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女人·杨贵妃》:盛唐女性的精神格局与家国情怀

    胡海波

    正如欧阳修在《新唐书》中所云:“观夫开元之治也,则横制六合,骏奔百蛮。”盛唐的开元时代,中国进入了封建帝国最强盛最与繁荣的时代,此时危及唐朝政权的藩镇割据还未形成,边境也相对稳定,四夷臣服,百蛮朝拜,大唐王朝呈现出一片国泰民安的祥和与安宁。在短短的盛唐开元时期,盛唐为后世留下瑰丽的科技、文化、经济、艺术成果,以及流芳传世的诗书歌舞,达到后世王朝无法超越的巅峰状态。在这种语境下产生的盛唐女性出类拔萃,如大力辅佐皇帝丈夫的长孙皇后、如君临天下的女皇武则天,如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韦后与安乐公主,如才情横溢的上官婉儿与薛涛,如远嫁西藏的文成公主,如以剑舞惊动四方的公孙大娘,都曾在华夏历史册上留下永恒的芳名,也留下了让后世文人说不尽的话题。特别是艳妇杨贵妃的故事,更是经常与“淫秽”“乱伦”等话题相联,足以让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道德规范的国人对其久久地凝视又永恒地鄙视。面对着国人对杨贵妃早已形成的心理定势,著名导演十庆、田壮壮、张艺谋联合共同挖掘出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以“盛唐”为主题话语构造出颠覆史实的故事情节、再加上丝丝入扣的主角演技和华丽绚目的电影画面,为观众提供了一个观看这位历史名人的“王朝话语”。

    一、 第一层王朝话语:激越超拔与风华绝代的盛唐气度

    《王朝的女人·杨贵妃》是由中日韩三方投资的电影,最初的片名定为《盛唐危机》。从这个名字来看,该片应当侧重于写事而不是写人,是侧重于叙述“盛唐”之“盛”以及“盛唐”所面临的时局之“危”。所以,即便后来片名已改为《王朝的女人·杨贵妃》,影片仍保留了导演最初设计的时代叙事感,为呈现开天盛世的繁荣而多元、体现中华民族的盖世气度所形成的本片核心话语。为此,影片用大量的时段表现盛唐之“盛”,别出心裁地在影片一开头就推出了大秦东罗马帝国的主教塔西佗觐见李唐天子的场景:浩翰的海水和湛蓝的天空代表着盛唐海纳百川的胸怀,更代表着盛唐远播海外的正能量。那映照于骄阳长云之下的金碧辉煌的宫廷、那考究阔大气势恢宏的台阶,那数万将士组成的庄严哀典,以及大唐皇帝戎装出场的英姿,无不在夸示着盛唐科技文明的不可一世和强悍的政治军事实力。导演特意安放在宫廷里的那只目光冷峻、动作机敏的黑豹,它冷傲地巡视于大唐地图上的派头,仿佛就是盛唐皇帝李隆基的化身,正向外来的使者传递着大唐凛然不可冒犯的尊严与霸气。

    在《王朝的女人·杨贵妃》之中,盛唐不仅仅有其强捍雄健的一面,更有着雍容卓越的风姿,这种风姿正需要通过王朝的女性来表现。于是,导演在影片里设下许多经典的细节:如多次出现在杨玉环脚下那张天蓝色的舞毯,素净的天蓝配上典雅的深灰、浅绿、浅粉的宝相花朵,既庄严肃穆又细致高贵,与唐玄宗在捷报之时执意要演奏哀乐、以表示“生命为大”的体恤情怀非常匹配。又如影片中武惠妃的私人花房,于花团锦簇、万紫千红之中透露着武惠妃的缜密心机与高深的艺术造诣。再如杨玉环那“其哀如舞自己”的舞姿、不凡的箜篌弹奏技巧、驰骋马背的飒飒英姿、华美的妆容和得体的谈吐,共同组成了盛唐贵族女性清逸娟秀的精神标高。正是盛唐激越、多元而包容的政治氛围,为民众提供了崭新的思想格局和宽广的情怀,才能产生出此等色艺双全、智力与体力都处于最佳状态的惊鸿般女子。于是,博大与精细和璧,豪放与婉约珠联,绘出了盛唐的全息图式。

