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清代评点家眼中的《林黛玉进贾府》 |
范文 | 李颖燕 小说评点是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学批评形式,它以“即目散评”的方式对文本内容、创作手法、思想主题进行剖析,是解读古典小说的珍贵宝库。《红楼梦》的评点分为“脂本”和“程本”两个系统,“脂本”的重要评本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戚序本、蒙古王府本、舒序本、郑藏本等,“程本”的重要评点有张汝执、东观阁、王希廉、张新之、姚燮、陈其泰、张子梁、黄小田、刘履芬等评点。清代评点家与曹雪芹处于同一朝代,其评点是解读《红楼梦》的重要工具。《林黛玉进贾府》节选于《红楼梦》第三回,“全部正书,自黛玉人荣府始”,本文结合清代评点家之分析,以探究此篇内容之价值。 一、文本之细节 评点以文本为本位,这种浸入式阅读能够更精准地抓取细节,更深入地挖掘内容,以更好地体悟作者所要传达的信息。《林黛玉进贾府》正式拉开贾府的帷幕,众多人物悉数登场,世家气象跃然纸上,评点家以敏锐的目光,对其内容进行梳理体察。 1.对人物形象的分析 林黛玉是此回的线索人物,她刚入贾府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评点家透过各种细节体察她初来乍到的谨慎与寄人篱下的疏离。如黛玉拜见贾赦时,邢夫人留其吃饭,她委婉推辞:“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如此回答既不耽誤拜访贾政,亦不损伤邢夫人颜面,姚燮评其“能识大体,善于措辞”。再如,黛玉在贾母处吃饭时,“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处处留意、效仿他人的举动,以“漱茶”代替“饮茶”。对此,脂砚斋评曰:“今看至此,故想日后以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张新之亦评曰:“甘而不苦,是在家。来此则随和,甘苦同尝矣。写黛玉步步留心乃如此。” 王熙凤性格色彩鲜明且复杂,是此回描摹得极精彩的人物,评点家亦透过各种细节把控其既能干又奸邪、既圆滑又泼辣的形象。作为“有名的泼辣户”,她奸邪势利,一见黛玉就直接“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张汝执评其“轻佻之态如画”;她一开口便强调“嫡庶”身份,毫不忌讳,姚燮评其“只一寻常寒暄语耳,其口锋之利便如此。吾畏其人矣”。她在贾母面前拭泪做戏的片段更是奸诈做作,用手帕遮挡似为掩饰无泪落下,贾母笑解后“忙转悲为喜”,情绪转变如此迅速,察言观色之能力不言而喻,东观阁本评曰“最会做作”。作为贾府的掌权者,她办事周到,深得贾母与王夫人信赖。如凤姐询问黛玉情况时说:“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寥寥数语便写出当家人的语气,体现出掌权者的神情,姚燮评其“得意人语”,“色色周到,宜让其弄权府中也”。再如,王夫人向黛玉介绍凤姐房间时,谈到“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体现出她对凤姐当家掌权的认可与信赖,故姚燮评曰“补此数句极周密,总形容熙凤之得意身段”。 作为整个家庭的大家长,贾母慈爱的“老祖宗”形象也借由各种细节展现出来。贾母一见黛玉便“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这是“见外孙女而思其女,情有所必至”的自然流露。凤姐和宝玉是贾母最疼爱的孩子,贾母对他们的宠爱之情也在不经意问流露;贾母介绍王熙凤“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如此宠溺的语气,是对凤姐的明贬暗褒,姚燮评曰“听此番言,则阿凤平日为太君所爱可知”。贾宝玉摔玉后,贾母苦口婆心地安慰道,“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活画出一个溺爱孙子的祖母形象,故姚燮评曰“是哄小孩子语”“只此一端,已可见贾母之溺爱”。 2.对环境描写的分析 此回亦通过环境描写的细节展现出贾府的世家气象。其一,借建筑陈设摹绘贾府富贵。如黛玉到贾母处,“进垂花门”,过“超手游廊”,转“屏风”,穿“后庭”,才人“正房大院”,陈其泰评曰“大第宅及富贵景象,随常写去,自然确合”。其二,借集体活动展现贾府讲究礼法、等级森严。