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柳庄(下篇)
王宗仁
生活中总是不断出现未知的下一刻,这也是人行进的动力之一。
1989年6月的某日,我参加总后勤部举办的“青藏线文学创作笔会”,在高原奔去走来地颠了一圈后,落脚在格尔木写作。那天早晨,我清醒地踏着这个城市早早响起的车笛声在望柳庄前散步。我很喜爱沉睡初醒的格尔木早晨,长一声短一声的车笛只会增加这个边城的幽静。夏风把天空打扫得千干净净,远处的昆仑山纹丝不动地卧在蓝天下,草原和戈壁相间着铺展在山前,早起的几只鹰在蓝天下慢条斯理地划着十字。牧羊女赶着一群羊边走边唱着草原的歌儿,引诱得离我不远处的一块卧着的石头仿佛也要忍不住地站起来去吃草。对这些我此刻似乎并没多大兴趣,而只是在望柳庄前寻找。是的,我要寻找。寻找只要我来到这个城市就不得不找的一棵树,或者说几棵树中的任意一棵树。我要从一棵树走进一个人,再从这个人走进一座城市。这棵树就是慕生忠将军当年栽下的那棵柳树,那棵曾经挂过他的马灯那棵柳树。我深深知道我在高原已经走的路远远不及未走的路。这棵我找了几十年一直未找到的树就是证据。但是我也清楚,在将军离去的这些年,它一直吮吸着昆仑山的雪水年年月月地成长着!像阳光一样洁净我怀念这棵树,要找到它,哪怕它只给我一片叶子,那也足以让我跋涉世界!我在寻找那棵树。
我问过路的登着自行车的小伙子:“望柳庄有棵将军柳,你知道吗?”他连自行车也没停下就说不知道;我又问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姑娘,她抬起眼皮望了望好久,好像在望一个外星人,然后摇摇头;还有一个战士,我问他,你知道慕生忠将军吗?他回答:“在格尔木谁能不知道慕生忠呢?可是将军柳,我还真没听说过,你问他吧!”他抬起手臂指着左侧的路边。
那里有一位老人正面朝昆仑山做着太极拳,两只手互相交换出来慢慢悠悠地移动着,似在水中摸鱼。这时他显然听到了我刚才打问路人的问话,他中止了打拳动作,不等我开口就直言问我:
“同志,你在找将军柳吗?”
我走上前,站在了老人面前。他霜染须眉,刀刻前额,好个从岁月深处走来的老而不衰的格尔木人我很谦诚地对他说:
“是的,我在找望柳庄前的第一棵柳。”
“为什么要找第一棵柳树?”
“老人家,你这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想看看这棵柳树。看见它我就会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慕生忠!”
“没错!就是慕生忠将军!”
老人很兴奋地伸出手来和我相握,使劲地,竟然让我感到了疼他说:“你是个好人,有良心的好人!”他这样说着就领着我走了几步回头路,在一棵半侧倒半站着的柳树前站定说:
“我觉得它应该是望柳庄的第一棵柳树了,起码是第一批出现在格尔木的柳树中的一棵。30多年了,你瞧它已经枝枯叶黄就剩下坚硬的树枝,这是它的骨头。它睡着了也不愿散架!”
我仔细打量这棵柳树,没有合抱粗的树身,也不是那种可以与五六层楼房比高低的敦敦实实树杆。然而经过高原风雪浸染过的铁青色的颜色,呈现着不动声色的坚毅的冷静。从地层深处吐出地面的三个根条喷暴着不示弱的力量。我无法看到它的年轮,但我坚信,它的年轮肯定会像老唱片上那些脉络清晰的刻痕,收聚着它数十年在格尔木走过的所有路程和非凡回忆。我怎能不赞佩老人对它的评价呢,“它睡着了也不散架”。只是我再加一句赞语:它只是小憩,一定会再睁开眼睛看看今天已经日新月异变化着的高原新城!