    二、 第二层王朝话语:盛唐女子的才华与精神格局

    这首安放于盛唐语境里的爱情史诗,因为背景之阔大而显得更加饱满恢弘,更加具有盛世王朝的不凡气概。《王朝的女人·杨贵妃》完全跳出了依从白居易《长恨歌》的内容而进行叙事的模式,在一个无限扩容的空间里,在一种试图用历史人物来诠释中华女性精神面貌的野心之下,重新建构了盛唐女性杨贵妃的才华与精神气质。当导演在杨贵妃的名字前面冠以“王朝”的定语之后,“王朝”就成了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支撑着杨贵妃的心灵与行为趋势,这就与其他影片中的纠缠于私情中的杨贵妃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为此,影片里曾出现了两场惊艳的舞蹈:一次是哀悼阵亡将士的国典上,一袭白衣的杨家女子素服素面,飘动着游仙般的白纱,空灵的舞姿,舞出了生者对死者的哀思,舞出了生者對生命的追索与珍惜。另一次是夜间的宫中独舞,身着红色长裙的杨贵妃在华灯璀灿、焰花怒发之中,用舞蹈搅动着绚美的夜色,此时这个红衣的舞者似乎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场盛唐高贵灵魂的直接呈现。

    在《王朝的女人·杨贵妃》问世之前,“杨贵妃”作为一个公众话题和历史文化遗产,多次被拍摄成电影和电视剧,“杨贵妃”作为一个现代的创作母题似乎有了无限图解的可能性。如1955年日本导演沟口健二执导的《杨贵妃》,完全把盛唐天子塑造成一个普通的鳏夫,把大唐写成了一个贫寒简陋的王朝,把杨贵妃演绎成一个媚惑天子的平民女子。抛开上个世纪50年代的电影技术的因素不说,从影片里的种种细节来看,沟口健二对大唐的理解、对杨贵妃故事的理解都属于低水准的:他把杨贵妃描述成了一个通过进宫改变了命运的平民女子,她的可爱之处除了美貌之外,充其量也不过是在元宵夜中能够与庶民们共舞,和与李隆基共奏琵琶。该片里最大的创造就是让李杨二人微服出宫逛元宵夜的庙会,二人用品尝民间的小吃、夜晚睡在寺庙的泥地上的行为,体验了平民夫妻的快乐。但此情此景并没有跳出儿女情长的小圈圈,二人还只是一对在宫廷背景之下的苦命鸳鸯。又如导演李翰祥于1962年执导的《杨贵妃》,则把重点放在对杨国忠的遣责上,杨国忠被封为丞相后一味的贪污腐化而导致了国难,引来安禄山进攻长安;而杨贵妃也在宫中与梅妃争宠,打了梅妃的耳光后被逐出宫,因此,这些情节无非都是在个人恩怨的小格局里挣扎,没有更大的创意。影片的重点桥段“华清赐浴”“长生殿盟誓”,也都是为了渲染杨贵妃的妖娆妩媚,而并非要表现杨贵妃的才华与真诚。再如1994年鲍芝芳执导的《杨贵妃秘史》,一开头就把主题定格于宿命论的主题上,在马嵬坡前的道观里,幼年的杨玉环与老道人的对话,就注定了杨贵妃的悲剧命运和该片的思想格局。其中杨国忠与安禄山的存在,则充分说明杨玉环对于王朝的负面影响。总结上述诸影片的主题定位,无非都是根据白居易的《长恨歌》而确定故事的走向,所以无论在人物与细节上怎么变动,影片终难跳脱旧的叙事藩篱,难以进入更大的叙事空间,因此也难以跨越更高的艺术门槛。

    在文学实践中,创作者常常为了心中潜在的受众目标而进行创作,并认为这潜在的理想受众能理解其作品的内涵,能够与其形成完美的对话关系,形成“糟糕的历史与优美的文学”之间的深入对话。而由十庆、田壮壮、张艺谋执导的《王朝的女人·杨贵妃》在设定受众目标时,内心满怀着的是一种俯仰天地的气质和家国情怀,所以,故事一开始就进入到一种通透的大格局之中。从刚进宫的胆怯到后来的临危不乱,从骑马打球的勇毅到最后的旷野狂奔,从为了逝者而舞到为了王朝的命运以身殉国,杨玉环一步步从平民女子成长为担当起盛唐重任的国之女性,其浩大的格局与无限的幅射力,便会在这种精神气质下诞生。

