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圈里的命运
韩君燕1,2
【摘 要】曹禺的《雷雨》每个年代的人读来,都有不一样的感觉。《雷雨》所告诉我们的不仅是周、鲁两家的悲剧故事所负载的——“暴露了大家庭的罪恶”、“通过大家庭的毁灭展示了腐朽社会制度的不合理”等内容。更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丰厚深蕴。
【关键词】雷雨;真相;天地间的残忍;圆圈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5-0026-02
张爱玲曾经说过:“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曹禺正应了这句名言。1934年23岁的曹禺凭借话剧《雷雨》一举成名,紧接着又发表了《日出》、《原野》、《北京人》等一系列作品,成为了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最具经典性的剧作家。当时年轻的曹禺登上戏剧舞台,虽没有明确地意识自己“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什么”(出自《<雷雨>序》),但文艺作品所负载的思想意义及其社会价值,其含量并不等于题材本身。而像一架天文望远镜,我们通过这架望远镜所看到的,是比望远镜本身大的多的广阔世界。
一、揭穿真相——现实的惨痛
《雷雨》全剧通过一天时间两个家庭八个人的三十年恩怨情仇展开故事。其人物设计甚为精巧,可谓“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恰到好处。全剧只涉及到八个人,八人之间都有一种微妙的关系,没有一个角色是多余的可删减的,人物关系也是多角度的,囊括了各种社会关系: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兄弟关系、母女关系、恋人关系等。八个人就生活在这么一个紧密联系的圆圈内,在这个圆圈内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追求着,快乐着,荣耀着,悲伤着,担心着。终于有一天,这份安宁被打破,出现了《皇帝的新装》中敢讲真话的天真“小孩”——蘩漪,她大声的喊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是你的(周萍的)”。“小孩”和蘩漪都是揭穿真相之人,但性质各有不同,小孩是童言无忌,蘩漪却孤注一掷,为了挽留恋人,毫无顾忌的说破了一切真相,给圈内的八个人致命一击:一天之间,死的死疯的疯。
在真相面前,曹禺选择了揭穿,至于揭穿的深意,到底想要揭示什么?后来的研究者给出了各种分析与阐释:受年代、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制约,大多是通过悲剧暴露了、展现了和表现了大家庭、社会制度的罪恶,揭示了其必将崩溃的历史命运等等。必须承认,作品成为一种社会存在后,解释权就是每一位读者,他们会以自己的期待视野给出各种不同的解读。透过研究者们的种种阐释,我们现在不带任何政治色彩、伦理观念、封建思想等因素的束缚,单以作品本身来解读,我们看到得是“真相揭穿后的残忍”:不论好人或坏人,都给以沉重的打击。真相面前,好人自然无法承受现实的悲惨、心灵的玷污,就是坏人周朴园铁石般的心肠(他聚资敛财、残忍剥削、近无人性——故意淹死两千多小工)都无法自清。何况?尚未入世、天真单纯的四凤和周冲。鲁迅和钱玄同关于“铁屋子”的经典对话,可以解释曹禺揭穿真相的用意:是对希望和绝望的经典阐释。假使真相是一种伤害,我们选择谎言;假使谎言是一种伤害,我们选择沉默;假使沉默是一种伤害,我们选择离开。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铁屋子里的人全部闷死。所以,我们宁愿接受惨的真相。
二、承受真相——天地间的残忍
曹禺曾在《<雷雨>序》中坦言:“《雷雨》显示的,并不是因果,也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宇宙斗争中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残忍和冷酷背后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摈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现实世界里的“自然的法则”是因时而异的,所谓“时势造英雄”和“生不逢时”就是这个道理,尤其是在文明性、道德性强的社会里,文明的意念谴责着人们的良心,这种“乱伦”、“近亲私通”等打破“良俗”的禁忌绝对不能容忍。但人类的进化初期也亦是从乱伦开始的,幸运的是古人并不知“乱伦”的不合理性,没有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任何怀疑,和猫猫狗狗的智商是一样的,因而能生存下来,才有了后来的文明人。《雷雨》中的八个傀儡是文明的现实蕴籍,是他们的精神意念崩塌,死的死亡的亡,成为了“文明”的祭品,生命和“文明”在“现实”世界里是要有取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发展,就是认识并利用这种“自然的法则”的过程。