我把目光投向老人,他用暴着青筋的粗瘦的手抚摸着柳树的身段,是那种心疼的、依恋不舍的轻轻地抚摸,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是老树了,也该老了!孩子,你怎么会老呢?”听,他把柳树叫孩子!这完全像当年栽树人或当时在栽树现场人的口吻。我忽然觉得他好像知道许多关于望柳庄的故事,那些故事一直就攥在他手里,他也总想把这些故事撒出来,却苦于没有让故事落地生根发芽的机会——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是瞬间冒出来的一种感觉。感觉这东西实在奇怪,它往往是在你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转瞬之间的一种感动。它甚至不依赖现实和现状,往往在“应该”的掩护下驱使我们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本不那么应该的事情。但是它可以得到验证。此刻,我突然感觉到站在眼前的这位老人满肚子都是格尔木的故事,他可以给我讲许多关于望柳庄的事情。他像这棵老而不衰的柳树一样,落根青藏大地,路远,天长,怀抱着幸福的痛苦,天老地荒。容易吗?于是,我试探着却又是充满希望地问了他一句:
“老人家,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和将军有过交往?”
他立马兴奋起来,“感谢你能这样理解我,当年我是跟着将军修路的骆驼工,青藏公路是将军带着我们骑着骆驼修出来的!不瞒你说,在望柳庄栽树时我虽然没有挖坑扶苗,可我却亲眼见证了这里的柳树杨树是怎样栽起来的。”
我在望柳庄就这样意外的又是情理之中遇到了这位格尔木老人。他把我带进了遥远的岁月,那个岁月山高水长,我们都山高水长。那个岁月是由热血和激情组成,我们也跟着豪情激荡。他抖露出了记忆中全部的雪,才找到了难以融消的那堆篝火。人生就是这样,前路上常常会遇到看起来比一切山峰还要高的星星,比一切冰河还要寒冷的月亮。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因为你选择了应该有的位置。
老人叫马正圣,68岁。他牵着骆驼把路修到拉萨后,没有回老家甘肃民勤县,留在了高原上,还把新婚不久的媳妇也拽上了格尔木。他掂着那把修路时磨秃了的铁锹,在昆仑道班当了一名养路工,直到退休。你不能不佩服人的丰富阅历是一个宝贝,马老的脑子简直是个故事篓子,提起来轻轻一抖搂就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故事淌出来。那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格尔木故事,让渴求高原新世界的我大开眼界。其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我相信让每一个在世界屋脊上跋涉的人,能从三月的寒冷抵达六月的艳阳:将军带领大家栽在望柳庄的树,落地生根,成活了一批。树苗一天一个模样的窜节节长着,给它喝一盆水它窜一节个头,给它喂一把肥它也添一片细叶。望着这一片被绿苗染得青翠蓬勃的土地,谁的心头都溢满了幸福。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一种提心吊胆的幸……格尔木的荒凉土地上何时有这样的生命景象,真的吗?大家担心的事还是无法避免地发生了,不少树苗在呈现了短暂的旺盛生命之后,像走累了的人,卧在了戈壁滩,死了。将军不是第一个发现树苗死亡的人,却是最先站在蔫头耷拉的树苗前沉默着,许久他才发话:“这些树苗死了,我们不要随便把它们扔掉,应该挖坑把它们埋在沙滩上,还要举行个葬礼。”稍停,他又说:“它们毕竟为咱们绿了一回,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春天。这些树是有功之臣!”大家照办了,一排土丘下安葬着死去的树苗,同志们实在太怜悯这些树苗,像它们活着时三天两头给其浇水,将军也常常把自己洗嗽过的水泼在树丘上。奇迹发生了,次年夏天,一棵死去的柳树防不胜防的从墓丘上发出了新芽,死而复生,后来竟然长成了一棵大树……
马老从往事中收回思绪,对我感叹:“树也有情,在天之灵回报将军之恩,它不愿离开格尔木呀!”
