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安吉游戏”

    切尔西·白丽

    

    遇见“安吉游戏”

    2014年7月,在安吉有一个1000多名教师参加的会议,我应邀在会上做讲座。在此之前,我在中国约10个城市做过演讲,探讨游戏对儿童的意义。

    到安吉的第二天,我参观了两所幼儿园。第一所幼儿园的户外空间给我独一无二的感受,那是自由的感觉。这与我在美国以及中国其他地方的感受是那么的不同,我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了,在幼儿园就像在家一样。第二所幼儿园只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全是抱枕和书,它处处都在说“你好”,环境中充满了关爱,这种感觉是如此令人放松。另一个房间放满了没有上油漆、只经过粗略切割的积木,它们正散发着木头本身的清香味,太美妙了。在开放式的室外走廊,我看到了游戏故事和孩子们的照片,这看起来不像一般意义上的记录,它们是独特的,不是形式化的模仿。我被孩子们在冒险的游戏中散发的喜悦、轻松震撼了。这里如此尊重孩子,有充足的空间、充分的材料……尊重深植在每个角落。那些图片和记录不仅体现了对孩子的尊重,更体现了教师的智慧,教师知道对孩子们来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重要的,并不断对此进行反思。这完全是另一个层次的教学。

    当我看到这些记录时,我激动地哭了。我抓住程学琴女士的肩膀问:“这是谁创造的?”在下一刻我反应过来,说:“你!你创造了这个!”程女士回答:“是的,我和其他人,是我们。”然后,我转向安排这次行程的有关人士,对他说:“无论用什么方法,我必须尽快回到这里,并且要待3~4周。”

    10月,我回到安吉待了4个星期。我去了不同的幼儿园,采访了程女士、园长和教师。我不断地问他们,这些游戏和玩具最初是如何出现的。程女士说:“那些年,我们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我问为什么,她说:“孩子们不高兴。”我告诉她:“但是他们在照片里看起来很开心。”她说:“并不是,你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喜悦,对吧?你知道这一点。”我心里一阵忐忑。之后,我和教师们进行了交谈。他们谈论孩子的方式是多角度的,对每个现象都有深入的思考。当时,我很激动,意识到他们的实践具有重大的意义。我说:“我想把这些带到西方去。”

    推广“安吉游戏”

    之后,我花了一周的时间写国际推广计划。在安吉县凤凰山中心幼儿园的会议室,我正式会见了安吉县县长、安吉县教育局负责人等。我竭力阐述我的计划,教育局负责人说:“行,我同意。”他没提任何问题,我很奇怪:“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容易?”有人告诉我,程女士已经和他们一起回忆了童年的游戏,交流了游戏对孩子的意义。他们非常理解、支持她的工作。

    然后,我离开安吉,回到美国。我准备联系那些我认识的、身居要职的、喜欢这件事并能真正理解的人。我联系到那些人,和他们分享照片,我总是以“这太不可思议了,你必须看看这个”这句话开场。

    接下来,程女士来到美国,参加美国幼儿教育协会年会。那一次,程女士到银行街教育学院做演讲。当时大约有60人在场,这也是程女士第一次在美国发表演讲。就这样,我们不断地分享程女士的工作和她的经历。我想把“安吉游戏”介绍到世界其他地方。

    我们和很多人建立了联系。这些人中,有的对自己的专业技能十分自信,但当我给他们看照片时,他们就好像回到了自己最深刻的游戏记忆中。照片触发他们回想起自己的童年生活,让他们回归自己进入幼教领域的初心。

    当然,有时我得到的是另一种反应:“这太棒了!但我们已经在做了,而且做得很好。我很愿意成为盟友,但我们对实践‘安吉游戏不感兴趣。”但是,也有这样一些人,你能感觉到他们陷入了一种惊奇、敬畏的状态,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就像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挖掘出来了。这些人几乎想立即致力于这一事业:“我能做什么?我如何参与其中?请告诉我更多。我在哪里注册?我怎么做?我打算明天就开始。”这些把推广“安吉游戏”当作紧急工作的人,他们认为孩子们的生活以及我们如何看待童年本身是最重要的,他们是行动者,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

    研究“安吉游戏”

    我在国际上推广“安吉游戏”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思考:“安吉游戏”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在这样一个山区,这样一群人,是怎么形成这样一套完整体系的?首先,我想了解“安吉游戏”的历史,是什么推动了“安吉游戏”的形成,其形成的过程是怎样的;第二,我想了解在“安吉游戲”中,教师主要做了什么事,细节如何;第三,我想了解有了前面的积累,现在“安吉游戏”正在发展和积累的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促使我多次来到安吉。

