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的镜像之美与哲学内涵

    李敏

    《岡仁波齐》,“第六代”导演代表张杨作品,2017年6月20日在国内公映,因其独特的介于真实与虚构间的创意策划与艺术探索、拍摄的镜像之美以及蕴含的宗教哲学内涵,引起市场的关注,其带有纪录片特质的剧情片类型,对中国目前商业片充斥的电影市场无疑是个有力的补充。

    一、 真实与虚构:冷静的镜像语言

    《冈仁波齐》是披着纪录片外衣的剧情片,用纪录片的纪实风格结合故事的讲述,选取典型的11位朝圣者作为拍摄对象,纪录他们一步一叩首的朝圣路程,结合神秘独特的西藏风情与文化,用冷静的镜像语言穿插讲述每个人物的经历与命运。

    关于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构的争议,一直伴随着电影的评论。《冈仁波齐》在影像风格上接近于纪录片,但有些情节是根据生活中的原型进行设计和提炼的,纪实和虚构融合得非常巧妙。电影的创意灵感,来自张杨的亲身经历,是张杨20多年来西藏情结的集中展现。几次进藏旅行,路遇形形色色的朝圣队伍,张杨冷静地观察、与他们交谈、深入调研,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拍摄朝圣者。因此,电影的取材确实来自真实的生活与经历,电影所展现的朝圣者的一点一滴的日常生活也确实具有纪录片的纪实性。11位演员的选择,也全部来自于一个村子的村民,全部是非职业演员,这些都是构成纪录片的重要元素。

    电影的拍摄,没有剧本,张杨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的摄像机冷静地纪录下朝圣路上的点滴。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称职的引导者,在他的引导下,每个朝圣者都明确了自己的故事如何讲述,台词的设计是真实生活的自然流露。剧情中新生命的降生是真实的,杨培爷爷的离世则是虚构的,一生一死提升了剧情的丰富性与主题的深化。《冈仁波齐》的生产方式突破了一般电影的生产方式,而是一个导演结合自己的真实经验,用真实人物,在真实的场景里,寻找一种全新的创作方式。虽然有提炼和艺术的加工与虚构,但电影里的真实元素,足以支撑电影的真实性。

    电影的镜头运动也类似纪录片的拍摄,影片有很多表现环境与人物关系的大远景,与近景交相辉映。电影开篇就是呈现芒康村清晨的大全景,然后镜头定格到一户人家早起开始一天生活的日常画面,木柴放到炉火中,小女孩揉着眼睛醒来,尼玛划火柴点燃了酥油灯,卓嘎去挑水,一家人开始做典型的藏民早餐——糌粑。长镜头的跟拍也体现了在路上的公路电影的特色和纪实风格。摄像机就行一双冷静的眼睛,跟着朝圣队伍的后面,纪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又一次,突遇雪崩,没来得及关镜头,摄像机就像拍纪录片一样纪录下真实的情景。

    这种纪实的风格,像极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艺术风格。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代表作——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正是用非职业演员和实景拍摄纪录了里奇和儿子布鲁诺在大街小巷寻找丢失的自行车的过程,用忧郁而冷静的镜头表现了一个完整的叙事。张杨用摄像机拍摄了冈仁波齐的朝圣之旅,虽然有艺术的设计与提炼,但技术仿佛被掩盖,在观影的过程中,会让观众忘记摄影机、忘记在看电影,而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朝圣之旅。这与之前的一些记录风格的电影如《我们诞生在中国》《二十四城记》《可可西里》有所不同,并没有刻意表现技巧与拍摄手法,而是相反,故事的讲述、剪辑手法和拍摄角度、长镜头的使用都流露出自然而然的风格,都是为了表达朝圣与反思、在路上、追寻生命的意义这一宏观主题。

    《冈仁波齐》的制作方法既没有走常规电影的拍摄套路,即剧本—拍摄—后期,也不是纯粹的纪录片的拍摄手法,只不过所有电影的元素和素材全部来自真实的生活。

    电影中基本上没有特写,镜头始终保持抽离在外部。这种拍摄方式更接近于纪录片式旁观、冷静的风格,而不是去干扰去参与。这部电影就是在不断捕捉生活细节中逐渐打开创作者的视野,边体验边创作,故事情节也在这个过程中被搭建。如何表现杨培爷爷死后的天葬场面,曾一度难倒张杨,后来到冈仁波齐发现马路旁的两个石堆,才想象出这个景象便能更具象化地表现“天葬”,难题便迎刃而解。

