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武汉,我们和你在一起!

    郭静

    

    

    逆行……

    武汉对我,是不一样的地方。

    我在这座城市长大,小学、中学、大学,直到第一份工作……

    电影导演贾樟柯有句话——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这句话,很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出意思。

    这次随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抗疫报道团队到武汉去,是我主动要求的。

    2004年调人央广后,尽管主持过很多次突发灾难事件的直播节自,但我一次都没去过前方一线。我心里很清楚,随着年龄增长,这次轮到我头上的概率怕是又非常渺茫。

    1月21日晚上九点钟,看到报道团队记者名单,第一梯队16个人,以中国之声特报部记者为主,还有几位采访部的年轻记者。名单下,是年轻人简短的回答:“收到,随时听指令。”

    我没有吭声。

    1月22日我轮休。上午,我一个人坐沙发上刷新闻,越看越觉得武汉形势危急。想起当年武汉的那些朋友,想着现在要奔赴武汉的这些同事,他们去了那里会遇到什么困难?我如果在,可以怎样帮助他们……

    越看,越按捺不住,拿起手机,给中国之声领导发去了一条微信:“如果武汉那边需要,我可以去。那里我很熟,包括医院、卫健委和防疫站……”很快有了回复:“马上准备出发。”

    同行的有中国之声采访部的黎明、特报部的常亚飞,我们和央视社会新闻部副主任任永蔚一起出发。

    行李收拾好了,但行程安排一波三折——去武汉的事暂缓!

    继续值班工作。

    大年初一一大早,又去上班。接到指示:下午出发!

    我其实有点懵。1月23日武汉采取“封城”措施,这史无前例的举动透露出强烈信号,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在即。24日春晚,临时加的诗朗诵,是唯一没彩排过的节目,这是一种决心的明示:武汉!武汉!

    已经顾不上想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如何能进入武汉!进出武汉的通道已经封闭,怎么进去?

    查航班,取消……

    查高铁,无票……

    好在很快消息传来:可以买短乘长。特殊时期,特殊手段!

    由于同行的同事现在分散在各处,我们只好商定各自乘车,在列车上汇合。

    发车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留给我回家拿行李的时间不多了,我风一样地赶回去。

    我先生送我到了北京西站。中国之声的领导也来送行,并送来一些防护物资。这时,我真有了一种要上战场的感觉了。

    车很空,我走了几节车厢。数了数,每节车厢不到20人,上座率不到三分之一。车厢里非常安静,所有人都戴着口罩,默默的,甚至有些蔫蔫的,无精打采,满腹心事,似乎都很疲惫。

    我似乎还没从上午值班、下午出发的状况下缓过来。武汉,此刻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路上有个小插曲:我正在车厢连接处和列车长闲聊,一位男士走过来,问车长是否可以补票。仔细了解,这位姚先生是武汉人,两个月前全家制定了春节出行计划,因为正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想去天安门看升国旗。1月21日全家到了北京,原定计划1月28日返程,没想到此时事情起了变化。在这趟原以为可以回家的列车上,他遇到了非常棘手的问题,全家人买的是北京西到驻马店的票,想在武汉站下车,本以为可以像以往那样补票就行,但列车长为难地说,去武汉站的票全部停售,包括列车上也不能补到武汉站的票。能否买长乘短,比如补票到本趟列车终点站长沙南,但在武汉站下车?列车长回答,票可以补到长沙南,但能否在武汉站下车尤其是出站,不好说。

    我能明显感觉到姚先生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我们是作为应急报道的记者,经过和有关部门协调,才能在武汉站下车的。这位普通乘客是否也能下车,大家心里都明白,希望十分渺茫。

    不久,记者黎明从石家庄、亚飞从郑州南上了车。每增加一人,我的心情就好一分。

    黎明告诉我,他的妈妈身体不好,他没敢告诉他们是去武汉,怕他们担心,还给自己取了个笔名“黎明”,在我们整个的公开报道中,他一直沒有用真名,担心他的父母知道他在武汉。

    由于出发时间仓促,我们仁明显准备不足。只有最后上车的亚飞在郑州站等车时买了瓶洗手液和酒精喷雾。

    黎明上车时,我注意到他带了一个塑料饭盒,他说装的是家里包的饺子。那盒饺子一直放在那里,他显然没心情吃,一直被拎到了武汉。

    晚上八点五十三分,火车到了武汉。

    车只停靠3分钟。

    大家七手八脚搬运行李和物资。很多防护物资在武汉已买不到,我们随车带的这十几箱东西就是大家未来几天健康安全的保障。

    天下着雨,但雨不大。出了武汉火车站,我的衣服和背包就被淋湿了。整个城市像睡过去了一样,静得可怕。车站前还有灯光闪烁,但街上空无一人,所有店铺紧闭大门。

    车驶上长江大桥,走了半天,长长的大桥上只有我们。我在武汉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我住在酒店的20层。窗外是一栋栋高楼。一个个小区看过去,虽也是万家灯火,但你不知道那一盏盏灯光后面一个个家庭正经历着什么。

