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与古典的融合:电影版《牡丹亭》的创造性改编
万娜
在中国戏剧史中,元代以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和郑光祖为最优秀的作家,他们的不少作品在今天的荧幕中依然闪烁着璀璨的光辉。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曾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文,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这个论断高度概括了杂剧创作在元代文学中的核心地位。相较于元代,明代的戏剧创作不免黯淡少许,但却不乏超一流的剧作家。从广义的中国文学史来分析,明代的汤显祖绝对是与关汉卿等人并驾齐驱的剧作大家,他的《牡丹亭》称得上不朽,至今仍以各种形式活跃在人们的视域之中。就书面印刷而言,既有戏文版的《牡丹亭》,又有绣像版的《牡丹亭》,这都是为不同兴趣的读者准备的样式。但《牡丹亭》毕竟是戏剧作品,舞台才是它最好的归宿。这部流传不绝的戏剧巨著,在今天的传媒里,也有电影版和青春版等诸多版本,前者以张继青版为代表,后者则是白先勇先生为推广传统昆曲艺术而创作的。这两种形式的《牡丹亭》都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便是对原作进行了创造性的改编,从而为这一巨著注入了更加鲜活的生命力。这种创造性的改编,可以用“现代思想与古典文学的荧幕融合”来概括。
一、 地理环境变化给剧情带来的解放
众所周知,汤显祖将《牡丹亭》的背景设置在江西南昌的南安郡府,这是一个物产丰富的地域,所以在这片土地中产生才女杜丽娘和才子柳梦梅,是丝毫不足为奇的。但是,《牡丹亭》作为昆曲的名著,毕竟是一种舞台艺术,它的展开是需要借助舞台实现的。在明代,勾栏瓦舍是昆曲演出的场地,这相当于今天的戏台。但是戏台的场域太有限,这导致剧情丰富的戏剧作品无法最大限度地展开。就《牡丹亭》而言,其情节和场景的丰富是史无前例的,在普通的勾栏瓦舍中是无法尽情展现《牡丹亭》所有的人文和自然景观。唯一的变换方式便是通过幕与幕之间的道具变化实现的,总是给人一种隔靴搔痒之感。有鉴于此,张继青版《牡丹亭》利用了电影艺术在拍摄角度和拍摄地域上的优势,将《牡丹亭》纷纭多彩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致加以真实还原,使观众可以更加亲切地领略《牡丹亭》的精髓。电影版《牡丹亭》的这些改变,的确极大扩充了《牡丹亭》的内涵,以往读者只能通过书本上的文字记载去领会或想象汤显祖笔下的一山一水,现在有了电影的直接呈现,观众可以更好地理解汤显祖的旷世奇才。
从另一层面讲,将勾栏瓦舍转向真实的南昌故郡,这一还原还有更深层的意义,那便是给剧情发展带来了极大的解放。在勾栏瓦舍时代,由于舞台设施的过于简单,导致《牡丹亭》的许多情节都没有办法具体展开,所以只好拿出典型情节加以演绎,这便造成情节上的不連贯。而借助电影形式的《牡丹亭》,则可以将昆曲舞台中删汰的情节全部复原,使得情节的发展更加丰满,这就为剧情的发展带来了解放。以张继青所扮演的杜丽娘为例,影片在游园惊梦之前,将昆曲剧本中删汰掉的杜丽娘于铜镜前浓妆艳抹的情节加以恢复,并相当忠实于原作,将杜丽娘的一番感慨青春易逝的曲词和盘托出:“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2]这一方面体现出电影版《牡丹亭》对古典文化的保留与尊重,另一方面也丰富了情节的发展。正因为在游园之前,杜丽娘已经生发出如此多的伤春之感,所以到后花园看到春色如许以后,她才能由衷发出下面的著名慨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3]正是在这样的曲词中,观众在现代电影里看到了古典情味,这在电影艺术中是弥足珍贵的。
