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与成长:教师自我身份认同的叙事探究

    付维维

    摘 要:研究发现,教师的成长扎根于外部社会环境、政策之中,而职业选择的功利与盲目、个体多样化角色间的冲突、对教师生活世界的漠视等,是造成教师身份认同危机的主要因素。文章采用自传叙事的方式,借以自身生命历程中关键事件的阐述,历时性地呈现“我”从职前的先赋身份到教师身份获得,职后的身份适应与转变、身份冲突与挣扎、最终寻求自身完整与成长的身份认同历程。因此,对教师自我内心世界的关注是教师专业成长的内源性基础,教师需要通过反思,利用叙事的方式,追求教学与生活的完整,建构自身的身份认同。

    关键词:身份认同;叙事探究;自传叙事

    中图分类号:G65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995(2020)01-0079-05

    一、问题的提出:教师自我关注的缺失 ?教师自我身份认同即对教师自身“此时此刻,我是谁”的追问,是对自己是个什么人的一种理解[1]195。教育改革的浪潮中,人们的目光专注于教师的各种能力框架、技巧模式与制度标准,而教师的鲜活灵魂、个体的存在价值、自我的内心经历和体验,在量化的考核制度之下,显得微弱而渺小。追求教师自我的“内在景观”如此不合时宜,如帕尔默所说:“这是一条鲜有人踏足的小径”,因此,以教师自我为研究的著作非常之少[2]744。

    然而“没有自我的世界是死的”[3]827。若教师忽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又怎能真正关注学生的内在心灵?若教学是没有自我与情感的交流,那存在于课堂之中的师生与机器又有何分别?若教学不是生发于内心,而只不过是改革浪潮中的机械表演、压抑的存在,那又何谈改革的成功?如何从教育改革的宏大叙事中转向教师个体内在精神,看到教师不在场与被遮蔽的东西,是为当下寻求教育成功所面临的最大困境。

    二、寻找一种方法:自传叙事

    如何突破困境?寻求教师内心的敞亮,建构教师的自我身份认同?需要寻求一种方法。教师的自我身份认同是“教师赖以为生的故事的独特呈现”,个体的身份认同依赖于多重环境之中、成形与他人的关系之中,且在不断的变化之中,通过故事对意义进行构建与重构。[2]744Sfard和Prusak阐明了身份认同的三分法:第一人称认同(由某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第二人称身份认同(由第二人讲述关于某人的故事)、第三人称认同(由第二人向第三人讲述关于某人的故事)。[4]而自传叙事探究,即是教师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以这种方式,教师对自我经验重新进行建构,将自我内部声音和外部社会权威性话语进行交锋,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认清作为教师的人生意义、理解自身生命。

    自传叙事探究中,自我既是研究对象又为研究工具。本研究中的主要数据来源为研究者的内省、反思和回忆,亦包括对研究者的微博、日记、生活史自传、博士生课程作业、教学反思、教学计划与教案、与学生间的交流答疑记录、科研论文、课题项目等文本材料的分析。將个体与外部政策、环境、他人间的互动结果,从先赋身份到教师身份获得、身份适应与转变、身份冲突与挣扎、自身完整与成长的顺序,历时性的描述教师自我的身份认同历程。审视自我“缄默的情感、遗忘的动机和压抑的情绪”[5]。

    三、自我身份认同的关键事件阐述

    每个人的生命“故事”或跌宕起伏或日常绵延,生活之于每个人的意义是独特的,叙事的价值就在于寻找那份独特。从最初走向教师工作岗位至今,自身的教师身份发生了几次关键转折,我在迷茫中不断寻找自己的角色定位及目标。以下故事展示了政策、时间、环境如何在个人及职业旅程中型构自身的身份认同。

    (一)先赋身份到教师身份获得

    义务教育阶段我就读于乡村学校,学校资源匮乏,大多数老师都为民办教师。虽然十一届三中全会和改革开放后,教师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均得以改善,[6]66-67但乡村教师的生活依然清苦。社会的对于教师的隐喻为吐丝至尽的春蚕、燃烧成灰的蜡烛、化作春泥的落花等等,教师在社会价值期许与自我真实生活的窘迫中所做出的自我牺牲,不自觉流露于课堂教学之中,影响着身为学生的我们对于教师的职业认知:清苦、劳累。而家庭和社会文化带来的功利性学习目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自有黄金屋”等等,让我们陷入如此的逻辑:“学习是为了有一份好工作、挣大钱,教师收入很低而且很累,我以后不能当老师。”