    参战……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亚飞准备去中部战区总医院采访。医院对面,是亚贸广场。我依稀记得,这里是街道口,曾经是武汉最繁华的商圈之一。

    天有点阴冷,还刮着风。在医院门口等宣传干事出来接我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两年前看过的一个日本电影——《生存家族》,对,就是那种近乎悲壮的感觉,风卷起落叶、纸片,一片萧瑟。

    又出现一个小插曲。我们和小干事一起往行政楼走,一位大姐喜不自禁地冲我们喊:“我儿媳妇要生了。”我们说:“好啊好啊,祝贺您!”等她走远了,我问小干事:“你熟人啊?”她说:“啊,我以为她认识你们呢!”大家相视而笑。这样的误会多来几个无妨,陌生人跟你分享她的喜悦,这种感觉,挺好。

    这事倒是提醒了我们。我对亚飞说,可以关注一下孕产妇。现在医院都住满了新冠肺炎病人,像孕产妇还有透析病人,怎么办?……

    1月27日,我们到武汉的第二个工作日。亚飞和黎明去了社区、超市、药店。亚飞自拍的视频《总台央广记者带你看武汉最真实的状态》,出手就是10万十的阅读量,并在央视新闻频道特别节目《战疫情》中播出。这让大家很是振奋。

    这晚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大约是晚七点多,我中学同学群里突然有人转帖,号召大家晚上八点打开窗户齐唱国歌,还有《我和我的祖国》。唱完再大喊三声“武汉加油”,曲谱、歌词也同时转发出来。

    晚八点,各居民小区喊歌的视频刷屏。但马上又有署名“协和医院内科医生”的帖子告诫人们:“请立即叫停小区开窗唱歌,极度危险,有传播肺炎的可能。”

    很多人可能會有些扫兴,但医生的紧急呼吁也让大家清醒认识到本来就存在的危险,大家默默地接受了。

    半夜时,我策划了一个特别行动,拉着湖北台和武汉台记者记录零点的武汉,录下这个城市特别时期深夜里特别的声音:昼夜施工的雷神山医院工地、日接上万个电话的120调度大厅、深夜紧急运送防控物资的武汉西收费站、时刻待命的社区应急保障车……

    此时,有一件事困扰我们:越来越多的医疗队驰援武汉,可以想像这里面会生发出多少感人的故事!而我们只有三个人,怎么采访得过来?低调的黎明出了个“金点子”,他说,要不由他们自述,我们推出个“武汉日记”的节目形式。我说好啊,不妨叫“天使日记”,不仅援汉医疗队,本地医护人员也可以加人!个人自述、后方编辑,这样,我们仁就能腾出手多跑现场。

    向后方中国之声编辑部汇报后,特报部的同事承接了这项工作。1月29日,第一期《天使日记》出炉,成了中国之声抗疫报道的亮点。节目中医护人员南腔北调的口音、饱含情感的讲述、来自一线的鲜活故事,汇成了一幅幅声音画像,平实,生动,催人泪下。

    29日,增援力量赶到,李行健和肖源来了。但两个人把我托他们带的包丢在了路上,那里面有一个手机云台——灵眸,那可是录制视频的好东西啊。

    这俩人也不愧是调查记者,很快发现包丢在北京西站进站处的安检皮带上了,由一位保洁阿姨帮着收了。

    大费周章找回的小灵眸,取回的第二天就派上了大用场。

    武汉协和医院医疗物资“快没有了”的求助帖刷屏,网络上无数人在问我们捐的东西哪儿去了,群情沸腾,许多人质疑武汉市红十字会的工作。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要到武汉市红十字会去看看。

    31日一大早,我和肖源赶到武汉市红十字会办公地点,一群志愿者正在搬运物资,工作人员很警觉,拒绝接受采访。好在几位热心的志愿者愿意聊几句,但志愿者了解的情况毕竟只是局部。我决定,到武汉市红十字会的仓库去看看。

    仓库设在汉阳国博,这里本是个展馆。人不多,我们在门口张望。此时恰好看到三五个人走出来,从神色上看,应该是领导。我走过去,想攀谈几句。没想到遇上的竟是武汉市副市长胡亚波。

    我和胡副市长不是第一次见面,一个多月前,我还在武汉电视台的演播厅和他一起做过节目。看着戴着眼镜和口罩的我,胡副市长瞪大眼睛:“啊,是你!”

