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斯坦》中的哥特元素探析

    [提 要]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继承了哥特小说的传统元素,通过人物刻画、场景描写以及暴虐叙述讲述弗兰肯斯坦与怪物之间的冲突与悲剧,小说弥漫着哥特式神秘、恐怖的氛围。更重要的是《弗兰肯斯坦》在传统哥特元素中更强调道德上的恐惧,为哥特小说注入了现代反思,寄托了作者对现代科学工具理性下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

    [关键词]《弗兰肯斯坦》;哥特元素;恐惧

    [作者简介]史育婷(1981—),女,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江西南昌 330022)

    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发表于1818年,现已是西方文学界公认的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说。小说讲述了生物学家弗兰肯斯坦热衷探索生命起源,尝试用人体尸体以科学手段拼凑出新的智能生物,然而当他创造出的生物只不过是一个狰狞的怪物时,弗兰肯斯坦心怀恐惧,随之抛弃怪物,并因此引出系列悲剧。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欧洲工业革命不仅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也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特别是科学理念深入人心,甚至出现科学至上的价值追求。《弗兰肯斯坦》以其惊人的前瞻察觉到科学对人文主义的冲击,小说的成功显然得益于它对科学的反思,但仔细品味,我们不难发现,它所具有的可怖人物形象、惊悚的故事情节、引人追读的悬念、神秘诡异的色彩,特别是对现代科学引发的人类道德沉思,都具有明显的哥特小说特征。

    一、场景描写与恐怖氛围

    哥特小说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小说中弥漫着神秘、恐怖的氛围,在这种恐怖的氛围中,人们感受到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情绪,在心理上获得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早在18世纪中后期,哥特小说成为一种小说文体时,常以荒野古堡为背景,以异形鬼怪为人物,制造神秘、阴冷、血腥等恐怖气氛。承继哥特小说的传统元素,《弗兰肯斯坦》的恐怖氛围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这种恐怖氛围体现在怪物的描写上。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弗兰肯斯坦美好期待的背景下突兀出现,这是一个外形怪异、异常丑陋的怪物。怪物的“黄皮肤勉强覆盖住皮下的肌肉和血管”,“脸色枯黄,两片嘴唇直僵僵的,黑不溜秋。”[1]“他那可怖的面容,谁看了都会心惊肉跳,无法忍受。就是活转人世的木乃伊也没这背时鬼丑陋可怕。”[2]在巨大的反差中,怪物的丑陋使小说的惊悚感突现起来,引起人们恐惧情绪。

    怪物丑陋的相貌给予创造者弗兰肯斯坦以巨大的震撼,并由此而弃之于荒野而不顾。然而,怪物最初却有着人类的善良与自尊,这种外表与内心的反差,一方面让怪物被人类所抛弃,使之无论作何种努力都难以融入社会。这种拒绝既有创造者的不负责任,更有人类的傲慢偏见。如怪物被人们发现后,“整个村庄都骚动起来;有的夺路而逃,有的则向进攻,用石头砸我,向我投来各种利器,直把我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我赶紧逃到野外,战战兢兢地躲进了一间低矮的空棚屋里。”[3]怪物因为外表丑陋,无论他怎么努力,无论他怎么善意,都被贴上“非人”的标签,永远无法被人类所接纳。这种持久反复的拒绝,最终在弗兰肯斯坦拒绝为他制造一个同伴而走向绝望,这也最终割裂了怪物与人类和解的纽带,彻底把他推出人类的对立面,并最终选择了对人类进行复仇。

    当然,《弗兰肯斯坦》也与其他哥特小说一样,描写丑陋外表的同时,也生动刻画了怪物恶魔般的暴戾性格。尽管怪物最后与人类决裂有着创造者遗弃的原因,有着人类拒绝的原因,但他粗鄙的外表下,并不全是最初的善良,因而怪物怪异、惊悚的直观冲击下最终也映射他无法掩藏的巨大破坏能力,他之后的暴虐行为正如其他哥特小说主人公一样,散发出“哥特式”的气息——暴力、仇视、怨恨以及悲观而神秘的色彩。