    因此当课堂上老师询问我们的职业理想时,全班几十个同学没有一个人想成为一名教师,直到现在我仍能回想起老师眼神中的失望与落寞。殊不知,当时雄心壮志想要成为科学家、警察、航天员的我们,却在成年后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成为了当年被自己 “嫌弃”的教师。此刻回望过去,才知一个人的成长,不可能跟社会及历史脉络相分,故事总是嵌入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之中[7]6。

    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也即我从小学直至大学毕业的十几年中,教师的社会身份从制度到文化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1993年的《教师法》规定,“教师平均工资不能低于或高于国家公务员水平”;1995年《教师资格条例》开启了教师的资格准入制度;2004年教育振兴行动计划再次提出“全面推行教师聘任制”。工资不断上调、具备事业单位编制等一系列政治举措,将教师变为普通民众眼中“拿国家财政工资、衣食无忧、有‘铁饭碗”的人。于是,大学毕业面临择业之时,当年对教师职业嗤之以鼻的我们,近乎一半都参加了自2006年起全国各省份陆续启动的教师编制考试。笔者亦是冲着“工作稳定、有寒暑假” 与父母的回忆交谈的功利性目的,通过重重考核成为了一名教师。

    “回忆最后一段大学时光,有人忙着考研,有人依旧在宿舍睡觉,也有人同我一样全力复习备战公务员考试。历经各种级别公考的同时我也意外发现,相对于公考行测中的各种推理论断,我可能更加适合对于教育教学知识的解析。结果不出意外,在教师招聘考试中我以不错的成绩顺利通过了层层关卡,确切的说在还没拿到大学毕业证之前我已经成为了一名教师。对于当时还没走出高校大门的在校生来说,这无疑是让人羡慕的,看着焦头烂额四处投简历的同学,我不禁有些暗自得意。” 摘自研究者自我反思日志

    成为一名教师,与当时的我而言,只是一份相对稳定体面且不用让父母操心的工作,我在意的只有这个职业的寒暑假和工资待遇。这应该是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关键事件,亦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转折。当时的我,对未来的职业生涯没有任何规划,只是沉浸在“终于有了一份工作” 摘自研究者的微博的欣喜之中,无暇顾及也不会去思考成为一名教师的真正意义,更不会得知入职时的盲目和功利会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埋下怎样的种子。

    (二)身份适应与转变

    市教育局在录取工作结束之后,采用依据排列名次自由选择的方法分配每个人的入职学校。对于专业名次第一的我来说,非常有优势,经历过高中生活的压抑与高考的残酷,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此刻想来,人生的每一次抉择无不以自身之前的生活经历为镜,“现在无不存在于过去的故事里”[7]9 。

    对这所学校一无所知的我,懵懵懂懂走进了它,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出乎意料的是,看似不大却干净整洁、花草葱郁的校园竟然有着比较浓厚的文化底蕴。学校坐落在这个城市的母亲河畔,远离闹市的喧嚣与浮华。这所不大的校园培养了很多优秀的教育工作者,亦不乏有很多著名的毕业生,其良好的师资对于我的专业成长也给予了很多帮助。作为新手教师,学校的青蓝工程将经验丰富的教师与我们结成师徒,在实习期内不断的组织专家听课、评课,短短一年转型期我顺利的渡过。而后的几年也算平稳向前,参加各种级别的教学技能大赛,辅导学生参加竞赛,拿到专业硕士学位。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体会到了教师这份职业的纯粹,“每天清晨,走进干净、整洁的校园,听到琅琅的读书声,不断回应迎面而来的学生对我热情的呼唤,便发自内心的觉得,做一名老师真好。” 摘自研究者当年的演讲比赛讲稿并将自身全部的精力投入其中。

