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与瘦子》:逃亡路上的成长与自我探寻

    胡光华

    剧情片《皇后与瘦子》(梅丽娜·马苏卡斯,2019)是80后导演梅丽娜·马苏卡斯(Melina Matsoukas)的电影处女作,该片改编自争议作家詹姆斯·弗雷的同名剧本,讲述了一对网名叫“瘦子”与“皇后”的黑人青年男女,第一次约会后开车回家,在路上遭遇白人警察野蛮执法的过程中,出于自卫而将其误杀,最终被迫选择逃亡古巴的故事。本片是一部关注当下黑人境遇的公路电影,在人物塑造和主题表达上有如黑人版的《雌雄大盗》(阿瑟·佩恩,1967)和《末路狂花》(雷德利·斯科特,1991);同时,与《为黛西小姐开车》(布鲁斯·贝尔斯福德,1989)和《绿皮书》(彼得·法拉利,2018)等非裔题材电影所代表的好莱坞主流价值观不同,本片并未以黑人与白人最终实现和解来作为解决种族问题的答案。导演通过展现社会撕裂下的种族隔阂和大众心理扭曲,对深植于美国历史与现实间的种族歧视问题进行有力控诉;并通过男女主人公在逃亡路上的心理成长和自我探寻,将他们不断变化着的情感和内心世界呈现在观众面前,从而完成了对个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探讨。而对如何实现自由和平等这一人类共同愿望,实现种族歧视伤痕的愈合,正如影片中女主人公皇后所说的:“我想要他帮我揭露我的伤疤,但我不要他抚平我的伤痛,我要他在我自愈的时候紧握我的手,还要他珍视我伤口愈合后留下的伤痕。”这段话,也许是本片导演梅丽娜·马苏卡斯心中的理想答案。

    一、一部关注美国黑人境遇的公路电影

    美国公路电影作为好莱坞经典电影类型之一,从早期的《一夜风流》(弗兰克·卡普拉,1934)到《逍遥骑士》(丹尼斯·霍珀,1969),从《天堂陌影》(吉姆·贾木许,1984)到《末路狂花》(雷德利·斯科特,1991),直至近年来的《旅程终点》(詹姆斯·庞索特,2015)、《绿皮书》(2018)以及本文论述的《皇后与瘦子》,虽然这些影片在人物形象和主题表达上不断变化,但都以公路电影特有的流动性景观和“在路上”的生命状态,通过展示现代人借助汽车或者高速公路在旅程中不断的认识自我的过程,对观众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1]。公路电影以其特有的风格化的电影形式和叙事模式,将美国的自然风光、文化内涵、人文精神以及社会发展等状况,以全景式图画般呈现在观众面前,成为好莱坞电影类型中的经典范式。

    《皇后与瘦子》具有鲜明的公路电影特征,在人物形象塑造、叙事策略和主题表达上,都遵循传统意义上公路电影的思维框架。首先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迷失的男性和独立的女性,一直是公路电影所青睐的人物原型。虽然本片的男主人公“瘦子”,并不像《逍遥骑士》和《在路上》(沃尔特·塞勒斯,2012)这些公路电影中男主角那么“叛逆和超脱”,在日常生活中循规蹈矩,远离烟、酒和毒品,拥有虔诚的宗教信仰。但在他与皇后的交流中,对“黑人为什么必须优秀”的疑惑和抗拒,以及“我不需要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家人知道我存在就可以了”的只言片語中,观众能够明显地察觉出男主人公孤独与迷失的生存状态。而误杀白人警察后的逃亡之路,正给了他寻找和重构精神信仰的机会。而女主人公“皇后”,则是一个典型的独立女性形象,她积极向上,自力更生,依靠个人努力成为一名律师,上流社会的大门即将向她敞开。同时,“皇后”在追求平等权利和合法权益的过程中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也正因为如此,面对白人警察的野蛮执法时,她据理力争,导致事态失控,也开启了她用生命捍卫自己尊严和话语权的寻找自我之路;在叙事策略上,冲突事件的发生导致旅程的开启,主人公为了实现特定的目标而在公路上终日游走,在旅程的不同节点都会发生一个故事事件,这一个个故事造成主人公情感变化的同时,更唤起他(或她)内心的深度觉醒,并最终将其推向旅程终点,实现影片的主题表达。因此,出发前的自我迷失、在路上的自我探索、旅途终点的自我实现,是公路电影一贯遵循的模式。在《皇后与瘦子》中,男女主人公作为非裔美国人,他们在自我和种族身份认同上,存在着相当的困惑和迷茫。在面对白人警察隐性歧视下的野蛮执法过程中,“瘦子”的逆来顺受和“皇后”的据理力争,也客观反映了非裔美国人在阶层分化后,是融入主流还是自我分离,中产黑人和底层黑人在思想层面上所产生了的矛盾和对立[2]。而在逃亡的路上,经历种种磨难的男女主人公,通过一次次敞开心扉的真诚对话,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观,在心理成长中不断重构自我。在旅程的终点,“瘦子”在爱情中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归属,而“皇后”也实现了与过去的和解。《皇后与瘦子》虽然是梅丽娜·马苏卡斯的电影处女作,但她深谙美国公路电影的叙事之道,在叙事结构搭建和叙事节奏控制方面,展现出了专业的叙事技巧。