    头两年中,我大概在安吉待了八九个月,我感觉对“安吉游戏”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每一次到安吉,我总能获得惊喜,发现“安吉游戏”有更多值得挖掘的东西。

    首先,“安吉游戏”能帮助我们突破自身现有的对儿童的认识,因为儿童在各领域的发展水平常常超出我们的想象。其次,程女士做的非常有突破性的一件事就是创建了良好的教育生态,不仅给孩子创造了一个充满爱的环境,而且每一个人都带着爱,从爱的角度去做自己的事情。在美国,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人们都从别人的角度思考别人的需要,想着怎样去帮助别人,即每个人都准备好了去回应别人、帮助别人。在安吉,每个人都被尊重,人人平等。不论是教师、家长或者政府官员,都带着一种开放的心态,带着爱和理解,这种精神成了“安吉游戏”的基础。

    下面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安吉游戏”的观察。教师给孩子们准备了环境、材料等一系列条件,支持他们去充分展示和发挥。分享活动其实也是提供一种条件让孩子们展现潜能。作为教师,我们需要大体上了解儿童发展领域有哪些方面,但了解这些不是去定义孩子的潜能。如果我们带着爱去观察,就不会针对某一个孩子建立假设,认为这个孩子应该如何发展,因为孩子的发展应该是作为个体的独特的发展。

    首先,教师给孩子提供一个环境,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够自主地探究、结伴,建立友情。教师带着爱给孩子提供充足的学习机会和时空条件,来支持他们自主地发展。如果教师想要真正了解孩子的潜能,最应该做的就是观察。安吉教师的一个巨大转变是能从一个开放的角度去客观认识孩子的能力。教师会问,孩子在游戏中究竟做了什么?而园长不是告诉教师应该按照哪个目标去观察评价孩子,也不是让教师去想有没有发现这个或那个指标,而是去追问教师:你看到了什么?

    当我们不限制孩子的表达与发展,也不限制教师的观察与发现,我们就会发现孩子的能力远远超过我们的认识,教师发现的能力、发现的东西也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期。

    对“安吉游戏”的认识

    在美国,我每次介绍“安吉游戏”都会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是环境。教师给孩子提供一个可以充分探究的环境,让孩子充分地表达自己的发现和情感体验。

    第二是教师的角色。教师就像人类学家做研究那样,身处其中,作为一个观察者去描述看到的景象,而不是像心理学家那样去观察孩子的行为,将其与量表里的指标相对照。

    安吉的教师都在深入且持续地练习观察,因此观察水平很高。我曾经采访程女士,问她为什么“安吉游戏”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程女士说到了“假游戏”,她说教师曾精心设计各种游戏,但最后发现自己做的是不对的,因为孩子们不快乐。这对我的触动非常大,从那之后,我发现“安吉游戏”最重要的两个部分是爱和喜悦。

    我第二次到安吉时,想跟这里的教师分享自己的观察经验,所以在之后三周给骨干教师做了培训,研究怎么样让教师通过观察进行分析。在探讨中我发现,教师的水平都很高,这让我非常惊讶。他们有一个复杂精妙的体系来帮助教师发展观察水平,其基础就是爱和对孩子的好奇。在了解“安吉游戏”的过程中,我的原有认知不断地被打破,它总是让我认识到孩子还有潜力。

    教师观察之后做什么呢?就是要了解孩子的经验,用照片和视频把自己观察到的内容记录下来,然后通过反复观看来描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目的就是要客观地了解孩子游戏的动机和想法。在这个过程中,教师看到了孩子各种各样的学习,也学会了用复杂的语言来准确描述孩子各种各样的学习。我和教师在研讨过程中遇到了一个问题,因为我们看到孩子的潜能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们尝试用《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和国外的评价量表去描述,但发现这些不足以描述我们在游戏中看到的孩子,所以我们需要跳出原有对儿童发展的评价框架。艾莉森·高普尼克的研究成果表明,儿童有强大的学习能力,他们能通过自己的探索,建立日益复杂的关系认知。所以,建立新的符合儿童游戏的评价框架,是我们要一起努力的。

    第三是教师的反思。教师给了孩子游戏的机会,然后进行观察。他们也在反思为什么自己不能充分理解孩子在游戏中干了什么,所以智慧地转变了角度,那就是问孩子。这看上去不难做到,但其实是一种有价值的创新。

