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顾随讲中国古典诗词

    蒋海燕+刘相美

    【摘要】晚清以来,尤其五四运动之后,诞生了一批融会中西、贯通古今的大师,顾随亦是其中之一。读《驼庵传诗录》,读者可以充分感受作者驳杂多元的知识体系、融通中西的思想深度,以及他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奇思妙解。顾随先生讲说诗词的精妙之处,便是时时处处不脱离人,不遁于世,给读者找到了一条连接东西文化与思想的路径,使中国古典诗词与西方文学不再有隔阂。

    【关键词】顾随;中国古典诗词;驼庵传诗录

    【作者单位】蒋海燕,河北教育出版社;刘相美,河北教育出版社。

    晚清以来,尤其五四运动以后,东西文化交融诞生了一批融会中西、贯通古今的学术大师,诸如王国维、梁启超、胡适等。顾随亦是其中之一。

    顾随(1897—1960),生于书香世家,少年时代入家塾学四书五经、古典诗文,1915年,通过北京大学国文系的入学考试进入北京大学。北大校长阅卷时,发现顾随的中国文学水平卓异,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于是顾随先到北洋大学预科专攻英语,两年后转入北京大学西语系。这样的学习经历对顾随之后的治学、教学生涯具有非常的意义。读《驼庵传诗录》,读者可以充分领受他驳杂多元的知识体系、融通中西的思想深度,以及他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奇思妙解。

    评介顾随,不得不提他的传法弟子——叶嘉莹。1942年秋,叶嘉莹升入辅仁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开始追随顾随先生听讲中国古典文学。毕业后,叶嘉莹在中学任教,仍经常赶往辅仁大学及中国大学旁听顾随先生的课程,直至1948年春,离开北平南下结婚时为止。正是在这6年的时间里,叶嘉莹保存了半尺多厚近百万字的听课笔记,且在她后半生流离辗转的生活中一直将其随身携带,几成无价之宝。《驼庵传诗录》即是根据叶嘉莹保存下来的半个多世纪前的听课笔记整理而成,是一本名副其实的讲坛实录。通过这本书,读者有幸一览国学大师在讲坛上的风采及卓见。

    《驼庵传诗录》内容从先秦之“诗骚”到魏晋之三曹、陶渊明,再由唐宋之各诗词名家到元明之戏曲大家,直至近代诗词名家王国维,在渐进的时间流中,顾随先生以其独到的见解展示了每一位作家独具的风采,同时揭示了作品之所以能够动人心弦的内在魅力。作者从诗歌的创造角度,对诗歌中的“知、觉、情、思”“诗歌特质”“诗人修养”“诗境”“诗法”等进行深入而独到的阐释。他不是就诗论诗、就文论文,而是现身说法,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解读作家的心路历程,评论其为诗为文乃至为人的得失收获,从而扩展了我们对古典文学以及古典诗文作家认识的视野。

    读者从书中,亦可窥见顾随先生讲课的特点:古今中外,文史哲禅,兼容并包,雅正与通俗糅合,严肃与幽默并在。常常是文里文外,上下前后,谈天说地;引证论述,旁征博引,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在该书《魏武与陈王·力与美》一节中,他说解曹操时如是道:

    曹公在诗史上作风与他人不同,因其永远是睁开眼正视现实。他人都是醉眼朦胧,曹公永睁着醒眼。诗人要欣赏,醉眼固可欣赏,但究竟不成。如中国诗人写田家乐、渔家乐,无真正体认,才真是醉眼。

    果戈理(Gogol)《塔拉斯·布尔巴》写哥萨克老英雄布尔巴,其子在华沙的刑场受刑,濒死之际呼唤父亲,布尔巴在围观的人群中应答儿子的那声呼唤:“我听着呢!”说“听着呢”,不怕敌人捉拿,这才真是汉子。这一点曹公有时如此,不是醉眼朦胧,也不是残忍,真是坚苦卓绝。打折胳膊袖子里藏,打掉牙齿肚子里咽,不向人示弱。曹公是不示弱,然还不是向袖子里藏、不是向肚子里咽。

    顾随先生以果戈理小说里的人物形象来说解曹操其人及其诗歌特质,以西方文学来解读中国古典文学,既是他的识时通变,又是他中西合璧思想以为我用的理性自觉,用这样的方式方法来说解古典诗词,恐怕当时学者也不多见,即便是当下也寥寥无几。这关乎一个学者的眼界眼光、学识学养以及知识融会、娴熟的程度,能随手拈来、运用自如,非大家不能为。

    该书下册《闲叙〈樵歌〉》一章,顾随先生如此来讲说朱敦儒:

    胡适先生说朱敦儒:“这时候,他已很老了,饱经世故,变成一个乐天自适的词人……这一个时期的词,有他独到的意境,独到的技术。”(《词选》)然而,“独到”未必就是好了。胡适先生所谓“独到”是好,这不见得。“乐天自适”,乐天是好,然而可千万不要成为阿Q式的乐天。乐天绝非消极,消极的乐天是没出息。一个民族要如此,非消灭之不可。

    ……

    中国人消极的乐天是什么都不干,所以要不得。乐天是可以的,而“乐天自适”便是安于此不复求进步了,是没出息。朱氏之词亦然。

    从某种意义讲,顾随先生给读者找到了一条连接东西文化与思想的路径,以至于中国古典诗句与西方文学不再有隔阂,亦早早打开了一扇比较文学研究的大门。书中这样的说解涵盖大部分作家作品,既有东西方作品与作品的比较,也有作家与作家的比较,其中夹杂英语与法语,足可见一代大师的学识功力。

    当年,顾随先生的课已有“跑野马”的美誉。现在,重温这些实录式的讲义,我们可以真切地想见顾随式“跑野马”的真面目,领略这种海阔天空的“跑”法。尽管跑得开、说得远,而我们静下心来细细品读这些讲义,会发现这“野马”并不是毫无羁勒、没边际地随意狂奔,顾先生所讲竟无一句空话、废话。即便是对一首平常诗词的讲说,都蕴含了作者极为敏锐的心灵感受,蕴含了一种深婉之情思和深厚之境界,于不经意间展现诗词之外的无限风景。如解说王维的《秋夜独坐》“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时,顾随先生一句点睛的评论:“诗最高境界乃无意。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如此方为真美,诗的美。”

    多年后,叶嘉莹在回忆恩师的一篇文章里深情地写道:

    一般学术著作大多是知识性的、理论性的、纯客观的记叙,而先生的作品则大多是源于知识却超越知识以上的一种心灵、智慧和修养的升华……我之所以在半生流离辗转的生活中,一直把我当年听先生讲课时的笔记随身携带,唯恐或失的缘故,就因为我深知先生所传述的精华妙义,是我在其他书本中所绝然无法获得的一种无价之宝。古人有言“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灵的启迪与人格的提升。

    中国的文学是入世的,诗词亦该融入人世。顾随先生讲说诗词的精妙之处,便是时时处处不脱离人,不遁于世,而且不止于诗人、词人,而是延伸到每一个普通的读者,于是文学可以与人生息息相通。所以说《驼庵传诗录》的整理出版,于当今的读者是无价的,正应了《大学》里的一句话“在亲民”。顾随先生对诗词的讲说,让普通读者从诗词里感知人世之亲,从中悟得了真。

    宗白华曾经说到庄周:“他好像整天在山野里散步,观看着鹏鸟、小虫、蝴蝶、游鱼……”顾随先生也是如此。读完此书,你会觉察到顾随先生亦在诗词及诗人、词人的世界里以一种普世的视角观照人世,总能以富有穿透力的“凝视”化解诗人、词人的困顿和迷茫,洋溢“诗性与思性双兼的幸福”。阅读中,我们不时与他睿智、惊奇的目光重合,我们的心灵也因此而突然被照亮,深深感动于他既温馨娴雅,又豪荡沉挚的讲说诗词的世界。

    再看他在该书《义山诗之梦的朦胧美》一节中是如何评论李商隐的:

    若举一人为中国诗代表,必举义山,举《锦瑟》,《锦瑟》亦是“更持红烛赏残花”,不但对外界欣赏,且对自己欣赏。然此并非诗的最高境界。从观照欣赏生活得到情操自持,然但有此功夫尚不成,因但如此则成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范围在窄小生活里,非无修养,而无发展。如一诗人境界世界甚小,伤感没发展,老这样下去就完了。

    义山诗好,而其病在“自画”,非写人生,只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此类诗人是没发展的,没有出息的。所以老杜伟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范围。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说他伟大,有分量。

    这已经不再是解读作家作品,而是从创作论的角度,指出文学创作的力量来源以及价值所在。一人的诗文再美再精致,终归是没有发展的、没有出息的,只有将文学创作融入社会中,才可能成就伟大的作家作品。

    人之禀赋不同,才情气质殊异,由此生发的语词情境自然迥异。顾随先生讲诗词,一方面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和见识,另一方面又能不受中西方的学说知识所局限,以其诗人之锐敏独运神行,一空依傍,直探诗歌之本质,让你“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著名学者熊十力曾说过:“凡读书,不可求快……尤须沉潜往复,从容含玩,否则必难深入。吾常言,学人所以少深造者,即由读书喜为涉猎,不务精深之故。”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都是经得起“沉潜往复,从容含玩”的,《驼庵传诗录》亦如此。这一点更需读者深切吟味,方能体悟顾随先生于本书之外别外生发的思想,从而对诗词、对人生有更深刻的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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