我追问老人:那棵柳树呢,现在还能找到吗?
他坦言,满脸神秘的喜悦:“这,你就不懂了。什么那一棵?十棵八棵也不止呢!”原来,死而复生的树在格尔木后来不断出现,这可把格尔木人高兴坏了。就说将军带领大家在望柳庄栽的那些柳树杨树吧,死了的确实很多,但在第二年甚至第三年重新扬眉吐气地冒出新芽来也不老少。这种看似反常的现象在此后的许多年内,竞然成了格尔木人植树的一种经验。说经验也许有点欠妥,就算是栽树人的一种期待吧!头年埋坑栽树如果没有逮住苗,你别放弃,等第二个第三个春风吹动望柳庄前的风铃时,说不定福音会来。关键是要有耐心,等待!
没成想还有这等事!我沉思内中奥秘,又请教了别人,才有所知所悟。落日极尽铺设,流水往返流连。寸草不生的戈壁莽原,万物不生,但地气长存。雨水雪水落在上面,成了涓涓流水,这水没有机会滋养植物,只偶有动物舔过,留下了蹄印粪便,储存起营养。之后,又蒸发成云雾,然后再度变成雨雪重新回到地面。周而复始,这雨水雪水就具备了别处的土壤无法比拟的富饶。它滋养落地生根的植物,奇迹发生
我突发奇想:在格尔木,人和养的看家的狗生死轮回只有一次。可是如果爱上一棵树,和树生个儿女,说不定会几度绽放新芽!不要笑我太痴,乐得开个玩笑罢了。还是说马正圣老人吧。他对我说:你想找到那棵被将军和大家浇水又活过来的柳树吗?难!谁知道它被这一片树木淹没在哪个角垴里了!他说着用手臂在望柳庄划了一个圈,给人的感觉,他是要把整个这片树木都揽抱在怀!就是在那天,马老给我传递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他说慕生忠将军近日要回格尔木。一阵春风吹过格尔木,大街小巷都塞满快乐日子的音符。英雄回到了历史,鹰回到了天空,、人们像盼着亲人似的盼将军回来。马老又告诉我,喜讯是传来了,可是却不知道将军回家的具体日期。为此我心甘情愿地推迟了去拉萨的起程,在格尔木快乐地等候了一周,未见将军回来,只好直奔拉萨。半个月后将军才风尘仆仆地到了格尔木,可我已经心灰意冷地返回了北京。我这一生中很可能只有这一次可以见到慕生忠的机会,但擦肩而过了。毕竟有过,就收藏在心中,权当夕阳换成了日出!据那次见到将军的人回忆,他执意要住在当年他的办公室兼宿舍的那栋楼上,当他踩着台梯登上二楼时,整个楼都在颤动,便很感慨地说:“老了,它也像我一样老了!”他只在“将军楼”住了一天一夜,大家实在觉得这简陋的地方太委屈他了,便劝他搬到了市里的一家饭店。
第二天早饭后一撂下筷子,将军手一挥就说:“走,看看去!”谁也没问他看什么,就把车开到了望柳庄。这里是最让他牵挂最让他心动的地方,当年他们亲手栽下的那片树,姓杨的姓柳的树。今天看来,栽几棵树那是多么小多么卑微的事。没有汹涌澎湃,只须诚挚感人。正唯其有了这种卑微,才获得了那么多高原人的爱戴,才诞生一个城市。因为这种卑微就是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徽记。此刻,将军站在柳树林里,深情万种地看着只能算是遗址的望柳庄。昔日他熟悉的那个院落已经不知去向,惟那座简易楼房还缺窗少门地孤独无助地立在乱草丛中。那仿佛一伸手就会推塌的楼架,像终止的河流,使他懂得了当年苦涩生活的滋味儿。但是他至今也忘不掉那些温暖以至寒冷的日子。楼下有人搭起了一排很不讲究的平房,显然那是私搭乱建的小店铺,也有外地来格尔木打工人的住宅。其中有一间房的门楣上赫然写着“望柳庄西格办招待所服务部加工面条”,头重脚轻,只不过是间压面房而已;斜对面就是格尔木西藏办事处的院子,那个过去他开会时常出出进进的青砖垒起的小门,已经被新修起的铁栅栏大门代替。