版,该书作者为张恂子,由徐天啸总评,徐枕亚作序。该书采用传统的章回体形式,纪述奠都南京前的太平天国故事,全书共分60回。数年后,上海大众书局再出修订版,增为80回,写至天京事变,中间内容也有所调整。
该书虚构情节比比皆是,文学描写远过于历史真实,立意在于以神秘和荒诞的故事吸引读者。不过,其出发点并不站在清朝立场,而是借以弘扬天国英雄的豪迈与柔情。作者张恂子为上海小说名家,“写武侠,写情爱,俱称能手”,《红羊豪侠传》“乃出其全力所构成者,故精彩百出,极尽奇观”,出版商称其兼具《水浒传》与《西厢记》之笔法。该书和在其基础之上改编而成的同名影剧,在太平天国文艺作品生产方面产生了空前的影响,标志着30年代天国文艺作品商业化营销大潮的形成。
小说《红羊豪侠传》出版三年之后,青帮大亨黄金荣麾下的上海荣记共舞台开始编演同名“连台历史新剧”。这是一种集戏剧、话剧与电影于一体的影戏形式,以舞台表演为主,凡舞台之上不能表演之剧情,则配以有声电影,以为辅助,所以又称为实行“有声对白”的“连环电影”。该舞台有时也称其为“连环京戏”。其创新点在于“把京戏、歌舞、电影、绘画艺术熔于一炉”。总策划为张善琨,编剧兼导演为严独鹤、汪仲贤,布景张聿光、应云卫,作词黎锦晖,作曲为宣刚,舞台指挥为陈月楼、李振武,摄影为孙镜海,采用美国维克通公司的音响设备。由王虎辰等人担任主演,参加演出的男女艺员过百人。在此后的商业运作中,小说《红羊豪侠传》与同名影剧联动营销,互相促进。
二、《红羊豪侠传》的“革命性”
小说《红羊豪侠传》的出版商旨在打造“一部悲壮的(太平天国)野史”。发行广告宣称,本书“纪洪杨开国烈烈轰轰的大事业,写满清宫闱鬼鬼祟祟的丑历史,演述太平天国兴衰治乱的前因后果,描写血战时代流离失散的民间惨状,有主义,有系统”;“非但可供茶余酒后的消遣,且与中华民族有绝大关系,所以人人宜手此一编”。其再版广告进一步解说道:“本书以同情之笔墨,演述洪杨整个事迹。语语有据,件件可靠,迥异昔日俗本所载。”区别何在?成书于清季的相关著述,“当时因受清廷压制,文中多有偏袒,每诋洪杨而扬清廷,骂洪杨为‘发逆,且将事迹窜改,以致乱真”。而本书所记,“乃参考秘籍所得,与俗本完全不同,乃洪杨之真实史迹也”。以故,“欲知当年洪杨事,请君细读这部书”。也就是说《红羊豪侠传》意在以“理解之同情”,本史家之严谨,以展现太平天国革命史迹,弘扬其革命精神。英雄主义在小说中得到充分宣扬,本书的写作旨趣就是以洪秀全为中心,“把当时湮没不传无名英雄的历史一个个发扬宣传,使丰功伟业,不致湮没不闻”,从而写就一部太平天国群英谱。书中“一人有一人之动人事迹,一人有一人之状貌个性”。据称,书中所载与“凡与天国有关之一切人物,不下数千人”。
荣记共舞台在推出影剧《红羊豪侠传》时则更进一步,不仅以“历史真实”为卖点,而且打出弘扬太平天国功绩的旗号,剧院在该剧即将上映前“普告”全国观众:
太平天国革命运动,自金田起义后,经十六年之剧烈斗争,不独掀动中国全部革命高潮,几致推翻清政府的统制,建立一个新的中国;并且波浪所及,使远在西区之帝国主义亦大为震动,凡与远东有关系的国家,都曾用很大的力量帮助清政府,来摧残此革命运动。太平天国的革命虽未成功,但在中国革命过程中的意义教训却非常重大,对于辛亥革命,五卅运动,及一九二六之国民革命,皆有重大影响。
