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过客
熊金炫
出门记得带伞,是武汉教给我的。
空气被雨水染成薄荷味,窗外打着透明伞的白裙女孩是浅绿色的,她的微笑和多年前口香糖广告里那句“是你的益达”一样甜。连雨都变慢了,画面静止,记忆重叠,可时间还在跑,我明白这不属于武汉。
武汉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了。她不是益达女孩,新雨后空气中树叶的清新感与混杂的泥土气息早已被车轮下翻卷的泥泞与行人脚下的浑水冲刷殆尽,凉风裹挟着细雨,是淡灰色的。她矫揉造作且有恃无恐,对人来来去去,若即若离,冷暖无常,像极了依仗着怜爱娇嗔撒泼的年轻女子。半嗔半笑,透着虽符韶华却略染风尘的气韵,眉眼流转也自有韵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异乡的天气我是厌烦的。本地同学却拿着腔调用方言说:武汉有句俗语叫“天无春秋,地无南北”。来武汉五年了,我是怎么也学不会这句方言的。武汉方言出了名的有趣,同学们固执地想教我几句俏皮话,鹦鹉学舌的我笨拙地努力着。“不对,你念出来怪怪的”,我追问哪不对,“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对”。我没再坚持,他们不明白,可我知道。我没有这里的味道,就像洋人说汉语,白人拉二胡,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别扭,滑稽可笑。
我的家乡恩施,中国最年轻的少数民族自治州,有着“世界硒都”的美誉。其实那儿也并不是我的出生地,所谓的出生地也只不过是呆过生命的前四年而已。我母亲总笑称我是个注定飘泊的孩子,十六年里我却换了三四处地方生活,不同的城市各占我的生命一部分,所以我从来没有所谓的真正意义的归属感。
中国人的血脉里对故乡有一种特别的情结。尤其是古代诗词中那些漂泊天涯的游子,“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其实无论在哪里都能够看到幽蓝的夜空和明亮的月亮,为何偏偏在“故乡”看到的,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明亮皎洁呢?“叶落归根”更是将漫漫人生拉回到生命的原点。
每每读到以某方水土为行文背景来讲述故事的文字,亦或是万千文人的乡愁之情,都会有永远无法体会之处,且透着微丝的羡慕。似是命运的安排,我还是个土家女孩,只因我的家族里流淌的血液均是土家族,这是真切的身份认证。让人哑然失笑的是,我也从未真正体会我们的民族风俗,倒是经常被同学惊讶过我少数民族人的身份。
我本无意于这一切,这里的天气,方言,人们。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局外人。但有时此地的人和物竟也会带来莫名的熟悉感,就像近日的阴天,有零零碎碎的阳光拼了命地想透过云层,只得微弱的星星点点。只因某个瞬间,某一餐馆挂着我家乡的名字,街上的小贩打着我家乡的旗号叫卖,转身侧耳间听到的乡音,也胆怯地不敢上前询问。那时候这座城市才对我打一个缺口,施舍似的。那一刻忽然发觉自己很想念家乡的母亲河——清江,然而仔细想想,却难过地发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给我值得回忆的东西,只有夜晚河面上随水涟摇晃的霓虹倒影,破碎又完整。
这样想来,我也带几分传奇色彩,许多城市在我还没准备离开前就对我说了再见,我一次又一次成为匆匆过客。我看见它们相似又不同的背影,在中国版图中穿梭, 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在事物还没到来时就准备好离开,这是它們教给我的。真的有些身份迷失的意味。
忽然对面寝室传来熟悉的歌声,仔细一听,正是我喜欢的叶倩文演唱的《潇洒走一回》: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聚散终有时——梦里有你追随。
于是我懂得了,所谓故乡,那是生命的始发站;所谓异乡,那是人生的一个个中转站。然而无论是故乡还是异乡都在我的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此情难移。
[作者通联: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高二(13)班 指导教师:赵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