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个人史书写具有持久生命力

    【摘要】讲述过去,是重视当下,也是思虑未来。有“史”的意识,体现“史”的价值,至少成为研究人生或社会的一个样本,能够以小见大,个人史书写才有持久的生命力。而这也正是《平如美棠》的范本意义所在。

    【关键词】《平如美棠》;个人史;

    【作者单位】赵运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下称《平如美棠》),这本设计别致的红皮书,写一对老夫妻人生的风风雨雨,温馨感人。新书一面试就占据了读书类媒体的头条,摆放在各大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并在当年及之后的几年里,荣获各种各样的奖项。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平如美棠》都给人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赢得了读者的喜爱,这是一本在个人史书写方面最成功的书之一。

    什么是个人史书写?在这些年的编辑工作中,笔者接到并阅读了很多与《平如美棠》同一性质的书稿,有的类似回忆录式按年代书写个人生活,如《从北大到南开》;有的以人物或事件为中心,辐射家族及社会,多为片断式描述,如《远去的童年》;有的是某段特殊生活经历的呈现,如上山下乡或当兵戍边之类。在这三种类型中,以后两种类型为主,写作形式比较容易驾驭。这种写一个人的历史,或以一个人为中心写一个家庭或家族的历史,可以统称为个人史书写。

    为什么不能把这类书稿归为回忆录或是传记呢?这类书稿与回忆录或传记有两大区别。首先,作者的身份带有民间性,或者说作者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如工人、农民、医生、退伍军人等;而回忆录的作者或传记中的传主,他们是“知名”人物,或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表,或是体现时代核心价值的典型,或是护卫家国的英雄,或是行业里的先进分子,唯其如此,才显出立传的价值。其次,个人史书写有很强的业余色彩,作者是没有经过写作训练的,缺乏写作意识,从表达角度来说,你既可以说它灵活,也可以说它写法较随意;而回忆录或传记,有很强的专业性,写法严谨、规范,表现出强烈的文学想象,这得益于作者的写作素养,他可能是作家,至少是受过写作训练的。

    出现个人史书写的现象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时间因素或年龄因素。写这一类书稿的作者大多是老年人,他们出生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个人生活或者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社会变迁密不可分,像新中国的建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文化大革命”、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等国家重大事件,他们都亲历其中,并在内心刻下了很深的近乎伤疤的印记。现在他们退休了,到了回忆往事的年纪,很多人都有一种强烈的表达欲。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一生是丰富多彩的,是有价值的,有很多东西不仅值得他们自己去怀念,而且也想让后人知道,那个时候他们的痛与恨、情与爱是一笔财富,对后人是有启发的。上海的一位李先生, 年轻时在部队当放映员,在广西桂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与当地民众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其间还认识了一位美丽的桂林姑娘,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离开了桂林。他对这一段人生经历非常怀念,对桂林有一种强烈的依恋之情。于是,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一个5万字的小册子,甚至有些偏执地认为,出版这个5万字的小册子,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

    第二,社会对历史认知的转向。史学家阿兰·施纳德所说:“我们生存的历史中,无论怎样费尽心思地寻求解脱,历史总会将我们虏获:不管大人物还是小人物的记忆,历史都不会忽略。”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历史只是宏观层面的历史,或是民族战争史,或是阶级斗争史,基本不触及沉淀于民间的生活史。但随着国家、社会的改革开放,历史认知发生转向。从大历史到小历史,从宏观叙事到生活细节,这种历史认知的转向确定了认识历史的另一种视野:历史的民间性。也就是说,大历史是国家兴亡、社会变迁,大历史书写帝王将相、侠士英雄;小历史是百姓生活,展现市井风情、悲欢离合。大历史风起云涌,小历史生动迷人;大历史呈现的是一种政治化的或主流的社会形态,小历史呈现的是百姓的普通社会形态。

    这种历史认知的转向可以从一个广泛的民间行为得到印证,那就是修家谱。21世纪90年代以来,对一个家族来说,修家谱是一件盛大的事情,有时一姓一族,牵涉全国。百姓把修家谱作为整理家族的档案来做。当然,家谱是资料式的表达,而个人史书写则是文学式表达。这种历史认知的转向为个人史书写提供了社会环境,也可以说,这种审美风尚为个人史书写提供了读者市场。