似此伟大的革命运动,其间确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实供后人凭吊,若编成戏剧,谱诸弦管,使这伟大壮烈的革命运动,长留一深刻印象于观众脑际,的确比一切富有封建思想的古旧历史戏剧有价值得多。
我们早已要想完成这件伟大的工作了,在去年就搜集许多材料,经过了数月讨论整理,便觉得此剧很难着手,因为太平天国立国虽暂,而头绪纷歧,事实纷繁,且都在同时期发生的故事,取舍之间,煞费心机。好在戏剧是人生的片段,演历史戏决不能将全部廿四史搬上舞台,因此我们得把最精彩的题材采入剧本,凡不适用于舞台表演的,概行割爱,所以我们的剧名定为《红羊豪侠传》,不敢冒用《太平天国革命史》的名义也就为此。
荣记共舞台对于《红羊豪侠传》进行的开演预告共有多次,每次并不是简单重复前一次的内容,而是“逐日更换”,递有推进。在第二号“预告”中,不仅开始打出“太平天国革命史迹”的标识,而且申说“编演本剧缘起,志在发扬民族主义”,进而对太平天国在中国革命史上的重要意义又进行了论述。
共舞台在该剧第九号预告中,说得更加铿锵有力:
本台编演《红羊豪侠传》,志在纪念革命先烈,发扬民族精神!同时并想做一个复兴国剧运动的急先锋!故不惜一切牺牲,力求尽善尽美。
既然有此崇高目标,有评论人遂将其定性为“革命历史新剧”。在宣传第七本《红羊豪侠传》时,共舞台极力纠正世人对于农民起义的诬蔑,表现出该剧较为进步的阶级观点,称:
“官逼民反”是《红羊豪侠传》最注重的一点,全剧都以民众为中心,于贪官污吏之虐杀平民,无不刻意描写,使观众知道,革命并不是平民好事,实因被特殊阶级压迫得无路可走,不得不铤而走险。
从第一本《红羊豪侠传》开演之后,共舞台一再宣扬该剧“意识正确”,除了宣称本剧富有“民族思想”之外,复称本剧有助于“勖人奋斗,勿被强权屈服!鼓励团体活动,积极抵抗!”同时,更打出“铲除一切封建思想打!倒一切贪官污吏”的广告语。这显然是其因应于当时国内的政治氛围而为,以突出其“与时俱进”的“革命性”。在此后几本《红羊》影剧的广告中,仍旧不断将太平天国的历史教训与当时的国难形势进行比附,使观众“看太平天国之失败,作今日中国之殷鉴”,庶几团结一致,共同御侮。
三、《红羊豪侠传》的“世俗性”
1923年《半月》杂志第2卷第8期刊登“踽厂”的《红羊遗劫记》一文,该刊在发行广告中称该文作者“记红羊遗事之一,笔下有血有泪”。盖“有血有泪”乃民国初期关于太平天国小说、剧本的情节设计原则。随着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艺商业大潮的兴盛,小说、剧本与影片不仅“有血有泪”,而且“有情有性”,“借红羊轶事,写儿女长情”,越来越成为描写太平天国文艺作品的共同手法。无论小说,还是影剧,莫不对于其中的伦理与情色描写大做文章,例如小说的发行广告语中有这样的辞藻:
寡妇怀春,锦被中一丝不挂舱常大变,叔嫂间床第轻薄;风流强盗,水面上闺女失身被奸;佛门出丑,老和尚居然参欢喜禅……写闺阃间儿女柔情,似《红楼梦》的细腻,写轻薄少年和淫奔荡妇……极似《金瓶梅》的口气。
该书出版之后,很快进入打折销售阶段,在此期间,出版商仍旧突出书中的“情色故事”,以吸引读者。其广告这样写道:
太平天国珍秘野史《红羊豪侠传》……纪洪杨开国烈烈轰轰的大事业,写满清宫闱鬼鬼祟祟的丑历史,有床第缠绵的怀春寡妇,有佛门参禅的欢喜和尚……有数十余件的风流冤狱:写洪秀全一梦七日,神秘之至!写杨秀清勾引宣娇,肉麻之至!写石达开军中赋诗,风雅之至!写洪宣娇用情不专,浪漫之至!
