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张静远
在许多条路上,我看着她。
家在巷弄,每天迎着残阳走进家门时,我总能看到她。她从她小小的庭院走出,背后是悬在天边的浑圆的落日。无数蕴蓄着暖意的光束在巷陌人家的屋檐随意凌乱的切割下,散成点点碎钻,缀在她的眼角发梢,以致周身都笼罩着柔和的光晕。她的头发是清一色的白,蓬松地展在头顶。皮肤皙白,自然老去的印记也不过为她更添几分韵致。走路的时候,她是挺直的,她的腰肢随着身体自然摆动,不带一丝风尘气,更无老人的拙态。她总爱穿旗袍,无论什么颜色,都显出一股高雅,亦被她演绎得挺括而赏心悦目,像张爱玲说的“烘云托月地将人的姿态勾出”。我总会在与她问好后,尾随她至巷口。弄间小路常常晦涩,她却像花一般绽放在这条路上,我看着她,心里全是钦羡。
时间久了,我大抵摸清了她的生活规律。她似乎极深居简出,除了早晨见她提菜回家,傍晚见她出门散步,其余,她都在她的小屋。有时看着她走在路上,我常会想起《半生缘》里的曼桢,与她极像。于是我常遐想,她是否会是老上海大户人家的女儿,按海式作派养大,无奈人生坎坷,最终安平与此?想着,自己也笑起来,哪里就有这些故事了。其实,我所不相信的是,一个人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在人生大浪过后,依然保持涵养,保持優雅姿态,留存着岁月静好的模样。我不愿相信。
那日得闲,我按捺不住,敲响她的门。她正在打理花草,见我来,笑着开了门。庭院里有条小径,用鹅卵石铺就,留有昨夜雨水,在天光下微微发亮。小径两旁是各式各样的花草,叶子像花的黄槲树,养在大缸淤泥里的睡莲,小巧精致的茉莉花,吐露着芳香的气息,溢满整个庭院。她拿一把小铲、一把水壶,松土、浇水,井然有序。有长得蓬乱的植株,她要拨开看看,既而拿一把剪刀,干脆地剪下一枝或几枝,像个经验丰富的园丁。剪下的花叶她亦不丢弃,把它们插进一旁小桌上的花瓶里,随性地做瓶插花,洋溢着呼之欲出的生气,在这条小径上,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她。
见我怔在那儿,她笑,唤我坐下。我应着,坐在小桌旁。忽听得屋内咕嘟咕嘟的响声,我走进,原来是咖啡煮好了。我提了咖啡壶,倒一杯予她。她坐下,边喝着,边谈起这咖啡壶还是她祖父传下来的。我想开口乘势问些什么,又忽觉不妥。她却似乎看穿,略略讲起她的经历,竟比我想得还要坎坷。她一脸淡然安好,仿佛只是讲了个故事。喝罢咖啡,她继续打理花草,我继续跟着,心中却早已泛起波澜。
我所不愿信的,竟在她身上,一一成为现实。在坎坷的路上,她泰然处之,着眼当下,过好每一个生活点滴,最终能笑谈过去,与时光莞尔和解。我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贾母,她又何尝没有经历过艰难?可她亦不颓废,不麻木,依然坚持隔水听戏,坚持将“慧纹”摆放桌上,用心过生活。她和贾母相似,在红尘烟火间,在伤痛之后的路上,都以一腔热忱,笑傲岁月。
我,亦愿如此。
愿以后的路上,能怀着如她一般昂扬向上,热爱生活的炽热心意,穿过汹涌的风雨人潮,向着明媚而来,被年华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