    在顺利渡过新手期后,自己结婚生子,而又恰逢国家高等职业教育的政策改革,自身的职业生涯便在生活与外部政策的推力下再一次发生了改变。在职业教育的改革浪潮中,我的工作单位由当年的中等师范学校升格为高等专科学校,校址也迁至远离市区的市郊。就在学校轰轰烈烈升格搬迁之时,我正在经历怀孕、生子的喜悦与磨难,强烈的身体反应耗费了几乎所有的精力,以至于对于那段时间的工作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由于之前拿到的专业硕士学位,之后的教师资格证转换,职业技术资格的变化,对于这些重要事件的回忆好像只有提交的一些资料、填过的一些表格,糊里糊涂的我已经从一名中等师范学校的教师成为了一名高校教师。

    (三)身份冲突与挣扎

    待休完产假时,学校已搬迁至新校区半年。重回工作岗位我却突然不能适应,幼小的孩子、未完全恢复的身体、新的专业建设标准、新的课程要求、众多新鲜的面孔、遥远的上班路程,已经驾轻就熟的工作猛然间让我手足无措。女性,由于本身的性别特征,在其成长过程中要面临更为复杂的自我与外部环境的冲突,在日常教育实践中的矛盾也更为突出。职业角色与生活世界中性别角色的双重定位所产生的摩擦,甚至困扰着我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截止那时已经参加工作近十年,各阶段的同学聚会亦将我一次次打入更深的谷底。十年的时间流逝,我与刚参加工作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工资没有太大的涨幅,职位没有晋升,工作的热情被消磨殆尽。那些当年羡慕我有一份稳定工作的同学,如今成为了我羡慕的对象。十年的时间,他们在各行各业间不断的寻找、尝试,他们拥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也因此收获了更多我没有的东西:激情、回报与自信。

    生活的琐碎、高强度的工作,让人来不及思考职业瓶颈该如何突破,只能随着无形的推手艰难的往前走。“尽管课前认真的备课,可在课堂上我无法敞开。我带着厚厚的盔甲,藏身于高高的讲台后面,我只想快点完成教学任务,快点逃离。学生也将自己隐藏在他们的笔记本、课本后面,我们互相尊重彼此的空间,我们各自扮演好为师为生的角色。课堂,不过是环形塔中的一环,其中的沉闷和压抑,让心中仅剩的氧气消耗无余,于是我又带着令人窒息发狂的状态回到课堂之外的生活。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 摘自研究者博士生课程作业《女性教师专业成长中的矛盾与行动》

    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做一名老师。为何世人眼中“蜡烛般无私”的角色我永远无法做到?为何我总是会忍不住将生活中的情绪带进课堂?或许想要走完未来的职业生涯,唯一的途径是不是只能重新从学生做起,抛却当年入职时的功利,换一种纯粹再次从起点出发?于是我重新拿起书本,联系导师和同学,研究各个学校的招生简章,在每个深夜哄睡孩子后复习备考。终于,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角色从教师再次成为了一名学生。

    以学生角色再次踏入的校园,此时是一个真实的“象牙塔”。我呆在塔里,感受它的纯净与安然,假想图书馆里一道道厚厚的书墙,是一层层的保护屏障,希冀它们能将内心的杂乱、无奈隔离在外。然而,一天天流逝的时光中,我伤心的发现,“学生”只不过是我又多出的另一个角色。其他的角色,根深蒂固于我的血脉深处,无法割舍。人所经历的关系,乃是与生俱来的“你”在相遇之人身上实现的产物。[8]6

    (四)自身的完整与成长

    向外的逃離无济于事,或许只能向内寻找。帕尔默说:“我的基因组成、赋予我生命的父母的性格、我成长的文化环境、支持过我的人、伤害过的人、我所做过的有益或无益的事情,爱的体验和痛苦的感受,还有很多很多汇聚在一起,进而形成神秘的自我。”[9]5而教与学,确实可照见自我的灵魂世界,身为教师也好、学生也罢,“在教室里面的纠缠不清只不过折射了我内心的交错盘绕” [9]6。我们认真分析如何教、如何学,却唯独忘了认识自我。

    我试着回望,正视自己职业选择的功利、正视自己生活与教学的混乱与割裂。“一个完整的人,能够把构成其生活的各种力量汇聚并联合,使自身完整协调,生机勃勃,而不是七零八落,死气沉沉。”[9]2我尝试在求学的课堂上、在与同学的交流中、在自我的反思中,若“陌生人”般重新审视自我,并将审视的结果,在课堂上分享与自己的学生。内心的敞亮,带来的是教与学的平等对话,师与生间的精神互动。

