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文/舒 伟
童话是人类最古老,也最具生命力的文学样式之一。研究发现,最早以文字记述形式出现的童话是公元前1300年的古埃及故事“命有劫难的王子”。该故事不仅呈现了重要的民间童话母题,而且体现了主人公的成长历程。由于能够满足不同时代人们的精神和艺术需求,童话在当今世界仍然经历着持续不断的重写和新的讲述,尤其成为当代儿童文学创作领域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类型。对于内心体验缺乏逻辑秩序和理性秩序的少年儿童,童话滋养着他们内心各种愿望的满足性,为他们的精神成长提供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所能提供的最好文学滋养。
當然,要写出优秀的童话作品绝非想象那般容易。童话叙事逻辑体现的不是外在的真实性,而是心理的真实性和愿望的满足性。它可以消解日常的理性逻辑,出现空间的移位、时空的转换、时间的交叠,万物有灵,物我相融,人、兽、植物相互转化,非人类也和人类一样具有语言表达能力。就此而论,中国悠久深厚的古代神话和幻想文学传统为当代童话作家提供了最丰富深邃的养料和智慧,是当代原创童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在古代中华典籍中,《山海经》无疑是一部拥有最丰富神话资料的奇书。研究者在肯定《山海经》的神话学价值的同时,也指出了它在地理学、历史学、宗教学、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动植物学、矿物学、地质学、历象学、医药学等学科方面的文献价值。
作家萧袤在儿童文学创作领域成果斐然,尤其在童话创作方面具有鲜明的探索意识和开拓精神。他创作的《童话山海经》系列(明天出版社,2017年第一版)对传统神话宝库《山海经》进行了深度发掘和富有创新意义的童话化再创造,意义重大,令人赞叹。该系列分别以《羽民之国》《夜的守护神》《食火兽》《大蟹》为分册标题,集中收入了作家精心创作的《青蚨》《猼訑的眼睛》《吐火者》《羽民之国》《风伯的洞》《土里蹦》《竖亥》《迷毂花》《菌人》《食火兽》《巴蛇》《鬼哭》《烛龙兄妹》《互人》《骑木桶的人》《夜的守护神》《奇石大赛》《树哼》《倏忽》《大蟹》《何罗鱼》《巧倕》《扶桑》《聚肉牛》共二十多篇童话故事。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每篇故事的正文之后都以链接方式附上《山海经》原文、对原文词语的注释,以及作者的创作感言。
可借用王国维的话语来评说《童话山海经》的童话叙事特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由于对《山海经》极为痴迷,萧袤不仅收集了各种版本的《山海经》注释本和插图本,得空就去翻阅。长期沉浸于《山海经》的神话海洋之中,自然使他入乎其内,继而烂熟于心,感触泉涌,心驰神往之余不由自主地萌生了创作“山海经童话”的念头。而置身于当今时代,怀着一颗童心观古今,识盈虚,故又能“出乎其外”,以当代童话作家的历练和慧眼去观之识之,继而通过童话叙事去开掘和生发,逐一将《山海经》原著中某个寥寥数语的条目记载推演转化为数千字的童话故事。这些童话故事每一篇都令人击节称赏,可圈可点,真可谓“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童话山海经》之《烛龙兄妹》:复合型推源童话
事实上,神话的产生离不开先民们对现实世界和自然环境的观察和解释。研究表明,神话叙事的后面往往隐含着某种历史事实,是一种世代传承的集体记忆。《山海经》中关于海内外异人异物及奇异动物的描述,如羽民国、长臂国、驩头国、食火兽、奇民、异兽、奇事、神奇本领等,表现了初民们渴望突破自然障碍、获得更好生存条件的愿望。萧袤的《食火兽》对神话中的异兽也做了童趣化的书写。在《山海经》中,食火兽自然喜食火焰,因此可以在火山口内部发现它的踪迹,而火山喷发的原因乃是两个种群之间为了争夺热量池发生争斗,导致岩浆受到岩层的挤压,从地壳薄弱的裂缝处喷射出来。作者将故事设置于孩子们熟悉的当代校园,采用第一人称进行叙述,这是因为叙述者的表哥与食火兽是朋友。两者之所以成为朋友,是因为表哥生气发火,头上直冒蓝焰,正饿着肚子找火吃的食火兽当即吃掉了表哥发出的怒火,结果吃饱后的食火兽便跟表哥成了铁哥们。采用第一人称讲述故事为“设幻为文”的童话幻想增加了亲历性带来的真实感和带入感,也就是文学批评话语有关“把不相信悬置起来”的现场语境。
《童话山海经》之《巧倕》:追求永生不死与拷问生命意义