    小说的恐怖氛围也反映在场景描写上。与其他哥特小说一样,《弗兰肯斯坦》的背景也是发生在偏远荒凉的地方,虽然没有阴暗的古堡,但荒野郊外的场景随处可见。小说开始的信件中写道“我”即将去的是一个无人探索过的地区,一块“霜雪雾霭”之地。这意味着一种不同于日常的生活场景,也暗示着故事将有着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而我制造怪物的地方乃是在“阴暗潮湿的墓穴之中”[4],充满神秘邪恶的色彩。怪物刚诞生时就引起弗兰肯斯坦的噩梦:“我觉得自己搂着的是我死去的母亲,她的尸体被一层法兰绒裹尸布蒙着,只见墓穴中的蛀虫在裹尸布的皱褶内爬来爬去。”[5]这样的描写,令人不由生出恐怖感,也为小说奠定了诡异阴郁的基调。随着故事发展,小说中阴郁凋敝的场景更为凸显,如怪物向弗兰肯斯坦诉说自己的遭遇,“我周围的景物凋零衰败了,阳光变得惨淡无力。秋雨绵绵,大雪纷飞,原先奔腾咆哮的大河结冰了;大地变得坚硬、冷峭,一片凄凉,而我却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6]这样的场景描写显然渲染出了一种凄惨怨恨压抑的氛围。

    玛丽·雪莱以其女性独特的细腻,不仅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突出哥特小说借助人物形象和环境场面来渲染恐怖氛围,而且通过场景描写刻画出现代社会相对封闭的孤独体验,如怪物虽有沦为异类的悲愤,但更值得同情的是他对伴侣的渴求。小说最后写怪物“纵身跃出舷窗,跳到紧靠船边的冰筏上。转眼工夫,他便被海浪卷走,消失在远方茫茫的黑夜中”[7],怪物对生命的放弃,与人类的决裂,有着超越恐惧的含义。这也反映科学背景下,人类有思考智能生物命运的必要性。在这一方面,玛丽·雪莱让科学即将创造的可能的陌生化世界成为人类关注的对象,进而使人类有了调整自身伦理边界的可能。

    二、暴虐叙事与恐惧体验

    “从1764年至今,经过近两个半世纪的发展,哥特小说已经拥有了一套完整的叙述范式。”[8]虽然有着关于科学的反思,但《弗兰肯斯坦》离奇诡异的情节,依然有着较明显的哥特小说特征,特别是关于暴虐叙事使得整个故事情节紧张刺激、充满悬疑。

    《弗兰肯斯坦》主要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推动情节,这种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在生物学家弗兰肯斯坦和怪物之间交替。当以弗兰肯斯坦的视角叙述情节时,叙述人不仅是恐怖的受害者,也是恐惧的体验者,当怪物制造的悲剧不断发生时,恐惧的氛围就越来越浓郁,阅读时的恐怖体验就越逼真,读者與被害者有命运与共的深切体验,就越想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这种期待越迫切,恐惧的心理就越强烈。面对即将发生,然而还未发生的悲剧,人们容易形成紧张焦虑甚至恐惧的心理。由对未来的焦虑而产生的心理恐惧,暗合于雪莱所处的时代,那种现代科学对人类生活的冲击。而当叙述视角转换为怪物第一人称时,暴虐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因为怪物的悲惨命运又增加了读者的同情,同时也因为怪物的内心活动被读者知晓,使得离奇怪诞的故事有了人性的亲近,从而缓解了暴虐行为的血腥紧张氛围,形成心理上的张弛有度。然而怪物因为其长久的孤独与独特的破坏能力,不断越过人类道德底线,也就不断深化了读者的恐怖体验。这两种叙述角度的交替,不断引起阅读的情结变化,时而紧张,时而舒缓,时而恐惧,时而叹息,进而让读者在怪物、弗兰肯斯坦以及他的亲友们的悲惨遭遇中感悟科学与人性的关系。