如在贾母吃饭时“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脂砚斋评其“大人家规矩礼法”,姚燮亦评日“两个孙媳,一个媳妇,写得规矩秩然”。此外,所居环境亦可展现人物性情。如黛玉到贾赦处,见建筑“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到贾政处“四通八达,轩昂壮丽”,对此姚燮指出“赦老所住小巧别致,政老所住轩昂壮丽,写得结构不同”,映射出贾赦的狭隘与贾政的豁达。 二、创作之技法 评点除了细致解读文本内容,亦对小说创作手法进行分析归纳,形成了一套具有古典特色的技法评价体系。评点家对《林黛玉进贾府》的写法亦有深入剖析,以体现小说艺术之美与叙事之法。 1.宾主 文章应有宾主之分,如唐彪言“凡借一理、一事、一说,形出本题正意者,无非宾主也”,“主”为主干人事,“宾”为陪衬人事,叙事无“主”则乱,无“宾”则淡。评点小说宾主关系的术语有“借宾形主”“众宾拱主”“以宾避主”等。 《林黛玉进贾府》中人物众多,但作者叙来井井有条,得益于其宾主关系的恰当处理。王希廉评曰:“第三回专写黛玉形貌、神情,是此回之主。中间带写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是因主及宾,故亦写其装束、仪容,又带出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宁荣二府房屋、家人、小使、丫鬟,即点出袭人、鹦哥、王嬷、李嬷等人。末后带起薛宝钗家。看他不慌不忙,出落次序,有极力描写者,有淡描本色者,有略言大段者,有宾有主,有宾中之主,宾中之宾,笔墨笼罩全部。”宁荣二府,荣为主、宁为宾,故宁国府只用“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介绍,而荣国府却细细写来,描摹如画。张新之对此评日:“叙荣府必历历从黛玉眼中写出,而于宁府则略略点过。重主轻宾如此。” 2.省笔 “省笔”是为避免繁杂而省略无关情节的写法,唐彪在《读书作文谱》中言:“文恐太繁,宜用省笔以行之省……则文不至繁见矣。”恰当使用省笔可以更好地传达叙事主体,突出焦点信息,聚焦核心内容。 《林黛玉进贾府》叙写了黛玉入贾府、拜贾母、见众人、访贾赦和贾政、吃晚饭、见宝玉等事,如此繁杂情节,若要叙事从容不迫,文章错落有致,须用省笔之法。如黛玉见三春时,对惜春进行省笔,仅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写之,脂砚斋评曰“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但省笔不等于草草了事,恰当的“省笔”亦需要巧妙的构思。如黛玉拜访贾政、贾赦时,作者使用省笔之法,安排二人不出现,避免重复拖拉,其原因,一因“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一因“今日斋戒去了”,一为“情感淡薄”,一为“点缀宦途”,缘由的不同体现出二人性情与身份的差异。对此,张新之评曰:“(贾政)与贾赦不见同是省笔,而彼在家不见,此外出不见,写赦、政既有轩轾,而文字亦不板。斋戒去了,妙事,妙语,令人失笑”。 3.伏笔 伏笔是在看似无关之处为后文提供暗示,形成照应,让文章逻辑更严谨,叙事更紧凑,达到耐人寻味、发人深思的艺术效果。如李渔言:“承上接下,血脉相通,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后才知作茧之精。” 《林黛玉进贾府》暗下多处伏笔,许多主干事件在此有迹可循,如林黛玉观荣国府花园“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脂硯斋评日“为大观园伏脉”。对此回伏笔分析得最详尽的当属王希廉,他指出此回两处伏后之文:第一,“王夫人对黛玉说宝玉娇养疯傻样子,已将日后同黛玉情况隐隐伏出”;第二,“宝玉一见黛玉便摔玉哭泣,黛玉亦因摔玉夜间淌泪,此时之两泪是一生眼泪根源,且伏后来砸玉失玉情事”。 此外,评点家还指出此回中的多种创作技法。如写仆人接驾黛玉,有人打帘笼,有人去回话,这是抓住人物特征的“颊上三毫”;王夫人提示凤姐准备缎子给黛玉做衣服,凤姐虽未拿出缎子却说自己早预备到,王夫人“笑而不语”以见凤姐乖觉、诡谲,这是具有隐刺作用、需要体会言外之意的“春秋笔法”;黛玉在宁国府未见贾赦,却见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以体现其好色之性,这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凤姐、宝玉的出场皆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一个是“笑语声”,一个是“脚步声”,这是“相映而不相犯”。 