    在汉语辞典上,“倾国倾城”往往是指一个女人的美貌,当如杨玉环这种美貌女子足以“倾国”的时候,女子与王朝的关系就显得尤为独特。《王朝的女人·杨贵妃》中的杨贵妃显然是一种敢恨敢爱又聪明绝顶的性格。当面对人伦遣责与刻骨爱情的两难选择时,当处于父子两代的明争暗斗与王权利益的锋尖上时,美貌的杨贵妃有了处于“在生与死两者之间”的命运,又成了王朝荣辱的担当者。《王朝的女人·杨贵妃》里的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为了稳定皇家的秩序,两次放弃了做母亲的乐趣;为了维护皇家的名声,杨玉环又主动去道院修行;而在国家安危的重要关头,杨玉环服下毒药,保全了盛唐天子。盛唐语境下的这位绝美女子,正是用自己的美貌和才情征服了唐明皇父子,用自己的智慧得到了她所要得到的旷世真情。这场全新气概的爱情悲歌与盛唐的命运纠结为一体,杨贵妃的形象在银幕上获得了新生,呈现了美人与江山的新型关系。而影片中杨贵妃在新婚之夜徘徊于碧海青天之下的镜头,深蓝色的天幕盛唐宫殿如同琼楼玉宇,那心有千千结的美艳女子月夜无眠的倩影,映衬着身后的万家灯火,也映衬出盛唐的辉煌不朽。

    但是,杨贵妃毕竟也是女性,《王朝的女人·杨贵妃》并没有将杨贵妃描绘得毫无瑕疵。处于“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环境里,身为女性的杨贵妃也不免嫉妒,于是才有了杨贵妃与梅妃相妒后的“贵妃醉酒”“红缎裹宫”那些桥段。杨贵妃用丰富的肢体语言把女人的纠结和崩溃的内心精致地转化,说明了杨贵妃对爱的纠结,也毫不掩饰地说明了杨贵妃作为女性的弱点。而影片里“你我,只此一生,只此一世”的诺言,梅妃“做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才幸福”的规劝,以及杨玉环“这一生,只要你一个人,就足够了”的表白,透露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大美。这个唐朝历史上最重要的女人,用酒醉时的万千风情,用鲜艳的红色绸缎,将女人情感的千变万化与对王朝的大情大义,如诗如画地描绘出来。探索和表现这些复杂欲求的转化与升华,从而体现出中华民族广泛认同的主流价值,就是《王朝的女人·杨贵妃》的导演设定下的潜在的受众目标,为实现这一目标,他们让历史上的杨贵妃实现了脱胎换骨,实现了精神上的重生与升华。

    三、 第三层王朝话语:贵族女性的家国情怀

    虽然时间已逝去了一千多年,但大唐盛世仍是国人所崇尚的中华文明的最高峰,而唐玄宗的开天盛世,正是这段无法超越的繁华与山呼海啸的气概的代表,而这一盛世繁华,正是全体盛唐民众精神气质的凝结。所以,在《王朝的女人·杨贵妃》这首荡气回肠的盛唐史诗里,导演不仅要让主要人物杨贵妃浴火重生,也要让次要人物全面表现出“王朝的女人”的家国情怀。出现在影片里的皇家女子一共三位,戏虽不多,但都性格鲜明。如那位白发红颜、出家五十年的李隆基的姑姑太平公主,与历史记载中的权倾朝野、最终死于兵变之中的太平公主已毫无相同之处,导演有意将她改变为“为情而出家五十年”的女子,就是为了更好地烘托“王朝的女子”的境界。虽然盛唐是一个开放而多元的朝代,但仍有保守传统、为爱而痴守一生的贵族女性。白发苍苍、红颜如槁的太平公主的出现,表达的是盛唐女性坚贞不屈的性格底蕴。太平公主就是被隐蔽的整体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底蕴,盛唐才能出现更多的如杨贵妃般色艺双全的女子,她們挺立于国难之时的身姿,才会那么光芒四射。

    《王朝的女人·杨贵妃》中的梅妃,虽然只是个出场不多的次要角色,但导演也为她安排了特定的王朝话语:当梅妃看到李隆基为杨玉环而苦恼时,她主动去道观说服杨玉环回宫;当梅妃感到自己的存在会成为后宫的不和谐因素时,她主动请求移居东都洛阳,以维护李杨二人来之不易的爱情。安禄山攻陷东都后,梅妃身裹白纱壮烈殉国,以清白的死节行为证明了她对盛唐王朝的忠贞。爱已至此,情动天地,太平公主的坚贞,梅妃的壮烈,还有杨贵妃的大义赴死,《王朝的女人·杨贵妃》中的三位皇家女性作为盛唐女性的灵魂,将导演的“王朝”话语推举至出神入化的澄明境地,让观众领略了激情飞扬的马嘶、猎猎不息的战鼓和永恒奔涌的民族精神,观众在唏嘘之余,更汲取了丰富的民族精神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