    《弗兰肯斯坦》还以暴虐的悬念推动情节。仔细分析小说的情节,不难发现,几乎由怪物不断施加暴虐行为而推动故事的发展。怪物先是杀死弗兰肯斯坦的亲弟,这个名叫小威廉的“活蹦乱跳的孩子,现在却一动不动地躺在了草地上,只见他面色铁青,脖子上留有凶手掐过的指痕。”[9]然后又設计陷害死女仆贾丝婷。随着怪物暴虐次数的增加,惨剧不断出现,弗兰肯斯坦也愈发紧张和焦虑,小说中这样写出弗兰肯斯坦的心理:“睡梦中,无数形象闪现出来吓唬我。临到早晨时,一场噩梦将我缠住,只觉得恶魔死死掐住我的脖子,使我动弹不得,各种呻吟声和呼喊声在我耳中大作。”[10]而暴虐情节的反复出现,也不断深化读者的阅读期待,这种由暴虐引起的悬念也愈发引起人们的好奇,一方面是由暴虐引起人们内心的颤栗,另一方面也催动读者内心的不稳定感觉,甚至想知道下一次怪物将造成如何的惊悚情节。最后,弗兰肯斯坦深爱的未婚妻伊丽莎白惨死在怪物手中时,让暴虐情节达到悲剧的高潮。“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厉而摄人心魂的惨叫,这惨叫声正是从伊丽莎白的卧室里传出的。我一听到这声惨叫,心里顿时明白了一切。我颓然垂下双臂,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都僵住了,我甚至可以感到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感到足尖指端在麻扎扎地刺痛。”[11]“伊丽莎白就在那儿,一动不动,毫无生息地横躺在床上,脑袋耷拉着,头发遮掩了她半边苍白的、完全变了形的脸。现在,无论我转向何方,我都看到同一幅图景——她那毫无血色的双臂,她那被凶手抛在新娘棺架上的瘫软的躯体。”[12]弗兰肯斯坦一生的幸福完全被毁灭。整个故事情节既脉络清晰,又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通过多个人物的暴虐遭遇,小说始终弥漫着恐怖和压抑的氛围,这也说明作者承继了哥特小说造成心理恐惧和对社会既定秩序挑战的传统。

    《弗兰肯斯坦》像所有哥特小说一样,追求恐怖刺激的效果。席勒曾经说过:“人性有个普遍现象,就是难过、可怕甚至恐怖的事物,对我们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痛苦和恐怖的场面,我们觉得既憎厌,又受吸引……”[13]《弗兰肯斯坦》中也不乏哥特小说那套凶杀、血腥、诡异以及悲剧的内容,并以之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但显然这部小说也有着独特的一面,那就是它没有沉迷于鬼怪故事,也不追求哥特古堡的神秘氛围,而是将关注的基调转向科学对道德的挑战,思考科学对人类自身的界限的延伸,从而在对人类道德的探索和追问上影响了后来的哥特小说。

    三、道德恐惧与伦理探索

    《弗兰肯斯坦》像其他哥特小说一样,虽然在情节上离不开暴力与恐怖,但它在科学与人类命运的关系上有着独特思考。小说通过讲述生物学家维克托·弗兰肯斯坦以科学手段创造出怪物,又最终被怪物毁灭了生活和家庭,毁灭了自己的故事,以其生动的叙事展示了卓有远见的人类文明设想,并就科学对人类的影响作了极有价值的伦理探索。

    小说中怪物最后自绝于荒原冰川主要是他内心对道德的恐惧造成的。而对弗兰肯斯坦来说,由于对科学创造的各种可能性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特别是伦理上的准备,一旦面临未知的科学怪物,恐惧之情便从内心生发。这种恐惧既是生命上的恐惧,精神上的恐惧,更是道德上的恐惧。身份是同道德规范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身份的改变就容易导致伦理混乱,引起冲突。弗兰肯斯坦作为道义上的“父亲”,对于怪物天然有着道德上的责任,这也是弗兰肯斯坦内心深受折磨之所在。怪物因为长相丑陋而被弗兰肯斯坦遗弃,显然违背了尊重生命个体拥有不受痛苦的道德底线。真正让弗兰肯斯坦产生道德恐惧的是他不理解自己生活的世界,害怕世界对人的掌控。而这种恐惧一经诞生,弗兰肯斯坦就不会再有自由,心中就不会有爱,因为恐惧会使心灵麻木、迟钝、浅薄。保罗·里克尔说:“经由害怕而不是经由爱,人类才进入伦理世界……畏惧从开始就包含了后来的所有要素……它已经是伦理的畏惧,而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害怕,因此所畏惧的危险本身是伦理的。”小说中弗兰肯斯坦为自己制造了怪物却又不能善待和控制之而自责道:“是我暗中杀死了那些清白无辜的受害者,是我干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才把他们害死的。如果当时我能挽救他们的生命,我宁愿千百次地,一滴一滴地流淌自己的鲜血。然而我不能,爸爸,我确实不能牺牲整个人类。”[14]《弗兰肯斯坦》的悲剧给予人类这样一种自省,就是人类经过千百年的发展,一定程度上本能地具有人类中心主义的利益诉求,他们对外界的“异己”力量的恐惧往往导致失去恰当的理性思考,甚至丧失必要的责任担当。