    尽管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都为个人史书写提供了合适的土壤,而且个人史书写的书稿很多,但真正像《平如美棠》一样成功的并不多,甚至很少。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落差呢?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写法过于业余,没有形成某种叙事框架,或者说是某种讲述历史的范式。当然,这是由作者的写作素养决定的。即使有好的素材,若缺乏生动的表达或呈现方式,读起来就觉得索然无味。一位老人叙说自己四年的大学生涯,除了男女情事,便是人事斗争,视野太狭窄,不善于选材;一位退休的地委书记写自己的为政生涯,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列出所谓政绩,比流水账还没有意义。就像一位蹩脚的厨师,面对一桌好的食材,却做出一桌无色无味令人难以下咽的菜;本来很有料的内容,在他们笔下反而成为一潭死水。

    第二,处理不好事件与情感的关系。因为个人史书写者的人生回忆中离多于聚、苦多于乐,所以一些作者用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来写作,表现出对历史的非理性抵抗。一位从医30年的退休医生,给笔者拿出一篇自己写的文稿《笔者从医的三十年》,开篇第一句话是“笔者要控诉××医院的领导”,一上来就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整篇书稿情绪泛滥,除了荒唐言就是辛酸泪。个人史书写者对人生的回忆与描写,应多一份冷静、多一份理性,记忆是欢愉抑或痛苦,都是为了反省或反思,给人提供某种具有启发性的东西。也就是说,作者的心态要平和,客观地写一本个人日常生活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日常生活的历史。

    第三,把小历史不当历史,缺乏“史”的观念。小历史也是历史,它具有世俗情调,讲究的是民间社会的伦理规范,注重的是亲情、友爱、和谐,是百姓乐于接受的民间伦理。而且小历史往往以大历史为背景,或映射大历史,有时还可以为大历史的某些迷局提供答案。所以,小历史可以世俗,但不是庸俗或低俗;可以是家长里短、趣闻轶事,但不是流言蜚语。有的作者为写而写,自娱自乐尚可,非要拿来出版就没有多大意趣了,更不要说写作的意义。也就是说,个人史书写如果没有建立一套讲述历史的规范,并建立历史的主体意识,就留下了一根致命的软肋。

    《平如美棠》的作者是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先生,他在爱妻去世后,无法排遣深切的怀念之情,于是用绘画和讲故事的方式写了这样一本书。书中的爱情感人至深,以至于很多评论者以此为触发点,联想到许许多多古今中外的情诗、情歌。书的主旨是爱情故事,但围绕这条中心线索的,有国家、社会、家庭,有朋友、战友、亲人。所以,它不是一个单一的爱情故事,而是具有丰富内容的个人史。作者对大背景和小历史的关系、对个人生活和时代变迁的关系处理得很到位,既把个人史表达得圆融丰满,又始终不弃社会的影子。比如在动乱的时光里,他们不以劳碌为苦,反而记着徐州的油条临川的藕、贵阳的甜点安顺的粉,淡淡的国家记忆只是一个背景,具有强烈印记的是“生命中许多微细小事”。作者没有受过写作训练,但这种妙手偶得的布局或表达,让全书主次分明,进退有序。

    难能可贵的是,《平如美棠》表现出一种平静的叙事风格、一种大家风范。作者的一生,除童年生活外,可以说充满坎坷与愁苦,但无论是面对“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是战场上“征战几人回”,作者都表现得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岁月如云淡风轻。内容更多的是写对将来生活的向往,对“共剪西窗烛”的渴望,表现对待生活的一份从容与大度。

    我们不妨读一段仔细体味一下。

    每至中秋夜里,家里便在天井处备上方桌,围上大红桌围,上供香烛果品,主角当然就是月饼。南昌的月饼薄而稍扁,一般都有饭碗口那么大,更大的也有。饼的馅子是冰糖、红绿丝、核桃和瓜子碎末。饼的表面撒白芝麻,其上再以黑芝麻写个“月”字,若是更大的月饼,就写“中秋月饼”四个字。硬而甜,自有其特殊味道。

    文字不多,几个意象很美,大红桌、白芝麻等,让人印象深刻。行文娓娓道来,不言情而情自浓,小场面却充满温馨,让人对作者小时的中秋夜不胜欣羡。作者几笔写出了地方风情,很有几分文化意蕴。这种场景描述完全是民间风格,体现的是其乐融融的民间伦理,值得回味。

    讲述过去,是重视当下,也是思虑未来,有“史”的意识,体现“史”的价值,至少成为研究人生或社会的一个样本。能够以小见大,个人史书写才有持久的生命力,而这也正是《平如美棠》的范本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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