    电影经过剪辑与艺术加工,也许不能提供绝对的真实。但《冈仁波齐》绝对没有戏剧化,只有集中了的经过筛选了的真实。正如杨培爷爷在电影中所说“一辈子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张杨在《冈仁波齐》的镜像中流露出的艺术探索一如他的简单真诚与执着,被观众深深地感受到。

    二、 独特的视角:西藏情结与虔诚的朝圣

    冈仁波齐,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一,在佛教传说中是释迦牟尼的道场,在梵文中意为“湿婆的天堂”,是“神灵之山”。每一个藏民,都以到冈仁波齐转山、朝圣为一生的荣耀。影片以纪实的风格拍摄11位朝圣者的朝圣过程,纪录了他们在路上的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影片的主要情节就是朝圣者在朝圣路上的日常情景:白天磕长头,夜幕降临搭帐篷、吃饭、念经睡觉。夜以继日重复单调的动作,不同的仅仅是路上的风景和遇到的其他的朝圣队伍。但电影却不给人乏味的感觉,原因有两个:一是题材的独特性,这种朝圣生活与我们的生活有着陌生的疏离感,尤其是迷人的西藏风光,如大远景拍摄的曲折的盘山公路,迷人的318国道风光,映入视野的金黄的油菜花和连绵的雪山、壮观的朝圣队伍等等,都吸引着很多不能亲自去西藏旅行的观众的银幕期待;二是导演的叙事技巧,在看似乏味单调的情节之中穿插了小小的高潮,如深夜新生命的降生、天亮时发现杨培爷爷已经离世、磕头经过积水的路面、拖拉机坏掉只能推车上山等情节,对电影较平淡的主要情节——磕头来说,无疑是一种节奏和剧情的调节,缓解了观影的单一与疲惫感。

    张杨的电影叙事技巧精妙却又不露痕迹,舒缓有致的镜头语言与醇熟的拍摄手法,经过提炼与设计、却又尽显纪实风格的剧情表现出了西藏文化独特的精神气质与信仰的力量。朝圣路上,朝圣者用身体虔诚地丈量着土地,即使是车坏了,推车上山之后也要返回来重新磕头,没有半点投机与欺骗,只有简单的单纯与执着。路遇其他朝圣队伍,相互分享食物、茶饮,简单的聊天也体现出团结互助、彼此打气鼓舞的温暖场面。甚至热情地帮家人都去朝圣的老爷爷耕地,干完农活后再上路。这些朴实而温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不体现了藏族文化的纯洁与平静,与现代都市功力而浮躁的人际关系格格不入却充满魅力。重复而单调的一步一叩首的动作,在我们看来也许很傻而没有意义,但在朝圣者的心里,这是一种不容亵渎的虔诚,不管结果如何,我只管用真心做好眼前的事情——磕长头。

    张杨在选择拍摄影片之前,就有着很深的西藏情结。几次进藏,对西藏风光的纤尘不染以及西藏文化传达出的纯净、执着与虔诚爱不释手,不断地在藏区拍摄纪录片。1998 年拍摄的《洗澡》,就有在西藏纳木错湖的场景。目前的中国电影银幕充斥着视觉的刺激与离奇的故事,鲜有影片静静地讲述,更不用提对观众精神世界的震感和信仰的启迪。张杨对西藏文化的深深认同使得他坚定地想把西藏的故事拍给大家看,给观众带来关于西藏文化的视觉以及精神的银幕体验。

    张杨更愿意把《冈仁波齐》的拍摄看作是自己对电影的朝圣之旅,彰显了他对电影这种独特艺术的追求与热爱。他一定要拍和自己生活有关的东西,他的电影拍摄由对外部世界的审视转向对自我内心的追问,他要在电影中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观点,这有点儿类似法国新浪潮的作者电影。面对成熟商业电影拍摄可能会带来更大利润的诱惑,他依然选择了西藏朝圣者的题材,冒着可能不会被大众认可的风险,推掉商业片的拍摄邀约,选择了《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以独特的文化视角与纪实的风格展现了虔诚的朝圣队伍沿途的日常情景、生老病死与遭遇的突发状况、直至成功转山的过程。整个跟拍过程持续了9个多月的时间,从2013年11月底一直拍到2014年7月。然后转拍《皮绳上的魂》——根据扎西达娃的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改编的电影,一直持续到10月。拍完《皮》之后,张杨团队又用一个多月拍摄了《冈仁波齐》后半段的内容。两部电影,两段西藏之旅,共同完成体现西藏独特文化的灵魂与信仰的修行。

