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中的符号世界与背后意涵
罗旻
荣获54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的艺术电影《嘉年华》,上映后获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和极高的话题度。电影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12岁的小学生孟小文(周美君饰)和同学新新遭遇熟人刘会长性侵。事后,刘会长通过各种金钱与权力的运作,试图掩盖事实真相。女律师郝洁(史可饰)调查后发现,旅馆清洁工小米(文琪饰)有关键的视频证据。小米12岁时离家出走,没有身份证。为了能够凑到办假身份证的钱,小米讹诈刘会长,反被流氓报复。最后小米将视频证据交给了女律师,刘会长所勾结的各种势力被依法惩冶。
作为一部艺术电影,《嘉年华》在表现上摒弃了类型片浮夸的表现手法与刻意的矛盾冲突,体现安德烈·巴赞所赞赏的“电影的本性就是对现实的自然反映”[1]的电影美学。冷静克制的镜头背后,导演撷取了各种符号,精心构建了各种隐喻与转喻,拓展了电影的表意范围,实现了对现实更为深刻的关照。
在索绪尔看来,不论是语言符号还是非语言符号,都具有“能指”和“所指”双重属性,而当人们在交流中,将其所属的组合轴( syntagrnatic)和聚合轴( paradigmatic)进行重新匹配,就产生了“转喻”和“隐喻”[2]。电影学中,创作者已经非常熟悉利用各种手段,切割开我们日常生活中非语言符号的所指与能指,通过镜头的蒙太奇,有意识地将各种符号经过隐喻和转喻,传递创作者的意图。
一、电影中的非语言符号隐喻
在《嘉年华》中,大量图像符号替代了语言,大量的动作替代了文字,通过符号的组合轴展示,极大拓展了符号在本片中的意涵,通过一个又一个的隐喻,带领观众进入符号背后的意义世界。
(一)头发的隐喻
头发,在电影中被处理成女性最鲜明的性征符号。《嘉年华》中所有女性角色都是长发。小文的女老师以及新新的妈妈等配角,都一丝不苟地留着各式各样的长发。在这个有长发的女性世界里,小文的母亲暴怒中剪掉了小文的长发,这让小文成为影片中唯一短发的女性。长发的削除,意味着小文被剥夺掉了女性特征和女性身份。
清洁工小米的长发一直束在脑后。在影片最后,小米被小流氓健哥所控制,成为要在一栋破旧的房屋里“等待客人的暗娼。小米解开了头发,穿着洁白的无袖纱裙,涂了口红,戴上了耳环。她一直隐藏的女性魅力在此刻被全部暴露出来。披散的长发标志着她从一个安全的“无性别”身份进入到了一个危险的“女性”身份。
电影里还出现了梦露同款的金色假发套。在电影中,金发套这一符号标志著的是强大的女性魅力:小文带着金发套,同学新新点评:“你好看我不好看,你有发套。”小米藏起来发套也是因为她喜欢这个金色的发套,而不是因为发套也是潜在的重要证据。
在电影里,头发作为符号,有着多重的意指:它寄托了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是女性身体的延伸,也是女性被规训和被期待的标志。不同的发型、不同的长短、不同的颜色都是女性对自我身体认知的体现。这种符号的体现,既融合了女性的个体意识,又混杂了复杂的社会性别认知。它既可以是女性反抗的无声呐喊,又可以是社会意识战胜个体的象征。
(二)梦露雕像的隐喻
巨大的梦露塑像,则是整部电影意涵上最重要的视觉符号。梦露雕像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六次。这种反复程度,足以看出导演对这一符号的用心刻画。
梦露的雕像反复出现,但是梦露的脸从来没有完整地出现在画面里,只是露出标志性的飞扬裙摆,观众就明白那是谁。这是导演利用“梦露”这一性感符号的意义进行意义的平面组合。
事实上,为人们所熟知的梦露,正是奇观化女性的体现,是“女性的身体形象被夸张为某种异己性的物象,成为审美观看或者欲望观看的客体”[3]。在电影中,梦露雕像既是成熟美丽有性诱惑力的象征,同时也被动的、被观望的、被损害的,无主体性的象征。它是女性身体被物化的典型符号,它的命运也象征着大部分女性,即女性永远处在被观看、被损害、被迁移的命运。在这个意义上,梦露雕像面目被刻意截去,正是夢露主体性泛化的表现。