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一块半截砖从门墩上掉下来砸在路人身上,到现在他回想起来心里还疼;稍远一点的地方,是格尔木最早的商场和新华书店的旧址,眼下站起了几栋不知是住宅还是办公的楼房,楼顶上展示在蓝天下的那面红旗卷着微风响动着一种微妙的声音,格外让人动心:他回转身就看见了格尔木转盘路口,路上依然车水马龙,车流的分向十分清楚,上拉萨的都是承载着沉重货物的实车,回西宁的车多是轻松奔跑着的空车。还有,奔向敦煌、芒崖的都是些油管车……与昔日大为不同的是路面宽阔了,车辆也都是擦试得干干净净的国产汽车。繁忙的轮印有层次地印在转盘路口的每处地面上 当年将军就是从这个路口骑上骆驼踏上给西藏修路的征途,曾记得那峰骆驼在他骑上驼峰之后,只是高仰起头长嘶慢叫,就是不肯迈步向前,还是两个骆驼客揿着骆驼的屁股,它才很不情愿地抬起了蹄子……
将军站在望柳庄前望不够久别重逢的格尔木。就在他跋腿正准备要离开时,一转身看见紧靠马路的墙角里,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颤颤竞竞地正打量着他们。老人怀里抱着一只小黄狗,一手端着一个破碗,不住地从碗里抓一把什么喂小狗一次,又喂自己一次。反复重复这样的动作。突然老人冲着人群高声喊道:“买一个儿子要多少钱?”随行人员告诉将军那是一个疯人,前年他的儿子死于转盘路口一次车祸后,他就疯了。他每天早晚都守候在转盘路口,乞讨为生。将军站在原地沉思了许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哪个城市都有一些痛心的伤疤,这是用政绩遮掩不了的!”格尔木已不是原来的格尔木了,远方却依然还是远方。远方的城市也有伤疤!
格尔木河把时光带走,留下一望无际的苍茫一将军的思绪从沉想中走出来后,才发现他的身边已经涌满了人,全是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个个都举手摇臂地要和他握手。熟悉的地方却没有他熟悉的人。时代前进了,年轻人走到了前台。他不认识这些新一代的格尔木人,可是这些人没有不认识他的,虽然其中的绝大多数人也没和他见过面,但是他们从书本上、电视上,特别是从老一辈格尔木人的言传身教中对他了如掌指。这时大家簇拥着他,高声喊着:“慕政委,给我签个字!”“慕政委,我想跟你合个影!”“慕政委,我家的宝宝想你亲亲他!”……慕政委——这是他当年修青藏公路时的职务,修路总队的政委。一直到今天,40多年了,大家还是这么称呼自己心爱的将军。他一下子觉得热血涌满周身,变得年轻了!那时候他才30岁出头,他真想停下脚步回到从前那个火热的日子里。那是多么好的日子呀,那一伙血气方刚的弟兄们在他的带领下,用十分简陋的洋镐洋锹这样原始似的工具,硬是义无反顾地在世界屋脊上修出了一条公路。他爱那个时代,爱在那个时代里抡欢胳膊跟着他风风火火修路的格尔木人:亲爱的新一代格尔木人,你们离我近一点,再近一点吧,我要好好地看看你们,因为你们身上仍然燃烧着那个年代的火焰。对啦,这么多人的要求我不可能都能满足,但是那个小宝宝我要抱一抱他,我答应他。我相信他会成为咱们格尔木人有出息的后代。强将手下无弱兵嘛!将军说着就从一位妇人手中接过孩子,用他蓬散着胡须的下巴偎孩儿的脸,然后把孩子举起来。他把孩子还给妇人之后,让大家静下来,表达了自己此刻的心境:
“今天看到你们这么生龙活虎地生活在格尔木,我实在太高兴了。五十年代地图上刚出现格尔木这三个字时,这里还是寸草不生的一片荒滩,彭德怀元帅和陈毅元帅来这里视察,他们面对荒原鼓励当时的开拓者说,你们要用自己的劳动双手,在这里建成一座美丽的高原大城市,留给后人。你们总有一天要离开格尔木的,这座城市永远地留下来了!今天两位老总的愿望已经变成现实了,我怎能不高兴呢?我也是替两位老总在天之灵分享高兴!我已经老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几年生命了。我不怕衰老,怕的是衰老以后塌垮站不起来!”