    主题表达是本片的一大亮点,电影涵盖了种族问题、女性主义、犯罪、爱情和个人价值等多重主题,为这部公路电影赋予了丰富的思想性。但该片尤为令人称道的是对黑人境遇的深切关注,影片在探索他们精神世界的过程中,更是直指当下美国社会日益分裂的现状,将种族隔阂的顽疾暴露在观众面前。导演梅丽娜·马苏卡斯并不像《绿皮书》和《为黛西小姐开车》那样,以黑人和白人的和解作为解决种族问题的答案,用不负责任的幻梦让观众产生虚幻的满足感,因为这无助于种族问题的真正解决。她在这部影片中,精心绘制了一幅美国社会撕裂加剧下的黑人群像图,不只是男女主人公,从快餐店门口的父子到“皇后”的舅舅,从修车行父子到庇护他们的黑人警官,再到最终为钱出卖同胞的黑帮分子等等,导演将不同黑人的现实处境和心理状态加以呈现,希望为因种族歧视所产生社会动荡的美国,找到一个系统性的解决方案。

    二、人物分析:社会撕裂下的种族隔阂与心理扭曲

    种族问题一直是好莱坞电影创作的热门题材,作为一部高质量的黑人电影,《皇后与瘦子》并没有刻意渲染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而是将影片的重点,放在对剧中不同黑人角色的心理状态进行描述,从而将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所产生的种族隔阂,以及它对美国社会造成的破坏与撕裂,通过对人物生存困境的展示,将这种社会现象进行真实还原。