影剧《红羊豪侠传》虽然在注重全方位宣传和立体“包装”,但其广告中也多有“情色”成分,例如1934年8月11日,荣记共舞台在《申报》刊登全版广告,为该剧开演造势,其中有这样的内容:
摩登小爷、小姐们嗜好的是跳舞和音乐,我们《红羊豪侠传》有的是“苗女成双作对的裸舞”,海岛奇花变作舞女后之“肉感大歌舞”“一对滑稽男女的双人舞”,诸君要找曲线,要闻肉香,要赏鉴粉腿,只有到共舞台来。
在共舞台为该剧所做其他广告中,也不乏利用电影特技进行“色诱”的宣传,例如通过电影镜头可以实现“翩舞美女,跃登掌上歌舞”“莽男子生吞美人入腹,人在腹中作怪”“色眼能透视女人肌肤,彰身有衣,等于裸体”等效果。而且在广告中有意透露,“含有好几个肉感镜头”。
在即将开演之前,共舞台用问答的形式宣传该剧,其中一项就是:“先生!你爱看歌舞吗?《红羊豪侠传》有十分精彩的数十条肉腿的大歌舞,比普通歌舞团更好看。”剧中本剧大量采用歌舞,开幕就是“苗民祈神舞”,男女演员四十余人,全穿半裸草裙服装,“异常肉感美观,在正式歌舞剧团中亦不容易看到”。在其他时段的广告中,也多有“肉腿”“肉感香艳”之类字眼。
此外,共舞台还特意向观众提示,该剧“把欢喜佛搬上舞台”;并且故作神秘地写道:“至于详细情形,广告里有许多不便,恕我不能尽情描写,请光临共舞台,运用各人的直觉,自行体会吧。”这样的技法,无非也是为了激起观众强烈的“好性”性。
四、《红羊豪侠传》的“艺术性”
小说《红羊豪侠传》强调的是其文学艺术水准,不仅将本书与中国古代名著相媲美,而且宣称兼具三者之所长,说明出版商自视之高。发行广告称本书:
写军旅中行兵布阵,似《三国志》的笔法写闺阃间儿女柔情,似《红楼梦》的细腻写轻薄少年和淫奔荡妇,极似《金瓶梅》的口气。
为了抬高该书的艺术价值,出版商一方面宣传作者张恂子的能力与影响,另一方面又将小说家徐天啸的总评和徐枕亚的序文作为广告宣传亮点之一。张恂子在太平天国小说创作方面此前已有《太平天国革命史演义》一书出版,由徐枕亚评注,吴稚晖题签,柳亚子题诗,叶楚伧序文,戴渭清校订,由民治书店于1928年发行。除此之外,张恂子还有多部小说问世。
而影剧《红羊豪侠传》的编演阵容十分强大,是共舞台“礼聘艺术界名流分工合作”而成。除了原著张恂子是海上著名小说家,“于太平军史实颇有研究,撷取精萃,供给本台”外,另请“文艺界名流”严独鹤、汪仲贤二人编成剧本初稿,复请京剧专家陈月楼、李振武会同本台聘请的王虎辰、常立恒、潘雪艳等著名艺人,商妥确定唱词道白,然后编成定本。同时,请当时“国内唯一背景前辈画师”张聿光督率工匠,绘制成布景。聘请“新歌曲大作家”黎锦晖为本剧编写了《天下太平歌》主题歌,剧中作曲与指挥由声乐教授宣刚担任。为了改进舞台灯光效果,共舞台“敦请应云卫先生义务帮忙,多所贡献”。摄影则由孙镜海担任,他在剧中同样贡献颇多。
张聿光是上海戏剧美术名家,历任新舞台布景主任,明星影片公司美术部主任多年,“收集家得其片纸寸缣,视同异宝”。由于年事已高,张聿光本已决定退隐,但共舞台《红羊豪侠传》主创人员“一再登门固请,始蒙府就”。本剧重要景幕,“皆出先生亲笔,颇值得赏鉴也”。
黎锦晖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流行音乐人,“新派歌舞,自黎锦晖先生创作以后,风行全国,势力几驾国粹歌唱而上之”。共舞台认为流行音乐“是新时代的产物,所以大量采用,除聘请音乐专家宣刚先生担任歌舞指导和乐队领袖外,并恳请黎锦晖先生特为《红羊豪侠传》编制了几支‘天下太平新歌,调子词章,皆甚雄壮”,包括《苗民祈神舞曲》《花中仙歌舞》《天下太平歌》《癞虾蟆与天鹅》《欢迎好姊夫》《掌上曲》《天父赞美词》等。尤其是黎锦晖编制的那首《天下太平歌》,曲调悲壮,“与靡靡之音不同,大可以振起民众的尚武精神”。
