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桑俄心中的鸟世界

    徐敏

    

    

    

    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藏地喇嘛,成长为一名受人敬重的堪布。爱鸟的使命感,促使他创办起了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

    他每年九个多月在外行走,人们尊称他为“观鸟喇嘛”。其实,他更像是一个保卫家乡的使者。

    扎西桑俄每次从外面观鸟回来,总是喜欢静静地在照相机上,翻看自己一路拍摄到的各种鸟类照片。他孩童般地沉浸在鸟的世界中,数小时地埋头一个姿势。他说,每到此时,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也是灵魂最静谧的时刻。

    今年46岁的扎西桑俄是青海果洛州白玉寺中的一位堪布(相当于藏学博士)。2010年,在全国各地卫视热播过的一部两集电视纪录片《鸟语者》,讲的就是扎西桑俄的故事。《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对他的报道,让更多人认识了这位鸟痴喇嘛以及他笔下以写实技法绘制出的近400种鸟类。在扎西桑俄的绘本中,许多鸟儿为青藏高原独有,是人们很难见到的品种,其中稀有珍稀的“藏鹀”,正是通过他的摄影画面和画笔才广为世人所知。

    爱 鸟

    扎西,在藏语中是“吉祥”之意,扎西桑俄,就是“好吉祥啊”的意思。

    1970年,扎西桑俄出生在青海省果洛州久治县白玉乡年保玉则的一个牧场。当时,他家的帐篷就搭建在山一侧的鄂木措尕玛湖边上。每日清晨,平静的湖面就会聚集荡漾着众多的水鸟和鸥类。扎西桑俄回忆说,其中赤麻鸭和黑颈鹤优雅降临水面的那一瞬,是最让他醉心的,“我从小就喜欢长时间站在湖边看鸟,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没有什么比各种鸟儿瞬息万变的姿态更让我开心的了。”

    在扎西桑俄的记忆中,藏区的孩子小时候是不学习的,任务就是玩耍,从玩耍中认知感悟自然,从自然中学习和获得生命与生活的含义。

    “藏族孩子和汉族孩子不同,汉族的孩子五六岁就认得很多东西,而藏族的孩子13岁还是一个纯粹贪玩的孩子。”扎西桑俄说,“汉族孩子很小就会说出大人般的话语,但藏族孩子不能这样,15岁以下是不能说大人话的,更不能给别人出主意啊什么,否则会被大人责骂,因为孩子就是孩子,必须保持心灵纯净,一尘不染。”

    那么,藏族孩子都玩什么呢?扎西桑俄告诉记者,孩子们和鸟儿玩儿,和狗儿牛羊等动物玩儿。他自己从小就特别喜欢鸟儿,一直努力成为它们的好朋友。

    扎西桑俄和许多人讲述过自己小时候和赤麻鸭一家的故事。

    有一对赤麻鸭夫妻对扎西桑俄熟悉得就像家庭中的一员。“赤麻鸭爸妈孵出了十几只小鸭,我天天去看望它们一家。一天,我故意把小鸭们装进怀里,装作要走,鸭爸鸭妈就急了,围着我嘎嘎地叫,不让走。我一只只掏出小鸭,但故意留一只在怀里,夫妻俩好像识数,仍旧嘎嘎嘎地不放过我,直到我交出最后一只。”

    在藏传佛教世界看来,万物皆有灵,你对万物好,万物就会对你好。

    扎西桑俄曾经常去探望两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金雕,虽说他和金雕爸妈已认识多年,但小金雕却不认识这位突然出现的黑脸大汉,每每防御性地冲他张牙舞爪。“我戏谑它们,用手指轻按它俩的小脑袋,让它们‘跪下。没多久,两个小家伙就和我混熟了,后来只要我一出现,它俩就会主动‘跪下。有一次小雕爸妈外出觅食,天空中盘旋着一只飞隼,两个小家伙就跑来藏到我的身边,寻求庇护。”

    扎西桑俄坦言,他的孩提时代几乎没有离开过各种鸟类,是在与不同鸟类的交往中,学会了尊重和仁爱。然而,如今让他颇感唏嘘的是,在今天的藏区,吃、住、用都越来越丰富,人们的生活乐趣反而越来越少了。“我爸妈生了我们8个孩子,但我从没听他们说过辛苦,养不起你们的话。相反,我姐姐只有两个孩子,却经常听她抱怨养不起他们……我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都上过大学,但我总感觉他们闷闷不乐,这是为什么?”