在影片最后,梦露雕像即将迎接新的命运,这鼓舞着同样踏上新的生命历程的小米,她勇敢地和梦露一起上路。在那一刻,他们不仅仅在外形上达到一致——同样的白色连衣裙、同样飞扬的头发——而且他们在精神上也同样勇往直前。
(三)服饰的隐喻
在电影中,和头发一样重要的另一个象征物则是女性的服饰。在社会生活中,服饰是个人所具有的社会属性的重要体现。作为社会符号的它,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透露出大量的讯息,人们可以通过观察衣着,判断对方的职业、性格、社会地位、审美偏好等。在电影中,风格化的服饰更是视听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经典名片《发条橙》中,服饰仪容甚至反映出角色的内心情绪、潜意识想法等。
在电影中,小文的母亲、莉莉只穿裙子,不穿裤子。与之相对的,郝律师、新新的妈妈包括电影中一闪而过的女医生专家都穿着裤子。裤子,是女性靠拢男性世界,抹去自己性征的符号。在西方,裤子只是男性的专属,经过几百年的演进,女性才争取到穿裤装的自由。[4]电影里,有着正当职业的女性在社会生活中为了凸显自己的“主流”与“正经”,极力地压抑自己的女性性征,去掉自己的性魅力,模糊自己的性别,彰显自己女性身份之外的其他社会属性。相对的,裙子则是极度女性化的象征,不强调穿着者的职业属性、社会属性。依附在男性社会中强势男性的女性,不由自主地在穿着上凸显自己的女性魅力。
面对图像符号的平面组合,观众在日常的视觉经验的引导之下,能轻松地对电影中的符号进行新的意义解释。女性的长发、梦露的形象以及日常的服饰莫不如此。正是这种能指与所指的割裂,电影中意味深长的隐喻由此而生,引入深思。
二、电影中的女性生命与历程的转喻
另一种非语言符号新意义的重要产生方式,是利用非语言符号的组合段落,也就是通过某个直线的不可逆的平面展开不同指项的联想[5],这是符号学中“转喻”的重要来源。在符号学的研究中,隐喻的研究大大多于转喻,按照罗兰·巴特的观点,这是因为建立在隐喻秩序上的文学相当丰富,而转喻则少得多。在克里斯蒂安-麦茨将符号学引入电影研究之后,不断探索如何用语言学的元研究对位电影中的各种组合段和基础性结构,并且试图建立一套涵盖所有蒙太奇叙事结构的组合段。虽然这一提法在学界有争议,但是麦茨的努力大大拓展了电影符号的囊括性,又由于电影本身依赖声画表现的艺术特性,转喻在电影艺术中获得新的表现空间。
在《嘉年华》电影中,个体女性成为群体女性的转喻。不同年龄、不同身份女性的群像,既可以看做是某个因年龄划分的不同女性群体的转喻,也可构成时间组合轴上女性整体命运的转喻。通过转喻,在电影中实现时间的跨域,从而照见“女性”如何渡过完整生命历程。角色本身转化成符号后,彼此独立又彼此延伸,借由转喻,进一步扩大了影片的意涵。这样,电影通过角色不断推进叙事,完成了转喻的建构。
(一1小文与幼女的转喻
幼女小文年仅12岁,在导演的镜头下,她的生活只有孤独与疏离,生活中缺少应有的温暖与关怀。她是经常迟到的“差生”,老师歧视冷落她,同班男生欺负她,她的好朋友也会出卖她。除了来自家庭和学校的压力,小文还要面对其他的社会压力。她被刘会长性侵。报案后,被刑警队王队长—再恐吓。
为了表现小文的内心,导演精心设计了两个镜头,隐喻出人物的内心情感。第一个镜头是在游泳池中,小文仰视王队长的主观镜头,展现王队长的威势压迫、小文的恐惧。第二个镜头是小文被妇产专家鉴定为“下体无性行为痕迹”时,小文坐在检查床上。镜头从下往上拍摄小文,画面中,在床上的小文看起来却像站在高楼的边缘,岌岌可危。
在影片中,小文几乎没有说过话,在面对各种权威人士的时候,她连话语权都被剥夺,成为一个沉默而倔强的淡薄身影。小文的“无言”即构成了她本人的个性,也更好地转喻了被剥夺了话语权的“无声幼女“这一群体形象。这个角色的塑造、其背后的转喻,寄托了导演对弱小幼女的深切同情与关照。
(二)小文、小米、莉莉和少女的转喻