担任本剧主演的著名艺员王虎辰,“不但武艺做工专长,并且还天赋一条刮辣松脆的好嗓子”,他虽专擅武生,但对于老生、净角、丑角等,“也能触类傍通,无所不能,能无不精”。而常立恒则“是著名谭派须生,更是专仗唱工叫座”,他“扮相雍容华贵,嗓音甜而有味,做派工稳大方”。徐剑鳌亦“对于麟派大有心得”。女演员如潘雪艳、童月娟,“皆是莺声呖呖,唱几句有如敲冰忧玉,婉转动人”。
《红羊豪侠传》的艺术形式创新包括多个方面。就传统说唱艺术而言,剧中除大段皮簧唱工外,还有多段联弹对唱,“并加入梵亚铃(即violin,引者注)、批亚娜(即piano,引者油合奏,独创一种新派皮簧歌唱”,实属别开生面。说明,共舞台已经将现代西洋乐器小提琴与钢琴引入舞台配乐,难怪其宣传广告乐观地宣称:
无论研究皮簧,或是爱好新歌曲的观众,听了《红羊豪侠传》中的歌唱,包管十分满意,都能大过戏瘾。
《红羊豪侠传》中的歌舞是一体的,并伴有其他舞台艺术,更增加了其艺术效果。例如《花中仙》歌舞一段,“歌女皆隐栖大树上,花朵变作歌舞女,陆续下降,是花是人,扑朔迷离,此幕配景,新奇诡谲极矣”。这样的歌舞设计,可谓既“摩登”又“美术”。
除了“舞”戏之外,共舞台对“武”戏设计,也非常在意,这与该剧的战争体裁显然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太平天国历史,完全是一部大战争史”,所以,“本剧对于武艺特别注重”,除王虎臣等主要艺员各有单独武戏之外,并注意设计了“群打”“混战”“演阵图”等战法。
五、《红羊豪侠传》的“技术性”
自电影艺术出现之后,其表现手段对以舞台为表演空间的戏剧产生了较大冲击:
白银幕任务能够发声,舞台剧便大受打击,不但中国如此,即欧美各国剧场亦感到这种威胁。因为舞台剧限于空间,不能将世界上的一切物质尽行搬上舞台。影片则能利用-“开麦拉”(即camera,引者油技巧,凡人力所难能之事。皆能一一优为之。
共舞台遂以舞台表演为主,充分利用电影镜头,以营造一些特定的场景,正如其在广告中宣传的:“腾云驾雾,天马行空”“足步移动,不行如飞”“桌子椅子,皆能就人意指,自来自去”“杯中美酒,能倒注入口”“人畜皆能来无影去无踪”之类的视觉感受,“除非在梦境中实现,世界万难看见”,而“在《红羊豪侠传》中就有这样一幕梦境,完全利用电影技巧摄成,使上述诸幻境,一一跳入我们的眼帘”。本舞台“为求梦境的情景逼真起见,不惜巨金,摄成有声影片数千尺,所有片中的光怪离奇的镜头,都是寻常影戏院中所看不见的珍异东西”。在剧中,“影片中人能与舞台上人对唱,舞台上人当场能跃登银幕,为电影界开一新记录”。所有这些,都被共舞台宣传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大创作,堪为舞台剧放一异彩”,能够给观众带来崭新的视觉感受。
舞台音响与灯光条件的改进,也是该剧的配套宣传之一。中国传统戏剧的大锣大鼓,曾被世界文豪萧伯纳所诟病。但中国戏剧又不能废除锣鼓,而金石之声与肉质嗓音本不在一个音阶,故不易匹配,唱腔犹易提高,而说白则“不易对付”。因为“若每句道白都以力竭声嘶的语调出之,殊为剧情所不许;发音稍低,坐在后排的观众就模糊难辨”。因此在旧式剧院,“低级观众只看热闹,无法领略剧情。中国戏剧之不能进步,这是一个极大原因”。荣记共舞台“为弥补此缺憾,特在剧场后部装设扩大放音机多架,将演员唱白广播全场,观众不论远近,听得一样清楚”。此项装置当时在欧美各国已极为普遍,但在国内,“要算共舞台首先发起”。所以,“场内装设扩大放音机”成为共舞台宣传该剧的醒目标题之一。
实际开演之后,共舞台所用的扩音设备性能欠佳,使对白声音传播不远,影响剧场后排观众的听觉效果。共舞台负责人为消除“这一点小疵”,便不惜重金,聘请“中华无线电研究社”设计,由该社专家“金工程师”改装“中华通播音机”,同时换装美国最新式之“荷佛牌放映机”。结果,“连日放映的结果,不但“对白歌唱清晰,就是光线亦与本埠最高等电影院一般无二”。