    13岁那年,扎西桑俄被家人送往离家30多公里的白玉寺。他至今记得,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开始诵经学习,太阳一出来就不用学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玩耍,直到太阳落山才又开始做功课。

    扎西桑俄认为,学习只是潜能的一种激发,玩耍才是真正的生命感悟。他之所以多年来习惯于游走,与这种感悟不无关系。“我16岁时才第一次感到了学习的压力,19岁被派往四川的查理寺去研习其他教派的知识,一待又是三年多,直到十几年后考取到格西学位,才又欣喜地回到儿时的状态。”

    扎西桑俄自言,人生仿佛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现在的他又重新从藏族的传统文化和佛教信仰中寻找答案。他问自己:坚持走了这么远的动力究竟是爱好还是信仰?或许之前是我个人爱鸟的兴趣使然,但如果我能活到70岁,那时支持我的一定是信仰的力量。

    如今的扎西桑俄已经成为一名精通佛学经典的堪布,更成为一名游历四方、致力于保护鸟类的知名环保人士。

    画 鸟

    谈到画鸟,健谈的扎西桑俄有说不完的话。

    从未学过绘画的扎西桑俄第一次接触绘画是在1985年。那年,果洛州久治县白玉寺开工重建,寺里从阿坝州请来两名画师。15岁的扎西桑俄随同几个小喇嘛被派去帮工,帮着为画师磨五彩石头做颜料。

    那时的扎西桑俄进寺不足两年,还是一个小喇嘛,他早晚跟着上师读书诵经,白天就去帮画家磨各种彩石,甚至还磨过纯金粉。“一个多月后,那两个画师任务完成要走了,临别时,他们送给我们几个小喇嘛每人一支毛笔作为答谢。”

    正是这支毛笔,开启了扎西桑俄之后不学自通的绘画之路。

    “因为我最钟爱和熟悉赤麻鸭,所以我画的第一幅画就是赤麻鸭,虽说现在看来当时画得并不是太好。”扎西桑俄说,“到目前为止,我也只会画各种各样的鸟,其他的画不好,也许这就叫术业有专攻吧。”

    从没任何绘画基础,怎么就能把鸟儿画得如此栩栩如生?扎西桑俄坦诚:起初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但后来逐渐认识到这来源于一种热爱和喜欢。

    “无论做任何事情,喜欢是最重要的。在藏区我观察过393种鸟,我把它们全部画过四次以上。如果你爱鸟,你就会全神贯注地观察它们,每一片羽毛的样子都不会忘记。绘画的功夫不在手上,而是在心里。”扎西桑俄说。

    为了更多地观察鸟类,扎西桑俄走遍了阿里、林芝、墨脱等整个藏区,以及四川、云南的藏区。在他笔下,惟妙惟肖地绘制出了藏区可见的400余种鸟儿,还写下了百余万字的鸟类故事。

    随着条件的改善,扎西桑俄开始画影并举,一手坚持绘画,一手操持相机和摄像机,记录藏区的鸟类生存现状。2009年,由扎西桑俄与另一位僧人独立拍摄制作的纪录短片《我的高山兀鹫》,荣获2012年壹基金公益映像节公益故事奖。

    扎西桑俄在感言中说:“这是我们一直想说的故事,离开故乡的祖母屋还能不能回来?高山兀鹫是不是真的要走向灭亡?所以我们拿起DV,用自己的影像语言,来寻找我们的答案。”

    扎西桑俄从天生的爱鸟者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保护鸟类的征程。在纪录短片《我的高山兀鹫》中,扎西桑俄解说道:以前人们都不吃死牦牛,就直接丢在野外,成为高山兀鹫的食物。但近年来,城里人为了做牛肉干,开始收购死牦牛肉,而且价钱逐年攀升,导致高山兀鹫们越来越找不到食物了。

    扎西桑俄曾长时间观察高山兀鹫的生存现状:它们每天飞出去很远,四五个小时才返回。以前肚子鼓鼓地回来喂养小兀鹫,现在回来肚子还是瘪瘪的,只能喂小雏鹫一点儿口水。

    多年前,扎西桑俄曾腰系绳索吊至陡峭的岩洞中考察过十几个兀鹫窝,每个巢里都有蛋,但后来巢穴里的蛋逐年减少。因为食物紧缺,长时间饿肚子的高山兀鹫不得不自行“计划生育”。

    为此扎西桑俄等志愿者开始收购一些死牦牛,在每年高山兀鹫做窝之时,他们用绳子拖着死去的牲畜去投喂高山兀鹫。但由于高山兀鹫不够凶猛,食物大多被乌鸦、狐狸等食肉动物掠食。“随着牦牛肉价的飞涨,单靠我们志愿者买牦牛肉运进山里喂食高山兀鹫,显然感觉杯水车薪。”扎西桑俄无奈地说。