三、主题之思想 《红楼梦》作为一部优秀的古典小说,带给读者的启示是多重性的,评点家亦从不同角度指出它的主题思想。 1.个性解放 《红楼梦》塑造了一批挣脱封建束缚、寻求个性解放的人物,他们蔑视腐朽之观念,张扬自我之精神,闪现人性之光辉,如陈其泰在此回末总评中道:“《红楼梦》中所传宝玉、黛玉、晴雯、妙玉诸人,虽非中道,而率其天真,嚼然泥而不滓。所谓不屑不洁之士者非耶。其不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卓然自立,百折不回,不可谓非圣贤之徒也。……以中道律书中之人,惟迎春、李纨、岫烟,庶乎近之。若宝钗辈纯乎人欲而汩没天性,其去道也远矣。” 他将红楼诸人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宝玉、黛玉、晴雯、妙玉诸人”,他们率性而活,卓然独立,洁身自好,是最具人格魅力者;第二类是“迎春、李纨、岫烟”诸人,他们以圣人为教,持中正之道,亦是值得肯定者;第三类是宝钗、袭人诸人,他们泯灭人性,看似忠厚,实则是与世俗同流的伪善者,是为人所鄙夷的“乡愿”之人。如此分类的标准,正是看重人物的人性魅力。 2.真情至上 《红楼梦》“大旨谈情”,恰如王希廉所评“情痴、情种是宝玉黛玉品题”,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红楼中最重情之人,他们至真至诚,以情为痴。此回是二人初次相见,“真情至上”的主题亦于此显露。 东观阁本评价二人“心思如一,情根既种,眼泪频倾”;黛玉的情根体现在她还泪之说,在癞头和尚告诫黛玉“不许见哭声;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黛玉果能如此语,便可不必以眼泪还人矣。然无奈其终欲以眼泪还人也,情之一关谁能打破”。宝玉的情根体现在其看似痴呆的怪异行径,当听闻黛玉无玉,他便骂玉、摔玉,如此行径,真是“情种情痴”“情至之语,愈呆愈妙”。这些内容都体现出二人因情而生,以情而活的品性。 3.奢淫致败 贾府从一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名门望族走向“树倒猕猴散”的悲剧,重要原因是其自身的奢侈淫乱,故姚燮将“奢淫致败”视为本书主题之一。他在第十三回秦可卿告诫王熙凤不可过度豪奢,以免“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时谈道:“普天下享世泽者,当洗耳提心听此一铎。此等处乃作书之正旨,不得草草阅过。”在此回评点中,他亦多次指出贾府的奢华无度造成了日后的衰败。如林黛玉见“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姚燮评日“三等尚如此,余可知矣,后必不免于败”;贾府小姐需要“四个教引嬷嬷”“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姚燮评曰“一人而服役者十数人,未免太奢,所以后来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也”。这些评点一针见血地指出贾府奢侈淫乱的问题,以“规劝天下之世家享盛时者”戒奢戒淫。 4.孝道之说 张新之认为《红楼梦》一书为彰显孝道,在此回评点中,他亦借多处细节彰显“孝”旨。其中,最能体现孝旨的为“宝玉问玉”一段:贾母哄骗宝玉说黛玉原有玉,只因其母逝去,用玉陪葬,以表“孝心”,张新之认为孝心即为黛玉之玉,评曰“‘孝心二字直截了当,能此则没玉是有玉也。此是庄语,是实际,读者勿当作骗小儿闹话看也”;贾母让宝玉“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亦是用孝道说服宝玉,张新之评曰“因黛玉之娘,提宝玉之娘,‘孝字脱胎”;宝玉听到祖母劝导,“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张新之认为他是孝心所动,“不生别论,我故日直截了当,全部书一孝外更无别论”。张新之以“孝”演说此段,在此回总评中更是强调“立言之旨,在问玉一段。贾母口中说出‘孝心二字,亦是脱胎《金瓶》苦孝说,大关目处”。 综上,评点内容与文本内容相得益彰,既为读者理解小说文本提供思路,又有助于研究者还原古典叙事传统。这份珍贵的文学遗产,值得我们给予足够的重视,以完善中国特色的叙事理论体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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