《雷雨》中八个人都是在这“自然的法则”的运营下,成为“天地间残忍”的牺牲品。不同的只是:有的是无辜的,如周冲、四凤;他们稚嫩、善良、天真,却为前人的过错吞噬了自己的生命。有的是自作孽,如周朴园;鲁大海骂自己父亲周朴园“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果然恶有恶报,“自然的法则”让他饱尝了命运的折磨,妻疯儿死,绝子绝孙一点不假。有的是冤屈的,如鲁侍萍;天地间的“自然的法则”让她亲眼目睹了人世间的残忍:儿女相恋,兄弟反目,父子相抗的局面。有的是乱伦,如蘩漪;她是怪圈中的怪胎,受尽了两代人的侮辱,最后落得玉石俱焚,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疯子。剧中人物在人生的舞台上,虽担任着不同的角色,背负着不同的负荷,却都在承受着“天地间残忍”的欺凌!在“天地间的残忍”中消解了所有的矛盾和过错。现代文学批评家弗莱认定:“每一部作品、每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都是一个系统和整体,它们之间必然有贯穿始终的某种共同的东西,这就是‘原型”。只有找到作品的原型,其中的丰厚意蕴才能浮出水面。《雷雨》的原型或许就是掌控“天地间残忍、冷酷”的“自然的法则”,这种“自然的法则”的力量强大无比,它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平衡世间万物,却又看不见、抓不住、摸不着。像一个隐形人掌控着整个宇宙,任凭人类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它的掌心,它也不会以人类的善恶好坏来进行惩罚(好人和弱者,如鲁侍萍疯了、鲁四凤和周冲死去,而罪人周朴园却活着),人类对自己的命运是那么的无助。
三、分析真相——无形的圈
《雷雨》在《文学季刊》发表时,批评家对《雷雨》的主题和结构多有微词,曹禺也好几次检讨《雷雨》,他在《日出》的“跋”里说“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他的结构,我觉出有些太像戏了,技巧上用得过分……过后我每读一遍《雷雨》便有点要作呕的感觉①”。剧中的巧合、偶然性太多,其一,四凤在周家当下人一年了,做母亲的鲁侍萍居然不知道;其二,四凤和自己的亲哥哥周萍恋爱且怀孕;其三,周萍和自己的继母相恋;继母与继子相恋,是人类的禁忌,不是封建思想,更何况两人是明目张胆的在一起。不同于古希腊悲剧里的恋母情节,双方都是一种意识不到的情感,由命运所致;其四,鲁贵是妻子前夫周朴园的下人;其五,鲁大海和自己的生父周朴园对抗;其六,周萍和周冲同时爱上鲁四凤;其七,鲁四凤和鲁侍萍、周萍和周朴园相似的人生经历。戏不像戏不行,太像戏也不行,难在技巧的把握。
“巧合”是艺术创作的需要,“巧合”的使用要符合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合乎情理,变成人们可以理解、接受的东西。《雷雨》中的“巧合”运用的无懈可击,“偶然”因素在这里产生了无可比拟的表现力,紧张、鲜明而富有色彩,使分散生活中的人物、事件和本质,围绕“巧合”应运而生。古人语:“无巧不成书”,可能正因为曹禺先生设置的种种巧合,才有了《雷雨》读之无尽的意蕴。“巧合”构成了剧中每个人循环交叉的人生轨迹圈,每个圈的产生与破裂都源于鲁侍萍和周朴园这个原始圈,以原始圈为中心滋生出八个小圈,两两为一组,形成了一个大圈。三十年来,大圈内的人们简单(每两人的关系都能维持)而又复杂(各种矛盾潜在的酝酿)的生活着,三十年后的一个夏天,鲁贵把潜在的酝酿做了穿针引线的衔接,把一些罪恶的种子(蘩漪和周萍的乱伦、周萍和四凤的相恋)明朗化,明朗的后果蘩漪是最难接受的一个,于是她不惜一切点燃导火索,将各个小圈环环引爆,导致了大圈的完全瘫痪。大圈的崩裂导致弱者全死了或疯了,活着的是比较有抗压能力的人,如:周朴园、鲁大海和鲁贵。死者和疯者受到了圈内力量的摧残,最终没能跨越大圈,活着的人也不是快乐的,越清醒越痛苦,要让活着的人承担大圈的罪恶,日日受到良心虫噬般的痛苦。大圈内还有几种奇怪的现象:其一,剧中人除了在圈内打转外,还在不断地重复演绎历史,如:四凤和周萍的故事就是鲁侍萍和周朴园的翻版再现。鲁侍萍的悲剧又重演在了四凤身上,生命绵延不息,故事却停滞不前。甚至更为凄惨!不仅还是上等人和下等人的恋爱悲剧,还是亲手足相恋的大禁忌!其二,圈内的女性无一幸免——不死即疯。在这个“大圈”内,女性明显是弱势群体,鲁侍萍和鲁四凤是无罪无过之人也要遭难。蘩漪难道“过”在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敢于冲破禁忌绽放自己?总的结果就是即使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也难修成正果。其三,恶人苟活,悲到让人窒息。艺术悲剧如同太阳西落,夕阳落下让人感伤、忧虑。但同时,我们相信,第二天太阳总会从天空的另一头升起。可在此剧中明白的(鲁侍萍和蘩漪虽活着已经疯了)活着的只有周朴园、鲁贵和鲁大海。周朴园是原始圈的始作俑者,本应该是他用死承担自己的罪过,却苟活在世,怎能让罪人寄托希望?鲁贵奸诈圆滑,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大圈或许不会爆炸。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是鲁大海,他虽粗犷直爽、立场坚定,但年轻幼稚、简单生硬、缺乏斗争经验,难当重任。所以,这个大圈不但无门无窗,连一丝希望都没有,闷到让人窒息,无形无色无质却比“铁屋子”更难攻破,似有若无,威力无穷。
《雷雨》的根源是“真相”还是“天地间的残忍”,亦或是命运、性格、人性或是其它社会原因造成的?各种原因都有,这也正是《雷雨》的无穷魅力,可以从各个角度、不同侧面看到不同的丰厚意蕴,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稳固在文化“传统”里的经典性作品。
注释:
①曹禺.曹禺全集(第1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387.
参考文献:
[1]刘家思.曹禺的戏剧人生与艺术[M].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刘勇,李春雨.曹禺评说七十年[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