    从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弗兰肯斯坦》中的道德恐惧源于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小说中弗兰肯斯坦创造科学怪物的动机是自私的,他之所以要创造怪物,原因在于他希望“由我缔造的一种新的生物将奉我为造物主而对我顶礼膜拜、感恩戴德。许多尽善尽美、妙不可言的幸运儿亦将感谢我赐予了他们生命。天下做父亲的,有谁能像我这样要求自己的孩子如此结草衔环,感激涕零?”[15]在他的未来设计中,怪物无论丑陋与否,都只不过他的一个附庸,一个对他无比听从的“奴隶”,因而怪物只要有情感有“人性”,就必然与弗兰肯斯坦是对立的,因而,弗兰肯斯坦与怪物的关系也是科学背景与人与创造物的寓言写照。而弗兰肯斯坦绝情的抛弃和持续的打击、怪物疯狂的报复和血腥的暴虐,不由令人反思现代科学引发的伦理关系。

    细究之,我们也能清楚看出,《弗兰肯斯坦》中道德恐惧是由伦理困境引起。伦理困境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当现代科学突破人类生命的界限,可以不遵照人类自然生育规律就创造出具有思想情感的生命体时,人类对自我的界限就会有新的困惑:人与其他具有人类特征的生命体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如果没有与已有的伦理观接轨,就可能会引起伦理的混乱。小说中创造者弗兰肯斯坦之所以抛弃科学怪物,希冀他自生自灭,特别是在围绕是否创造一个新的科学怪物,以满足抑或避免杀戮时,弗兰肯斯坦真正感到伦理上的困惑。特别是当怪物之前的善行以及之后表现出来的类人类情感,深深触动了读者的心灵,引发人们对科学创造物命运的思考,我们该如何界定科学创造出来的智能生物?爱伦·坡曾说他小说中的恐怖是“心灵的恐怖”。《弗兰肯斯坦》描写怪物的丑陋,叙述悲惨故事,强调怪物与人类的冲突,虽然有传统哥特小说描写怪异与恐怖的特征,更为重要的是引发人们对现代科学的反思,让人们在一个极端语境下体会道德的冲突。事实上,当人类还没有在现代科学背景下认真回答好“我是谁”这个问题时,人们面临的伦理困境仍将无法避免,那么由此引发的道德恐惧也将困扰人类。

    洛夫克拉夫特曾经说过:“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绪,便是恐惧。最古老而强烈的恐惧,便是未知。”[16]从这一角度来说,《弗兰肯斯坦》既继承了哥特小说的传统元素,充分运用荒凉景象、血腥场面、死亡冲击等来凸显恐怖氛围,更重要的它在传统哥特元素中注入了现代反思,特别是在生物科技和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中广泛运用,不断引发越来越多的伦理难题,使人类陷入了深深的困境和焦虑,《弗兰肯斯坦》强调道德上的恐惧,正是哥特小说面对这样一种现实的回应。[17]由此,我们可知恐惧本身并不是玛丽·雪莱的终极目标,而是寄托了对现代科学工具理性下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也正因为有这层新的哥特元素意蕴,使《弗兰肯斯坦》成了英国文学史上的哥特小说经典之作。

    [参考文献]

    [1][2][3][4][5][6][7][9][10][11][12][14][15](英)玛丽·雪莱.刘新民译.弗兰肯斯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8]陈榕.哥特小说[J].外国文学,2012,(4).

    [13](意)翁贝托·艾柯.彭淮栋译.丑的历史[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16](美)斯蒂芬·金.胡剑虹,于云玲,译.恐怖人间[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5.

    [17]黄禄善.哥特身份和哥特式复兴:英国哥特式小说的“哥特式”探源[J].外国文学研究,2008,(1).

    [责任编辑:黄贝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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