为配合《红羊豪侠传》的上演,共舞台在剧场其他硬件设施方面也多所建设。此剧开演正值暑期,观众较平时增多,“为谋顾曲诸君舒适起见,场内特为添装温度调节器,务使场内温度适合人体,入场如坐春风,较之寻常冷气更为有益卫生”。故此,“暑期添装温度调节器”也是共舞台宣传《红羊豪侠传》的广告标题之一。共舞台的温度调节器,其实就是冷气设备,这在当时上海剧场界尚属比较先进的装置。
六、《红羊豪侠传》的连环营销
鉴于观众反响强烈,意犹未尽,共舞台在推出头本《红羊豪侠传》之际,又接连编排了二本、三本、四本、五本,直至十一本,较为成功地实现了《红羊》剧的连环营销。例如其头本《红羊》的演出广告中这样顺势为二本《红羊》的预演进行宣传:
共舞台的《红羊豪侠传》在短促的时期中,已博得万口一声的赞美……近日来与我们表同情的观众,迭连写信来催我们续排二本,积书盈几,忙煞了收发处的职员,便使我们更加兴奋起来,顾不得冒暑挥汗加紧工作拐外又加入了几支帮我们的生力军,所谓众擎易举,二本《红羊豪侠传》便编排得比头本益发花团锦簇,不久就能与诸君相见了。
观众写信催促编演第二本《红羊豪侠传》,当非虚语。因为《申报》的一则娱乐通讯中也提到:
共舞台之《头本红羊豪侠传》开演以来业已二十余日,卖座始终不衰,兹以迭接各界来函,要求速演二本,因特提早编排。
而共舞台在其大幅广告中,一方面标明头本《红羊》停演时间无多,希望观众抓紧时间观看,另一方面又引出其新的期待,产生预期的观赏需求。
在后续《红羊》剧的宣传策略上,共舞台并没有像头本那样,大书演艺与设备,而是以故事介绍为主。例如二本《红羊》的第一号预告写道:
头本《红羊》情节因为限定要演金田起义,并须叙述首事诸王的出身,事实繁杂,很难着手编排,二本则比较自由,编剧人容易发挥自己的艺术技巧,故二本的作风情调,与头本大不相同,所采用的故事,都是合于戏剧式的,当然容易引起看客的兴会了。
二本中之太平军,势力逐渐向外发展,重要剧目,约略介绍如下:
(一)清皇帝金殿评棋局;(二)洪秀全在永安州登王位;(三)广西提督向荣大战太平军;(四)天德王洪大全出世,戏弄土豪劣绅:㈤韦昌辉劫牢反狱,封乞丐为邑尊:(六)太平军大放花灯,庆祝元宵;(七)向荣大炮轰击永安州;(八)南王冯云山殉国;(九)韦昌辉雪夜大破蓑衣渡;(十)洪秀全哭祭双烈士。
从第二号预告起,共舞台更是采用了“分幕介绍法”,他们这样陈述其理由:
新戏的预告,每用分类介绍,如歌唱、舞蹈、布景、武艺等项,将全剧所有的花样综合在一起报告,这样办法未免含混,有时候为凑数起见,还不免夸大。我们为实事求是起见,以后的预告,采用分幕介绍法,戏中几幕重要场子,将此幕的布景、情节、唱做,以及其他串插,一齐包含在内,使读者一目了然,读了本台广告,胜似读一册《红羊豪侠传》的观剧指南。
在第二号预告中,共舞台介绍了两幕剧情,分别是《太平军大放花灯》和《傀儡小灯会》,第三号预告介绍了《洪秀全即位》,第四号预告了《雪夜偷袭蓑衣渡》。此后,共舞台还专门向观众介绍了“蓑衣渡水战”的剧中情景:
蓑衣渡为由桂入湘之要隘,太平军势力向长江流域推进,如若要攻取长沙,就非占据此地不可。而蓑衣渡把守的江忠源,亦系清室中兴湘军名将,和太平军一面(的)南王冯云山,真是将遇良材,棋逢敌手:且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到此可谓初逢劲敌。盖冯云山先用水军偷袭,不料两岸林木深处,江忠源早已伏下精兵,太平军中流遇伏,首尾不能相顾,船只都被大炮击毁,几乎全军覆没,而南王冯云山即殉难此役!而太平天国水军,艨艟巨舰,排列成行……芦苇中伏兵齐起,旌旗密布,大炮子弹,夹在芦花中齐向湘江船上落去,但见船只先后着火,芦花岸映着火光,染着血迹,这在战剧的意识上何等的悲壮!