    “大多數人都会经历职业生涯中的瓶颈,亦或称‘高原。这两个词带来的感觉是压抑、窒息与慌乱。但当我们面临之时,请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现象,不是我的失败,而是大多数人的必然经历。只是,为什么,有的人遭遇瓶颈可以迅速调整,走出阴霾,而有的人却可能要在里面耗费余下的人生。决定性的力量,在自己,在自己的内心,外部的生活、政策、他人的影响,只在外部,‘自我才是改变自我的主要力量。”摘自研究者课堂答疑记录

    一个完整的自我由众多的角色交汇而成,生活世界与教学世界无法割裂。教师,特别是女性教师的成长旅途更是一个不断适应、突破人生各种角色的过程,是不断将各种外部力量凝聚与内心,不断寻找曾经被丢失与无形的过程。是让自身趋于完整的过程,是一层层揭开外部的遮蔽与冗余、一点点发现自己的内心景观、一次次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克服恐惧、一起寻找“真我”的一段旅程,是一个归家的旅程,“是为了归还被压制、被排斥、被异化的东西” [10]。

    四、结语

    在这篇自传叙事探究中,通过对自我身份认同历程的回望与审视,发现自我职业生涯规划的盲目、教师职业选择的功利性目的、教师特别是女性教师多样化角色间的冲突、对教师生活世界的忽视,皆为教师出现身份认同危机的主要原因。教师个体成长中的每次重大转折,无不与外部的社会政策、文化环境交织在一起,自我与社会、个体能动与结构制度间的关系,互相交织、难以言明。虽然个体发展必然在社会框架之下,但外部变革并非是阻碍教师成长的唯一决定力量,困扰教师专业成长的内在根源,是为教师的自我身份认同。

    “真正好的教学不能降低到技术层面,而来自教师的自身认同与完整。”[10]教师的自我身份认同是教师对于周遭一切、对于自身与他者关系、自我内心的深刻反思,其扎根于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无时无刻不出现于我们的生活。年复一年每天重复进行的教学、外部不时变动的各种政策制度、来自生活各个方面的压力,让很多教师失去自我。但教师与其他职业不同,教学是灵魂之间的碰撞与交错,是生命间的相互感动与影响,若教师失去心灵,教与学便沦落为知识技能的机械传递与接收。

    苏格拉底说,不经过沉思的生活不值得过。叙事即内省,自传叙事让我们通过“经历、讲述、再经历和再讲述”,对自我的经验故事进行重构,并重新对其进行诠释与解读。[11]它能够“打开记忆的边缘,挖掘那些内心深处被‘忘记、受压抑与被否定的部分” [12]87-88 ,帮助我们看清自我的生命脉络与个性。现代社会的忙碌,或许最缺乏的即是某时某刻的自我暂停。予自己些许的时间反思过往,方能看清远方,一如索伦·克尔凯格尔所言:“生活虽然只能向前,但需要回望才能理解生活”。自传叙事帮助教师向内探寻,在与历史的自己、未来的自己对话中,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实现从被外部力量定义到自主的心理转变,扎根于内在力量从而建构自我身份认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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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William F.Pinnar,Autobiography,politics and sexuality:Essays in curriculum theory 1972-1992[M].New York:Peter Lang,1994.

    Abstract:This paper adopts the autobiographical narrative method to elaborate the key events in the course of my life course, and presents the diachronic identity process of “I” from the pre-service teacher identity to the teacher identity acquisition, the post-service teacher identity adapt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identity conflict and struggle, and finally to seek my own integrity and growth. The study finds that the growth of teachers is rooted in the external social environment and policies, and the conflicts between the diverse roles of individuals, the utilitarian purpose of entry and the indifference to the life world of teachers are the main factors causing the identity crisis of teachers. Therefore, attention to teachers inner world is the endogenous basis for teachers professional growth. Teachers need to pursue the integrity of teaching and life and construct their own identity through reflection and narration.

    Keywords:Self-identity;Narrative inquiry;Autobiographical narr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