又是一群人喜气洋洋地涌上来要和将军合影,他一一答应。他如鱼得水,对举着照相机的小伙子说:多按几下快门,多拍几张。这些照片洗出来后都要给我一张,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了,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年轻了!
其实,这并不是慕生忠将军离开格尔木后惟一的一次回来。这之前即1982年8月13日,他第一次重返格尔木,这之后即1993年8月20日,他第三次再次回到格尔木。七老八十的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迷恋和醉心同一个边远的地方,图的什么?肯定地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泼洒过他的心血和汗水,而是因为作为一个开拓者他要让他这一辈人的生命仍在延续。他不愿意看到就在他结束呼吸中止生命的时候,他和他的团队在那样举步维艰的年代,生机勃勃开创的格尔木失去本色。别人说他是一只始祖乌,格尔木鸟类的鼻祖,繁育了一批生龙活虎似的高原鸟类家族。这,他承认。只是总有一天自己会变成史前的化石,也心甘。而已。正因为我是这样解读慕生忠的,所以我尤其要提及他1993年这一次格尔木之行,因为一年之后即1994年10月28日,他与世长辞。子女们按照他的遗愿,将他的骨灰撒在了昆仑山上。魂归故里。他生前多次讲过,格尔木就是他的家。
将军第三次回到格尔木后,莫名其妙地有一种陌生感,说是伤感也可。格尔木变得崭新,他无论如何认不出来了。他力不从心地到处看着这个原本熟悉的城市变得陌生了。他已经明显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快走到尽头,来不及看更多的地方了。但是步履艰难的老人却不甘心,他一再对陪他的同志说,正因为看不到更多的地方了,我才要抓紧看更多的地方。他心急腿慢地走着,实在走得吃力了,就坐在汽车上看。能去的地方哪怕是边边角角,他也要去看看,问话也多。“‘二十七亩园呢?我要去看看!”他忽然给陪同的提出了这个要求。
“二十七亩园”是将军当年修路时和后勤的几个同志开荒出来的一块菜地,种些疏菜给前方修路第一线上的同志饭碗里添一点绿色,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增加点维生素”。上顿下顿都是白水煮饭或者辣子蘸馒头,喉咙眼涩得确实咽不下去了。可是他们把菜籽埋进土里,根本逮不住几棵苗,好不容易见到几棵苗,长着长着又死了不少,挣死挣活地保住了一些苗,主要是萝卜,可是那能叫萝卜吗?小姆指头那么粗,硬梆梆的像木质,嚼半天才能嚼出点菜味来。就这,大家吃得满嘴流油似的香。每个人一星期也难得见上一个萝卜,更多的都让给了病号。现在将军要去看“二十七亩园”,那是他要重温当年的苦涩生活哩。同志们告诉他,“政委,‘二十七亩园只留下了一个空名字了,早就被压在一栋楼房的下面了!”将军说,那我也要看看它是怎样托起这一栋楼的。来到“二十七亩园”旧址前,将军左看右瞧地打量那栋楼房,看了又看,说:“这是一家饭店吧?”大家说,是。他又说:“要告诉这个饭店的经理,是格尔木土生土长的萝卜支撑着他们饭店的精气神,他们应该做一道特别的菜就叫‘格尔木人参,让大家不要忘记过去!”同志们听了,久久不语。深思。