二本《红羊》的创作投入加大,例如剧中“有千余人的大战争,完全在江南风影区摄的,这不但在连环戏中从未见过,即在正式影片中也是稀有的镜头”。在歌舞设计方面,二本《红羊》也较前本更加用心。共舞台宣称,“我们排戏,有如名将用兵,贵精而不贵多,所以二本的跳舞,虽然编排了六场之多,结果只采用了两场”。但是,“这两场歌舞却非同小可”,包括“马灯跸跶舞”和“象棋士风舞”。前一场舞蹈,系由童月娟女士领舞,“采用一九三三年新发明的跸跶舞步法”,这种舞蹈步伐,“在外国极风行,学习极难。我们仅在外国影片中偶而见之,中国正式歌舞团体中亦未敢尝试,足见得非常名贵”。在第二场舞蹈中,“用美女代替象棋子,舞女穿长服装一律由著名时装公司新制,棋名标明在纸伞上,持伞歌舞,姿态美妙。歌谱采用黎锦辉先生的名歌《努力》。舞蹈采用西班牙土风舞步法,伞舞乃齐格飞歌舞团所发明。名歌名舞,复加名角表演,名曲师指导,当然有极佳的成绩。”不过,“美女象棋舞”表现得则是清方的奢糜与腐朽。
二本《红羊》进一步加大了武戏成分,共舞台宣称:
每页以铁血染成之太平天国革命史,也就是一部求民族生存的血战史,是以编排太平军戏剧,应当每本中都是要有几场恶心狠狠的战斗。共舞台此届开幕,专为表扬太平军革命史迹,对于武艺精通的演员特别重视,故本台武戏中之群战,堪称独步春江,凡看过头本《红羊》的观众,皆能证明我们不是夸张。
在二本《红羊》中,编剧追求“真刀真枪真血战”的场景效果,“用以表示太平军的真勇敢”。共舞台在广告中写道:“这是一场伟大的肉搏,演员所持兵械,都是到苏州去定打的,重量式样一律仿真。舞动刀枪,浑如一团雪花。肉搏时候,太平军用真刀将清兵砍得一个个断头落臂,血肉模糊,就是义勇军大刀队真临前线杀敌的情景,只怕也不过如此”。总体而言,二本《红羊》较头本成本更大,制作更精。
二本开演之后,同样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共舞台着力宣传该剧“新颖史料”“悲壮剧情”“伟大布景”“战争电影”“香艳歌舞”“艺术灯彩”“惊人肉搏”“滑稽串插”等“卖点”。据载,共舞台之二本《红羊豪侠传》,“剧情较头本更为紧张,而歌舞等亦极臻精彩”。而共舞台反过来又以二本带动头本《红羊》剧的营销,使那些没有看过头本的观众纷纷要求加演。本着这样的“循环”策略,共舞台前后制作了十一本《红羊豪侠传》,到1935年3月28日,十本、十一本《红羊》连演,意在使观众明了“革命领袖腐化,诸王内讧,自相残杀”,以期揭示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作日前中国之殷鉴”。
此后,新华影业公司拍摄了电影《红羊豪侠传》,其剧本曾以“电影小说”的形式连续在《申报》登出。担任该片主演之一的童月娟说,那是她“献身银幕的第一步工作”。此前影剧主演王虎辰也在片中担任重要角色,可谓“舞台名角与电影明星初度合作”。而太平天国将士的“可歌可泣、悲壮热烈、千锤百炼铁骨钢筋,尽在片中尽量表演”,所以又称为“全部有声革命大电影”。
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上海的文化环境改变,《红羊豪侠传》不论是小说还是影剧、电影均退出市场,抗战胜利之后,荣记共舞台重新编演该剧,再度掀起一股太平天国影剧热潮,不过其影响已远不如30年代。
七、“神化”与“俗化”的太平天国
如此大规模的制作与广告投入,为该剧招来了广泛的人气。据闻初次演出时,尚未开演,“观众座中已挤得水泄不通,后到诸君咸抱向隅”。此后,“每晚八时,客座中即无插足余地”。其时,虽然天气闷热,而“盛况曾不少衰”。除了普通观众之外,“内行前往观摩者甚多”,说明这种将“冶电影、跳舞、音乐、舞台剧于一炉”的“连环戏”形式,加上强大的主创与演出队伍,确实吸引了不少观众。据闻,开演一周,“平均每日观众,约有二千余人,则看过此戏之上海市民已得一万五千余人”。开演十余天,《红羊豪侠传》连续满座。“连卖十八个满堂,始终不衰,观众齐声赞美”,上座率“打破了新戏的纪录”。二本《红羊》开演之后,“连日均告客满”;三本《红羊》上演后,同样“连日上座颇为拥挤”。其他各本,无疑也不例外。否则,荣记共舞台不会连排十一本。