《山海经》揭示了先民们对生命永生不死,绵绵不绝的企盼与遐想。有关不死之国的幻想传递出人类珍爱生命,希望长寿,渴望延续生命,或死而复生,或通过改变形体来获取新的生命的愿望。萧袤的《巧倕》则以童话叙事的方式探索了人类的生死问题。少年阿倕平日不好好学手艺,一心想着如何才能长生不死。他认为只要学到了长生不死之术,想学多少手艺都来得及啊。于是他离家出走,去寻求长生不死之术。他一路奔波,赶往南方寻找飞黄未果;到昆仑山又被人面虎身的守山神兽陆吾吓得半死不活;到大彭国找彭祖,挨了一顿臭骂。在经历了诸多挫折和打击之后,阿倕仍然不到黄河心不甘。他居然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不死之国,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阿巧。这不死之国就像一面镜子,映射出阿倕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的人生状态。不死国居民们饱受漫长无涯之生命的折磨,在千方百计地寻求死路,尽管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出了无数千奇百怪的方法,就是死不了。甚至有人想用大量的毛毛虫把自己痒死,有人追着阿倕狂奔不已,想把自己累死。生命历程过于漫长,人间的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体验过,享受过,困扰过,就是没有死过。天长地久,不死之民变得蠕虫一般,苟且偷生。对于这种漫无止境,了无生趣的生活,人们“但愿长睡不愿醒,唯有睡者留其名。”面对阿巧的倾诉,阿倕发现自己的安慰是那么苍白无力。他提出向技艺多多的阿巧拜师学艺,阿巧同意了,但要求阿倕教她爱和死,并且把她带出这该死的不死之国。回到家乡后,阿倕与阿巧结为夫妻,他就像获得新生一般,再也不想什么长生不死之术了,一门心思钻研手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工匠。他发明的技艺一直沿用至今,人们往往把这对夫妻的名字合在一起叫“巧倕”,使之成为能工巧匠的代名词和祖师爷,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不死”。
神话怪异动物和人物的故事化、童趣化与现代化升华
巴蛇是神话中的怪异动物。据神话传说,巴蛇又名修蛇,身长百丈,青首黑身,一口可以吞下一头大象。它盘踞洞庭一湖,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后来被神射手大羿射杀。萧袤的《巴蛇》将“巴蛇食象”之说转化为一个发生在三代巴蛇生活中的童话故事,既有童趣化的故事,更投射出令人抚膺长叹的人生哲理。小巴蛇逶逶与迤迤是一对情侣,在大自然的广阔天地里相遇、相爱。俩人婚后共同照料躺在地上不吃不喝的老巴蛇。老巴蛇在地上躺了三年,去世前吐露了“巴蛇食象”的真相:“巴蛇吃了大象,可以三年不吃东西。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生不如死啊!”然而作为过来人的巴蛇爸爸之前发出的警告并没能阻止两条小巴蛇吞食大象:出于对伴侣的关爱,逶逶与迤迤分别吞食了一头大象。第三代巴蛇宝宝出生了,然而因不听巴蛇爸爸的警告而吞食了大象的逶逶与迤迤只能躺在巴蛇爸爸曾经躺过的地方,不能外出活动了。就在巴蛇宝宝第一次外出觅食时,作为爸妈的逶逶与迤迤急切地告诫他,千万不能吞吃大象,因为象牙是全世界最不好消化的东西。小巴蛇像流水一样游出了洞口,进入广阔而复杂的世界,他会像上辈一样走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迷途吗?
得到拓展的神話人物包括《互人》中那人脸鱼身,能乘着云雨上下于天的互人。当然还有《竖亥》中的“步量世界”的神异人物竖亥,作者给他赋予了当今时代所提倡的“工匠精神”。此外还有《猼訑的眼睛》中的猼訑、《青蚨》中的青蚨,《羽民之国》中的羽民和《烛龙兄妹》中的烛龙,烛阴,等,各具特色,各有千秋。
童话叙事的特征是用最自然随意的方式和口吻讲述最异乎寻常的遭遇,最奇异的故事。这种叙事方式形成于幻想奇迹的童趣化过程。由此而形成了现当代童话亦真亦幻的叙述艺术,是神奇性与写实性的双向结合。在现当代社会,童话不仅承载着人类的历史经验和文化记忆,而且越来越多地融入了作者独具的人生体验、生活感悟以及对社会人际关系、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认知,因此,作家既要有深邃的思想,广博的社会和自然知识以及精湛的文学修养,更需要巧妙把握以实写幻,幻极而真的童话艺术,构建童话作品内在的“一致性”或“自洽性”。这些因素在萧袤《童话山海经》的童话叙事中得到体现。
《童话山海经》通过亲切自然的语气和清新明快的语言叙述了从《山海经》素材生发出来的童话故事,使零散杂糅的神话因素得到整合与拓展,获得童趣化的故事性,极大地拓展了当代童话叙事的想象和艺术表现空间。在这一过程中,具有丰富人生阅历的作家的智慧与洞悉与天真烂漫的儿童思维及想象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一种复合的童话人格得以形成,一系列富有生命力的童话诞生了。
(作者单位系天津理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