    三、 终极追问:寻找,在路上

    《冈仁波齐》没有很激动人心的高潮,即使是新生命的降生和老人的离世,也似乎很平淡。像极了人生,没有轰轰烈烈,只是极普通的日子,重复极單调的动作。看了电影,观众免不了要追问: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或许,人生本没有意义,意义就在寻找的过程中。

    在记录《冈仁波齐》拍摄过程的小片子里,张杨说是在寻找一种自己的信仰,虽然还很挺模糊,但确实已在寻找的路上。张杨之前的作品,如《爱情麻辣烫》《洗澡》《昨天》《飞越老人院》等大多是都市题材的故事片。这几年的作品,像《生活在别处》《大山里的声音》,尤其这部《冈仁波齐》关注的却是都市之外的独特人群的生存状态,更多地流露出对人生、对生活、对内心精神世界的关注与思考。

    英国著名小说家、戏剧家威廉·萨姆赛特·毛姆的代表作品《刀锋》塑造的莱雷——一个曾经经历战争、眼看着战友死在自己面前的空军,意识到每个人终归要走向死亡,因此有了“全部作为和全部生活都毫无意义”的念头。莱雷再也不能像战前那样毫无觉知地面对今后的人生了,在以“闲荡”为名的日子里,莱雷进行了广泛的阅读与长时间的独自思考,拒绝别人对他人生的规划,决定去寻找自己要走的路——一条漂泊无定的朝圣之路,通过行走世界去追寻他要找的答案,或者说去寻找解脱之道。最终游历印度归来的莱雷,归于宁静与安详,重新燃起生活的渴望。他决定在纽约做一名出租车司机,解决温饱,同时继续他丰富的精神生活,写了一本书,不为出版,只是总结他在朝圣路上的心得。他最终认识到,使生活获得意义或创造生活意义的唯一途径,就是认识自我和自我完善。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每个人最终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年近30,抛弃一切跑到瓦尔登湖边自耕自足的梭罗也曾如此;为了寻找答案抛弃未婚妻、好工作而独自踏上朝圣路的莱雷也无数次地问自己;在几次的进藏经历中,张杨都会跟自己的内心进行这样的对话。在拍摄《冈仁波齐》之前的两三年时间里,张杨一直处于迷茫混乱状态当中,他不断地纠结,拍一部商业片或类型片是不是自己最想做的。《冈仁波齐》的拍摄,解决了他内心的矛盾,也让他找到了最初对电影的感觉,是他对电影的朝圣之旅。

    生活本身并没有意义,使生活获得意义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地寻找意义,不断地自我完善。张杨深谙此哲学之道,他近几年的电影拍摄,也正是遵循这样的哲学,皈依到对自我的表达与意义的探寻中。找得到答案与否,从来都不是出发与寻找所给出的承诺,意义就在寻找的过程中。

    张杨通过他手中的摄像机,以他坚定的抉择,努力地去探寻他存在的意义,用电影探索他独特的表达自我的方式。

    《冈仁波齐》已经超越了它的宗教内涵,而具有了普遍的哲学意义。只关注过程,专心做好一件事,而不问意义与结果,正是《冈仁波齐》所蕴含的哲学内涵。电影有这样的一个情节,朝圣队伍的车坏了,推车爬坡,体力消耗超出极限,歌声响起,为集体打气:我往山上一步一步走/雪往下一点一点下/我和雪约定的地方/想起了我的母亲/我们都是同一个母亲/但我们命运却不一样/命好的做了喇嘛/我的命不好去了远方……

    空寂的歌声配合大远景,类似悲壮的莫名情绪随之产生,眼眶潮湿。去远方,在路上,追寻我的归宿。也许没有归宿。在浩瀚的宇宙空间里,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在路上不断地追寻,用自己坚信的爱与信仰,为这焦虑、荒谬而无意义的人生,努力活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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