这说明《红羊豪侠传》系列影剧是上海共舞台在30年代较为成功的文艺作品商业营销策划,因其题材为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故事,所以笔者称其为“天国神剧”。那么“天国神剧”对于民众的太平天国认知会起到什么影响,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命题,笔者虽然提出问题,却难以给出圆满解答,只能就《红羊豪侠传》在“神化”与“俗化”太平天国方面的表现再予揭示,俾为引玉之砖。
所谓“神化”太平天国,就是突出太平天国的“革命性”。关于太平天国体裁的戏剧,晚清就有《铁公鸡》等,旨在丑诋太平军,美化清朝官员。进入民国,利用文艺作品贬低太平天国的做法仍很普遍。1914年11月,上海新民舞台排演了新编连本历史戏剧《红羊惨劫》,批评太平军“窃踞金陵十二年,蹂躏至十三省”,造成咸同年间中国社会的“浩劫”。该剧编演者迎合当时希望安定、亟谋建设的社会心理,有意放大太平天国运动的破坏作用。但这种抛却是非判断的做法,并未能赢得多数民众认同,因此该剧未演几场,就悄然退市。
到国民党执政之后,关于太平天国评价的政治环境发生了改变,太平天国的革命性受到彰显,无论小说还是戏剧与电影,莫不将《红羊豪侠传》作为“发扬民族精神,纪念革命先烈”的素材,极力宣扬太平天国起义的“民族刺激性”,“替太平军表襮革命的意识”;甚至将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认定为“中国民族革命史上最光荣之一页”。
由于《红羊豪侠传》“立场鲜明”,“主义正确”,所以得到国民党方面的支持,叶楚伧亲为张恂子的小说作序,为其增色不少。剧本则获得上海市教育局的奖励,以彰其“宣传革命”之功。电影《红羊豪侠传》同样“用以提倡民族精神”获得政府及文化界的赞赏,“意甚善也”。也正因为该影片“提倡民族精神,表扬革命史迹,宗旨异常纯正”,所以“党国要人,纷纷题奖”。
所谓“俗化”太平天国,就是将历史事实世俗化、庸俗化。叶楚伧在给小说《红羊豪侠传》作序时,曾毫不讳言其有类“稗官演义”,所描所述“未免失真”。诚然,小说与剧作均需要情节建构与情景再造,俾吸引读者与观众。但艺术化的过程,难免会将历史加以肢解、删改与拼接。小说与影剧的《红羊豪侠传》亦不例外。剧中,以矛盾、斗争为焦点,以人物活动及其相互关系为线索,进行情节设计,放大某些历史节点,突出领袖人物,忽视社会背景,使历史事件与社会运动的复杂性被大幅过滤,遭到简单化处理。同时,由于强调个人英雄主义,“忽视了作为这一运动的主要基础的民众”,使历史发展的阶级基础与客观规律得不到彰显。
除了大量与天国史实不符或纯属虚构的情节之外,《红羊》影剧着力渲染太平天国将领的儿女情长,“床第之欢”“宫闱之秘”成为展现较多的情节。连篇累牍的广告中多以“肉腿”“香艳”等词汇吸引眼球。在各类精心设计的歌舞之中,大量出现男女演员半裸姿态。这类过度媚俗化的“包装”,无疑会对民众的太平天国认知产生极为不良的作用,难免使人忘记真实的太平天国历史,将革命想象成一件“最浪漫的事”,从而使真实的历史滑向庸俗化的泥滩。其结果,不啻使太平天国起义的真正革命性受到亵渎,也让历史作品的教育功能被扭曲。从这一点来看,“神剧”虽能励人,亦易误人。
[责任编辑:全骜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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