电影中,小文、小米和莉莉构成了一种复调隐喻。他们三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经历,但是他们面对的困境和未来的选择却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相似性。
旅馆清洁工小米还未满16岁,而她12岁时就离家出走,在到达这个旅馆前流浪过15个地方。“离家出走”与“12岁”这两个关键节点将两名少女的人生历程重叠起来。这是后来小米愿意帮助小文的重要心理动机,是两个未成年女性生命中相似陛的体现。
小文被性侵后,逃离学校,在海滩上无所事事,与世界格格不入。小米则是没有身份证的黑户,同样被社会隔离。小文和小米都弱小而孤独且无助,被各种精心编制的诱惑所蛊惑,一旦接受了诱惑,就要承受更大的伤害。
电影中的少女莉莉,承担了小米同事、姐姐和朋友的三重身份。她作为小米生活上的引导者,保护小米教导小米。但是莉莉也不能逃开生活中男性带来的伤害。她被男友介绍给别的嫖客,她遭受性虐待,还为男友堕胎。
在电影里,少女成长比幼女更有力量,但也无法逃离伤害。在失去公正的世界里,少女群体所渴望的爱情、亲情、友情和社会帮助,不是虚伪就是无力。电影最后,少女们互相帮助才走出困境:小米帮助了小文交出证据;小米帮助莉莉打胎,完成了对小健的离别;莉莉帮助了小米找回发套,并且送她能够逃走的摩托车。
作为角色的少女个性鲜明,但是作为“少女”符号的她们,也同样有各种符号性的标志。导演所刻画的少女特质,让角色本身的符号化更加鲜明。最后,少女们对彼此的帮助,可以视为导演对女性困境的破解之道。
(三)律师、母亲与成年女性的转喻
电影中一共出现了三个戏份较重的成年女性:小文妈妈、新新妈和律师郝洁。小文妈妈是一个在家庭和社会中苦苦挣扎的女性,在处理自己的情绪、家庭、社会生活的时候经常破绽百出。新新妈代表着另一类冷漠精明、自私凉薄的女性。虽然她的镜头非常的少,但是几个镜头里,她的语言和肢体动作都非常传神地体现了她的性格。
律师郝洁是少有的“正面”形象。她是专业、公正、坚毅的象征,同时也是温暖、善良、真诚的象征。她坚毅不折,面对王队长压力毫不退让。她敏感善良,她最早在厕所工具间找到瑟缩的小文,安抚帮助她。她机智变通,小米向她求救的时候,她不计前嫌拔刀相助。作为女性,她是电影里“拯救者”与“地母”。最终,女性在女性的帮助下,获得新的救赎。
幼女、少女、成年女性代表着不同的女性生命形态,完整了女性生命蜕变的历史,只有将他们的存在从结构上作为符号理解,才能更好地把握电影中所蕴含的女性意涵。
结语
电影《嘉年华》被人们当成一次对性侵幼女的重视与呼唤,但是这部电影众多女性角色勾勒出的是女性作为整体的命运与困境。正如采訪中文晏所言:“有的男性自己很善良,没想到社会还存在这样巨大的偏见。更多的男性下意识享受了这种偏见,也没有意识到,很多女性不得不经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嘉年华》无非是让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6]通过对影片《嘉年华》的细读,我们会发现这部赢得艺术口碑和大众票房的电影的确是国产影片中的佼佼者,它的艺术成就和现实关怀都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其娴熟丰富的符号运用就是例证。
参考文献:
[1]杨远婴.电影概论(第二版)[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7: 637.
[2][5]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44.
[3]戴锦华.电影批评(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09.
[4]史晶晶.裤子的性别一一浅析西方女式裤装发展史[J]山东纺织经济,2009(4): 103.
[6]强明萌,粱婷.文晏.我就没见过哪个女性活得特别洒脱痛快[EBIOL].(2017-12-08)[2018-06-01]http://www.sohu.com/a/209274583 12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