    作为研究者,我们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去观察一个事件,然后对此进行描述,但我们往往不去问我们的观察对象自己对这件事是如何理解的以及与我们对这件事的理解之间有没有差别、差别在哪里。而安吉的教师就是这么做的,他们给孩子机会,让孩子自己去解释在游戏中学了什么,是怎么理解的。正因为安吉的教师尊重孩子、了解孩子,所以他们给孩子表达的方法、途径和机会也是符合这个年龄特点的。

    这其中的一个实践就是画“游戏故事”。每天游戏结束后,教师提供纸笔,孩子画自己的游戏,孩子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自主的,可以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教师没有明确的期待,也没有过多的指导和介入。每个孩子每天至少画一张,设想一下:连续三年,全安吉县这么多孩子能画多少游戏故事?教师能拿到多少孩子自己学习、自己游戏的记录?

    接着,孩子会用语言描述自己画了什么,是如何游戏的,然后教师用文字把孩子的描述记录下来,又让孩子去阅读游戏故事,这样孩子看到自己的口头表达变成了记录在纸上的文字。孩子在游戏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获得大量直接经验后回到活动室来画游戏故事,这是孩子第一次用抽象的方式把自己的直接经验表征出来,而这种表征形式就是绘画。孩子在游戏中遇到了什么困难和问题,是怎样的情景,这些都是孩子的直接经验。孩子们向教师表述时,会反思自己在游戏中有哪些发现、思考和灵感。这是孩子用语言的方式表达,是对自己的经验进行抽象。当教师把孩子的语言用文字记录下来时,孩子们会看到自己的经验、自己的话、自己的画被教师用抽象的文字形式表征出来,这是提炼和反思。幼儿园在墙面上会有很多的空间让孩子们来展示、存放自己的游戏故事,孩子会不断地去看,与自己的作品对话,这是孩子在梳理自己的反思。

    在每一次反思以及最后看自己游戏故事的过程中,孩子在各个层面上不断地重现或者回忆自己所经历的游戏,这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做法。除此之外,教师还会拿一些自己在游戏场地记录的照片、视频和孩子一起分享。有时全班孩子一起进行,有时分组进行。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教师给孩子上一节课或者教给孩子什么内容,而是在另一个层面上去了解孩子的经历。这是一个了解孩子的想法和思考过程的好機会。这也是一个集体活动,孩子们会互相帮助,会深入思考自己做了什么,会一起利用这个机会来解决问题,也会思考明天要尝试什么并做计划。孩子的这个解决问题的过程非常有意思,也展现了孩子复杂的思维过程。在这样复杂的过程中,孩子获得了认知、社会性、体能等各方面的发展……此时,教师的研究就是基于前期的观察、幼儿的讨论,把这些融合起来去理解孩子的思维过程。教师所做的就是形成性评价或形成性研究,教师通过研究不断调整自己对孩子的认识,给孩子提供所需的支持,推进自己的实践。整个“安吉游戏”体系始于爱和尊重,它颠覆了我们的两个已有认识,一是我们原来觉得孩子的能力是有限的,教师需要“教”才能达到我们想让他们达到的水平,但是我们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孩子有强大的学习力;二是我们原来觉得教师只能做哪些工作,具备哪些能力,而现在教师的能力在不断提升。所以,“安吉游戏”让我们看到了两个平行的过程,儿童在发现世界,教师在不断地发现儿童。

    “安吉游戏”的发展

    在过去几年里,我看到“安吉游戏”一直在发展。环境在变化,材料在持续调整,有更大比例的园长和教师在真正深入地理解游戏,他们能够围绕正在做的事进行高层次的对话。

    我第一次去安吉时,教师正在开发室外空间,还没有真正从事室内空间的研究工作,当时室内仍然感觉像是被教师拥有的空间。现在,他们已经将室内材料改为更加开放的材料。我所看到的是,他们清空活动室,重新设计和引入材料。室内空间反映出与室外空间相同的教育原则和哲学内涵。这些室内空间现在被儿童所拥有。奇妙的是,当室内环境变得更适合孩子时,教师也变得更适合孩子了。教师将“安吉游戏”理念从户外空间延伸至室内空间,室内空间的变化也导致了教师实践层面的变化。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安吉的教师已经探索出了一套成熟的做法并且建立起了游戏分享的模式。“安吉游戏”是如此尊重孩子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它不仅让我们重新认识如何与孩子们进行交流沟通,而且让我们重新认识孩子之间如何交流沟通。我觉得它对世界有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