陪同的同志这时告诉将军,现在的格尔木已经是一派西部化工城的卓越风姿了。国家新的建设项目先后建成投产,发挥效益。主要有格尔木炼油厂、天然气开发公司、小甘沟水电站等10多项重点工程。将军插话:小甘沟?就是当年那个撒泡尿都能涨水的小甘沟?大家笑着告诉他,就是它。现在引来了昆仑山的雪水,水汪汪的,修了个大水库!他感叹:格尔木人真能,小甘沟也能变成水电站,能!他在心里反复这么念叨着。格尔木的这些变化,让将军很激动,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催促领他参观的人:抓紧时间,咱们多看几个地方!但毕竟他是83岁的高龄了,身体吃不大消,总会在他看完一个地方后要歇口气,咽口口水,养养精神、
空寂无边的夏日高原,几朵白云在太阳下滑行,好像要跟太阳在说话。天空下是六月雪击打过的格尔木土地和挂在望柳庄柳树上的艳阳。那艳阳好像一盏灯,马灯。
将军在格尔木满共待了三天。最后一天,他在“将军楼”接见了市里的领导,人来的差不多时,他抬头扫了一圈在坐的人,问:怎么没有穿军装的?意思是部队的同志为什么没来?这时兵站部政治部主任李年喜站起来,说,我就是兵站部的。他又指着身边一位身材魁梧的同志说,这是我们兵站部王根成部长。将军说,你们怎么不穿军装?我就喜欢军人。我们今天能这么强大,还不是军队给我们支撑着!修青藏公路那阵子,军人是打头阵的,哪里的号子声喊得最响亮,哪里准会是军人在打攻坚战。如果没有军队同志的出大力卖苦劲,半年的时间是修不起这条路的。我常常会想起修路的那些日子,你说苦吗,那确实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难对付的艰苦,可是我硬是挺着腰杆走过来了。今天回想起来我心里还是很幸福的。不吃苦哪会有什么幸福!今天大家都可以用不同的生活方式选择自己的幸福,但是切记住,艰苦奋斗这一条丢失不得。日子好了,再加上不断地奋斗,人生才可以活得更精彩!
大家为将军语重心长的教诲热烈鼓掌。
在“将军楼”接见完毕后,将军又说,明天我就要离开格尔木了,什么时候还能回来,那只有上天去安排了。我还想再到城里去转转,看看老地方,要不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舒畅。离不开嘛。他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了。谁都明白,将军再要去看的地方是望柳庄,那是他当年在格尔木落脚的第一个地方,那里有他栽下的第一棵树,树上有他挂上去的马灯……
大家再次陪着将军来到望柳庄。他在那些柳树中间来来回回地走着,阳光从云上洒下来,普照树林,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闪闪发光,包括将军的身上。有时他停下脚步,摸摸树杆,望望树梢。有时他还把额头贴在树身上和树比比高低。“噢,它有三人高!”就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一片阳光透过叶缝洒在他的脸上,他暖暖地说了一句:格尔木的阳光欢迎我呢!最后,他止步在一棵老柳树前,就是马正圣老人指给我看的那棵柳树,他凝神静观了好久,才说:“就算这棵树是格尔木最早的柳树吧,我也像它一样老了,我们是老战友。老战友,我要问你一件事,那盏马灯哪里去了?就是那一年我们挂在你身上的那盏马灯那个时候格尔本人每天夜里都可以看到你照亮了的望柳庄。可是,我今天回来了,灯为什么没回来,你作为见证人,转告马灯,我在望柳庄等着它回来……”将军说着眼里飘起了泪花。他转过身对一个同志说,你去问问柳树,那盏马灯到底去了哪里?这个同志笑笑,无所适存。老小孩老小孩,将军真的老了,他要向柳树讨回马灯!