    这是一部黑人角色占据主导地位的影片,除了警察、售货员和一对夫妇是白人以外,剧中的主要角色都是黑人。这些人物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过程中,所呈现出的不同心理状态,正是对美国社会种族隔阂和歧视的真实写照。首先是男女主人公,电影一开始就交代了两人的基本信息、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通过“皇后”与“瘦子”在餐厅第一次约会中的对话,可以看出“皇后”是一个迫切渴望融入主流社会的黑人女性。作为一名律师,她正在不断靠近自己的人生目标,但也与自己的黑人族群更加疏离。她在没有工作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独处,并在约会中,对“瘦子”作为底层黑人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并不满意。“皇后”之所以同意和“瘦子”见面,只是为了排解因为官司失利而产生的沮丧心情,如果没有误杀警察事件的发生,两个人的故事无疾而终是显而易见的。从“皇后”的语言和行为表现我们能够看出,对底层黑人的怒其不争与对主流社会的愤其不公,是她所呈现出的矛盾心理状态;而“瘦子”作为底层黑人,他没有不良嗜好和犯罪记录,拥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对待身边的黑人抱有热情和宽容的心态。但他并不理解黑人群体为什么总要努力证明自己在社會上的存在感,正如“瘦子”所说:“我不需要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家人知道我存在就可以了”“黑人为什么必须要优秀”,他认为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就足够了,其实这只是“瘦子”用逃避来应对种族歧视的扭曲心态。而随着剧情的发展,这种心理困境也在逃亡路上始终如影随形;而本片导演对其它黑人角色在语言和行为上的精微刻画,更从不同侧面反映了种族隔阂下黑人族群复杂而扭曲的心理状态。男女主人公身背命案亡命天涯,在逃亡古巴的路上却不断受到黑人同胞的庇护,这是对以法制环境发达和完善的美国莫大的讽刺。虽然在电影的上帝视角下,白人警察的种族歧视和野蛮执法是事件的起因和根源,但普通民众并不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因此在影片中,我们一方面看到媒体对事件的歪曲报道,另一方面黑人族群并不考虑枪杀警察的正义性与否,而是单纯从种族歧视与迫害的角度出发,将“皇后”和“瘦子”视为反抗种族压迫的领军人物,他们不仅一路上提供各种援助,甚至组织游行和抗议活动,引发巨大的社会动荡。同时,在面对种族歧视问题的态度上,黑人族群间也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是妥协退让、抗议声援还是激烈对抗,黑人族群内部不断分化。在剧中,修车行老板和他儿子,就是两个方向相反但却同样极端扭曲的心态。在对待“瘦子”枪杀警察的事件上,黑人老板说:“你这么做无异于给了白人警察枪杀更多黑人的理由,如果是我,我会乖乖交完罚款离开。”,而他的儿子则视“瘦子”为偶像,并最终在一次抗议活动中向警察开枪。除此之外,在黑人社区称王称霸,但在外边什么也不是的“皇后”的舅舅(剧中舅舅女友对其的评价),以及为了赏金出卖主人公的黑帮分子,都充分展示出在白人文化主导的社会中,部分黑人所呈现出的心灵变异状态。纵观历史,虽然美国自1964年通过《民权法案》从法律层面还黑人以平等权利,并为消除种族歧视采取了很多举措,但由于种族偏见仍然深植于美国的社会中,阶层固化和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白人与黑人族群间的裂痕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弥合,忘掉肤色之分、历史恩怨的“后种族时代”仍远未来临[3]。

    三、主题分析:逃亡路上的心理成长与自我探寻

    《皇后与瘦子》属于漫游式叙事,主人公因突发事件逃亡,他们的旅程本身没有明确的追寻真理的目的性。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指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人的“行动”本身就是一切价值的源泉。因此男女主人公“在路上”的价值,远远大于他们抵达终点的意义。而自由和平等一直是公路电影所钟爱的主题之一,因此导演梅丽娜·马苏卡斯将种族歧视、社会冲突、爱情、犯罪等只是作为载体和元素,而其真正想要表达的主题,则是通过逃亡路上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成长和自我探寻,让观众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便让人们在这个异化的世界中,懂得“人何以成其为人”的道理。

    (一)逃亡之前的自我迷失

    如前文所述,在本片中,男女主人公“皇后”与“瘦子”都存在一定程度的自我迷失,“皇后”是一个略显偏执的女性主义者,她渴望独立、平等,这种心态产生的积极影响是她通过不断的个人努力,最终成为律师而具有了较高的社会地位,但她为了实现理想,又失去了很多人生最为珍贵的诸如亲情、友情和爱情,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孤独的存在。在影片一开始“皇后”就表现得极为强势,“挑剔”是她留给观众的第一印象,这也是自我迷失的一种表象;而“瘦子”则呈现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宅男”状态,他被父母灌输的思想左右,虽然展现出他善良、宽容和正直的一面,但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则说明他长期的心理压抑,处于一个失去自我的状态。在面对野蛮执法的过程中,他的唯唯诺诺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两个自我迷失的黑人青年男女,正是通过误杀白人警察的突发事件,开启了他们心理成长和自我寻找之路。导演梅丽娜·马苏卡斯遵循公路电影传统的叙事策略和叙事节奏,按照不同的时间节点和空间领域,用逃亡路上一系列事件所组成的因果链,最终通过男女主人公不断的自我找寻,实现了影片既定的主题表达。误杀白人警察是本片冲突事件的发生,这也促使他们选择逃亡来开启探索人生之路。但误杀后逃跑本身就是令人费解的选择,警车上有视频监控,能够一定程度上还主人公以清白,同时作为律师的“皇后”,也应该有理由相信他们能够摆脱罪责。但经历了太多美国司法机构对黑人的不公平对待,“皇后”对逃亡的选择,侧面说明了她对自己所追寻梦想的怀疑;而在“皇后”劝说下选择逃亡的“瘦子”,则展现出其被动的人生态度。