    据扎西桑俄常年观察,高山兀鹫虽以腐肉和尸体为食,但其本身却不杀生,它们性情温和,是藏文化中一种神秘且神圣的鸟类。随着藏族天葬的逐渐消失,以及经济利益的驱使,目前青藏高原上的秃鹫因食物链的断缺,数量正呈现急速减少之势,甚至有濒临灭绝的危险。

    扎西桑俄不无伤感地告诉人们:没有高山兀鹫的天空是寂寞的……

    敬 鸟

    27岁那年,扎西桑俄经过严格的考试,成为白玉寺的一位堪布,之后他在白玉寺做了四年老师。由于爱鸟心切,他向寺院提出了申请,从此成为一名四处游走的游方僧,把观鸟当做一种修行。

    认识扎西桑俄的僧人都爱打趣说,有些人是菩萨的转世,有些人是活佛的转世,而扎西桑俄则是麻雀的转世。

    2006年,扎西桑俄在白玉寺附近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藏鹀,他通过摄影画面和画笔,向人们展现出这只稀有罕见的鸟儿,即刻引发了鸟类界的极大关注。后经实地调查,白玉乡是藏鹀的主要分布地。

    藏鹀在《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中被列为稀有物种,是中国特有的一种鸟类,仅分布在青藏高原中东部和四川省的白云县一带。除了从邮票和扎西桑俄画中欣赏这种鸟儿,迄今很少有人亲眼见过。2013年,扎西桑俄手绘的藏鹀被刊登在中国权威的《动物学杂志》的封面上。

    在“中国·欧盟生物多样性项目”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资助下,当地政府将阿木龙沟划为藏鹀保护区,并通过向牧民支付补偿的方式,说服他们在藏鹀繁殖季节让出草场,以利其繁殖。在此期间,扎西桑俄出版了《藏鹀观察记录》,并成功试验出了7种保护藏鹀的方法,填补了藏鹀保护和研究的空白。

    2007年,扎西桑俄在家乡成立了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其会员大多为区域内的牧民,协会成员已发展到近百人。扎西桑俄以实际行动影响着身边的牧民,履行着从监测、救助,到宣传、给养等一揽子保护措施,国家级保护动物如雪豹、岩羊、藏原羚、胡兀鹫、金雕等得到有效的保护。

    2009年,扎西桑俄在第23届国际保护生物学大会上,做了关于藏鹀保护的演讲,得到世界级专家的认可和好评。

    扎西桑俄说,“我前半生一直在寺院,当老师或是独自修行。现在出来做这些保护的事情,我觉得与修行和佛教都是不矛盾的,修行主要在于心,我也把观鸟当做一种修行。有时在山上我也在静坐,我自己非常愿意来做这些事。”

    扎西桑俄动情地告诉记者,协会成立不久,收到一位98岁高僧托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上说:我出生在年保玉则山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山是什么样子。白雪、湖泊、各种花、各种动物,真得很像西方的极乐世界。可是这座神山跟我一样变老了,现在变成了这样,我很难过。我这一辈子快要结束了,但是我下辈子还是会做人,我先来给下辈子报个名。

    家乡的环境和文化正在发生着巨变,有些变化让扎西桑俄常常感到困惑难解,“有时候真的搞不清变化带来的是好是坏,还将怎样变化下去?那时没人会在年保玉则神山的圣湖里洗东西、抓鱼、丢垃圾,也没人会砍树。但现在,随着汹涌发展的旅游业,湖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垃圾,树木被随意砍伐,动物被盗猎者捕杀,曾经的三百多个湖泊缩减到一百多个。年轻人开始反叛传统,就连民族信仰对他们都变得陌生起来。”

    自1999年起,扎西桑俄每年中的九个月都会在野外度过,他观鸟、看动物,用手中的相机和画笔记录它们。他以佛教的信念保卫家乡,保卫自然。

    “我爱鸟,所以要保护它们,保护自然环境不受人为侵害。自然不只是属于人类,也属于各种昆虫、鸟类、动植物,所有的生命不分大小,都是生而平等的。”扎西桑俄说。

    扎西桑俄被僧众尊称为“观鸟喇嘛”。在他家的屋顶上,建房时就预留有一个鸟窝,两只红嘴山鸦早早就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他说,“在我们藏族谚语中有这样一句话,人悲伤的话只是一年的事,而鸟痛苦的话一生都会痛苦。所以让鸟儿们快乐是我们人类应尽的义务。”

    常年游历于藏区的扎西桑俄,带着对生命的敬畏一路徜徉着。他说他会怀揣着对布袋的信仰,心无旁骛地修行下去,至于布袋里到底有没有粮食,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它。

    (本文图片由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提供,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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