要理解老将军这种童真的感情此次回到格尔木他已经好几次提到马灯了。他怀念那盏马灯的激情,以及拥挤在柳树周围观灯人啧啧的赞叹声。戈壁风无情无义地送来了寒冷,马灯风风火火地带来了温暖也是在这次回格尔木,他给大家讲了那盏马灯的故事。那一年,将军上高原修路时,在西宁东大街清真寺前一位老人的小店里买来的一盏马灯,样子古旧,好像是使用过的。因为在高原修路太需要有个可以掂在手上的马灯照明,他就出高价买下了。马灯是由一位骆驼工保管,也可说是将军的兼职通讯员吧。将军夜里外出开会或上工地检查工程进度,都由骆驼工提着灯引路。马灯好像一颗流动的星星,格尔木人一看它就知道灯焰后面走的肯定是将军。后来,路修通了,格尔木人在望柳庄前的柳树上看到过马灯。再后来呢,格尔木有了发电机,马灯就用得越来越少了。再再后来呢,对马灯的下落就很少有人知道了。有人说,那位为将军保管马灯的骆驼工到藏北草原当了养路工人,把马灯带到了那里;还有人说,在格尔木汽车团的团史展览馆里看见过它;另外一种说法是,从内地来高原采访的一位记者收藏了这那马灯……
今天,在格尔木望柳庄前,这位将军老人望眼欲穿扳着指头数着天上的星星,盼着地上的马灯重新回到他身边。那盏马灯从他的身后照耀经年,它熄灭了,只能燃亮在他的心头。这时,将军把他在“将军楼”里说过的话,又波澜不惊地给大家重复了一遍:
“我们第一代格尔木人,修青藏公路,初建城市,算是打了个基础。我们把灯点着了,是你们举着灯,添油壮捻子,照亮了格尔木!”
他又提到了灯。那盏马灯。
我就这样记住了那盏灯,掂在骆驼工手里、后来挂在望柳庄前柳树上的那盏马灯。它的光焰难道是将军划定的一个准确高度,所以这么多年来才始终保持着岩石一样的姿势?1993年8月将军讲这番关于灯的话时,虽然我不在现场,但我相信从望柳庄发出的这个声音,会让格尔木人保持最清醒的睡眠。也会让远在北京的我永生铭记。京城离格尔木有多远?假若那盏灯的光焰每天长一厘米,我敢肯定它总有一天会照到走在长安街上的我身上。更何况我会用火车和飞机的速度缩短这个距离,赶到望柳庄。大家最担心的他总要离开我们的那一天,还是无法避免地来到了。那是他逝去的第七天,1994年10月25日,他的子女把老人的骨灰撒在昆仑山上。当时我正好在高原深入生活,特地赶到现场。老人真的走了,他一甩手去了那个他可以看到昆仑山、昆仑山下的我们却看不到他的地方。留下了他抚摸过的望柳庄前的柳树。意外的是,他还留下了他的灵魂,他灵魂中最安静的部分。骨灰撒放绝对没有刻意的安放,完全是民间的自发行为 那一刻,进藏和出藏的车队都相约聚在昆仑山两侧的公路上,骨灰扬起的一瞬间,百数只车笛一齐按响,长鸣不歇。笛声填满青藏苍穹。像黎明突如其来,天空爆出灿亮的光。车笛呼唤逝去的平凡伟人,把他手中那盏灯放大,光照格尔木全城。
那盏不灭的灯,从望柳庄升起后,终于又回到了望柳庄。
昨天的马灯。谁说不是昨天?建国之初的1954年:它的光焰依旧如新。那是将军置入灯芯的一块未启封的永久牌电池,才一直燃亮到今天!
那一天,太阳很红。我总觉得太阳不知何时悄不言声地卧进了那盏马灯里。于是在我又一次回到望柳庄后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一个人只要有自己坚守的东西,终生不改,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太阳在灯就会亮。这样,岁月就好!
2011年夏初稿
2013年3月三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