    (二)逃亡路上的自我追寻

    在本片中,男女主人公的成长弧线,是由一系列不同空间下的核心故事所组成:从逃亡后遇到好心白人警察的劫车事件->快餐店门前不小心撞伤黑人大叔送其就医->在黑人酒吧获得同胞的庇护和支持->获得“皇后”舅舅的物质帮助->车辆故障后遇到修车厂老板父子->在“皇后”舅舅的白人战友家停留->在机场被出卖双双遇难。在躲避警察追踪的逃亡路上,两位黑人青年男女的感情日渐加深,他们对生活和生命的意义有了全新的认识,并最终实现了自我重构。逃亡路上的“第一站”,他们遇到了日行一善的白人警察,基于种族隔阂,两人并不信任警察的善良和慷慨,最终选择劫车逃离。此时的“皇后”与“瘦子”,虽然代表阶层分化下不同的黑人群体,但他们对白人的不信任却具有一致性,种族主义对黑人群体造成的心理扭曲可见一斑;而在快餐店门前误撞黑人大叔,当这个民权主义者向他们挥拳说出“Power to the people”(权力交还人民)时,两人开始对自身的行为产生疑惑,他们无意识下做出的事情,竟被赋予了特殊意义,这也为之后两人的自我找寻埋下了伏笔;在黑人酒吧得到在场同胞的庇护,使两人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获得了黑人个人身份的重新认同。在美国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在白人文化和文化霸权的冲击下,黑人的民族和文化意识有被同化和边缘化的危险[4],而“皇后”正是疏离母文化的这类黑人群体,从对“瘦子”相邀跳舞的抗拒,到热舞后产生喝酒的欲望,能够看出“皇后”对自我身份的重新认同;在舅舅家,亲人的见面唤起了“皇后”尘封的回忆,她开始重新审视与家人的关系。她与“瘦子”一起去墓地祭奠母亲,实现了与过去的和解,也是对自己从前人生态度的一种否定;而在修车厂遇见老板的儿子,这个少年对“瘦子”的崇拜,更是使两人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少年说即使你们失败了也没关系,因为那样你们将成为传奇,而“皇后”说我只想活着,“瘦子”却说我想让人们知道我的存在。从这一刻起,“皇后”和“瘦子”在思想上都发生了深刻的改变。“皇后”认识到活着才是生命最大的价值,因为只有活着,人们才能在思考、理解和追寻中获得幸福。“瘦子”渴望人们知道他的存在,是对个人人生价值的重新定义,他将自己封闭的内心打开,希望在短暂的人生之旅,个体的生命能够具有价值和意义。

    在影片中,私人机场是“皇后”与“瘦子”逃亡旅程的终点,当实现自我找寻之后,又一道人生选择题摆在了“瘦子”面前。由于种族隔阂的存在,警察又一次开枪击中手无寸铁的“皇后”。在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阴影下,尊严有时比生命更为重要,当权利和人格不被尊重,用个人的牺牲去换取族群的团结,也未尝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最终,“瘦子”抱起“皇后”直面警察的枪口,他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了个人的尊严,也终于成为了黑人族群心中的不朽。独立人格和自我意识觉醒,是消除种族主义和推动人类社会和谐发展的关键因素,我想这也是本片导演想着重表达的主题吧!

    参考文献:

    [1]王骥伟.美国公路电影的叙事策略研究[D].重庆:重庆大学,2016.

    [2]顾国平.“文化战争”中非裔美国人的立场与分化[ J ].世界民族,2014(02):63-73.

    [3]赵梅.种族主义为何在美国死灰复燃[ J ].人民论坛,2018(36):100-101.

    [4]李小海.黑人自我意识存在的探寻——存在主义视野下的《看不见的人》[ J ].名作欣赏,2010(27):6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