    胡亚波给了很重要的信息:库里现在大量捐赠物资为民用而非医用,医院需要的物资进不来,不需要的东西堆积如山。他正在指挥调度腾转仓库,要把这些民用物资分发给街道社区,好给即将到来的医用物资留出空间。

    为抢发新媒体平台消息,肖源现场给后方中国之声编辑部发送刚刚录制的视频素材,而我拿着小灵眸进库边拍边解说。

    这期内容在“中国之声”微信公众号和“央视新闻”微信公众号上均获10万+的阅读量,微博话题“总台记者探访武汉红十字会”阅读量达到8.5亿人次。

    接下来的日子非常忙,简直可以用昏天黑地来形容了。我能记得的事,就是我去了盘龙城那家24小时为医护人员送餐的小餐馆,见到了美丽的武汉姑娘邱贝文——

    其实,1月25日,在来武汉的高铁上,就有朋友给我转发了邱姑娘当天凌晨四点发的朋友圈。她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在朋友圈看到有医院的朋友说点餐不送,她就想出点力,让医护人员能吃上饭:“无论哪个点,提前半小时打电话,24小时在线。”

    到武汉的第二天,我就给她打过电话,她当时正在送餐的路上,对我一口回绝:“我们是小人物,要采访,你就采访别人。”

    2月7日,我和常亚飞根据好不容易打听来的地址,硬是自己摸上门找到她。

    好心的姑娘不忍再拒绝,我们不仅完成了采访,还被留下吃了顿饭,两荤一素,非常美味。

    那是元宵节的前一天,临走,我们请她全家合了一张影,身后,是餐馆墙壁上姑娘自己写的一行字:人总要仰望点什么,向着高远支撑起生命和灵魂。

    坚守……

    武汉正经历着最艰难的时刻,感染病毒的人数越来越多,医疗救护却跟不上,大家的心情极其压抑。一位退休小学老师,前一天还在为感染的丈夫求助床位,第二天电话打过去,病人已去世,求助目的改为尽快请殡仪馆上门处理遗体。第三天,老人自己也出现症状,去社区医院开了五天药后写下遗嘱,准备五天后病还不好就随丈夫而去。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女孩,奶奶送进医院十小时后去世,到死也没排上核酸检测。她发疯似的四处求助,一定要让患多种基础疾病、已有明显症状的爸爸赶快排上核酸检测。她说:“我已经失去了奶奶,不能再没有爸爸。”在最感无力的那天夜里,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句:“从来没有觉得有这样难的时候。”

    有一天,我去那个因万家宴而备受关注的百步亭小区。

    相比大马路,通常小区还是相对容易找到些人气的。药店、超市开着门,偶尔还能看到送外卖的小哥和戴着口罩遛狗的居民。

    我在这里有很多同学和朋友,但现在大家都不能出来见面,只能在微信群里聊天。而作为记者,我需要瞬间建立起和这个城市千丝万缕的人际联系!

    那些天,我见证了很多的生离死别。死亡,其实很近、很近。

    2月14日,我在武汉市中心医院见到疼痛科主任蔡毅,他对我非常“治愈”。他乐观,豁达,向我讲述了他在疫情中亲手送走第一位逝者的过程,讲述他救治患者的点点滴滴,告诉我他怎样从最初的慌乱到逐渐摸索治疗方案,再从药物治疗到心理上的“对症下药”。

    专访《“送别小卖部老板刷屏,才发现这位武汉医生的“树洞”更戳心》,微信阅读量达到10万+,“武汉医生的树洞戳心了”这一话题微博阅读量2026万人次,与此相关的广播剧《凡人小林》以“武汉凡人小林”登上热搜,阅读量达到2.9亿人次,讨论条数6.2万。

    很多人问,这些天你们在武汉的生活如何?我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工作、生活都挺好的,很安全。随着积极信号越来越多,我们的心情也比之前轻松很多。

    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变化就是,我们从睡不着到睡不醒。刚来的几天,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人老是处于极度亢奋中。有做不完的事、打不完的电话、回不完的微信。加了无数人的微信,进了无数的大大小小的群,经常要绞尽脑汁找到有用的信息、要采访的人。

    除了找到采访信息,还有的就是捐赠信息。我尽力帮忙牵线,浙江的药,湖南的护目镜,全国广播电台捐赠给方舱的收音机……这样的事,早一天办成,就早一天帮到人。

    后来,渐渐地,我每天能睡四个小时了;再后来,到了夜里十二点,我开始犯困了!

    2月12日,第三批援兵到了!中国之声特报部周益帆、任梦岩加人,我们终于有了7个人。周益帆采写的《90后音乐老师在方舱医院当起了播音员》被广泛转载;任梦岩追踪的《武汉新增8家医保门诊重症慢病定点药店,买药是否还难》得到武汉市医保局回应,现在武汉市医保门诊重症慢病定点药店增至50家。

    大家天天有条不紊地采制新闻报道,常常互相问着今天几号、星期几?这几天,我才意识到,我们来这里一个月了,因为我发现我带的药快没了。因为甲状腺全切,每天我要服用3片“优甲乐”。

    在武汉我有个姨妈,一直没有时间联系。有天晚上,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点点星光,我突然发现我的心好像和刚来时很不一样了,好像慢慢地那个熟悉的城市回来啦,每扇亮着灯的窗后,都是我熟悉的那些人。

    2020年2月26日

    于武汉

    (本文编辑:刘浩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