可以说,电影版《牡丹亭》在场景方面所作的改编,在使得情节的开展获得解放的同时,也完成了古典与现代的第一类型的银幕融合,即利用新技术的现代场景去还原旧时代的古典著作。这是古典与现代有机融合的典范,值得专门表出以起注意。
二、 群演模式对既定主题的创造性延伸
《牡丹亭》作为昆曲上映于勾栏瓦舍之时,一直是以杜丽娘和柳梦梅两个人为中心,其它配角有时几乎不出现在剧场之中。所以清代戏剧家蒋士铨在《忠雅堂所作十种曲》中谈到这一情况的弊端:“汤义仍(汤显祖字义仍)所作杜丽娘传奇,于底本中有若干人物,一至场中,则惟丽娘、梦寐二人而已,殊觉咄咄。二人口中动辄春香、陈傅,试问春香何在,陈傅何许?”[4]这段议论很能说明戏曲舞台上过分单调的人物形象,既不利于观众理解剧情,也使得整个戏剧的主题隐而不显。
为了克服这一弊端,电影版和青春版的《牡丹亭》都尊重原著所塑造的各种人物形象,在作品中使这些小配角也占有一席之地,这一方面丰富了情节发展的充实程度,另一方面则对《牡丹亭》的既定主题作了创造性的延伸。在《牡丹亭》的原作中,春香是杜丽娘的贴身丫鬟,是个性格十分活泼的小女子形象。在杜丽娘的心中,一直有追逐自由恋爱的意愿,但苦于传统礼教的束缚,并不敢过分清楚地将之表达出来。而春香的作用正在于引导杜丽娘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可见她是整个故事中很重要的人物。电影版《牡丹亭》紧紧抓住春香的枢纽作用,将这一人物塑造得相当成功。这个人物身上所带有的反叛性格,对于《牡丹亭》的主旨精神是有所延伸的。一直以来,学者都将杜丽娘看作是反礼教的典范,电影版《牡丹亭》通过春香这一形象的塑造,极大地丰富了原有的论旨,这是电影版对《牡丹亭》的重要贡献。而且,剧中的春香还吸收了《西厢记》中红娘这一形象的启发,对她调皮的性格做了夸张的处理,使这个人物在热情之外,还增添了几分可爱的色彩,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与春香相对的是另外一些反面的配角,例如杜丽娘的私塾老师陈最良和杜丽娘的父亲南安太守杜宝。陈最良是一位执着于传统礼教的私塾老师,在他的人生观里,从来不晓得“伤春”是个甚么滋味,是个典型的甘于受礼教束缚的人物。杜丽娘的父亲杜宝虽然有对女儿的怜爱之情,担当贞节牌坊的诱惑摆在面前之时,他也不惜牺牲女儿的性命去迎合统治阶层的欢心。这两个反面人物,一是对自己的性情毫不在意,一是对自己的家族荣誉珍以千金,但却都与杜丽娘追求个性解放背道而驰。电影版和青春版的《牡丹亭》都将这两位人物加以塑造,并且极尽夸张之能事,将他们塑造成极其迂腐和冷酷无情的人物,失去了一切正常人应有的情味,这一点借助了当前社会某些人自私冷漠的因素;这恰好反衬出杜丽娘、春香等人无怨无悔地追求真情和青春的可贵之处。
总之,出现在影片中的春香、陈最良和杜宝等人,虽然是几乎以群众演员的身份出现在荧幕中,但这些小人物却起到了大作用。因为在这一点上,电影版《牡丹亭》实现了古典人物与现代性格的融合。观众看到这些场景之时,都能够在自己的心里泛起一层涟漪,这便是现代电影对古典作品的精妙改造。
三、 柳梦梅性格之变对“至情”观的强化
在汤显祖《牡丹亭》的原著里,柳梦梅作为杜丽娘游园惊梦时出现的人物,多少有些因缘巧合的成分。这一人物的性格在杜丽娘的对比之下,显得有些拘谨。对于爱情的追求,柳梦梅更多地是消极地等待,而不是热烈地追求。在这一点上,他与杜丽娘是不相称的。这也造成了《牡丹亭》在表现主人公性格方面的失衡。
完美的爱情应该是男女双方的互相追求与热爱,但《牡丹亭》的原作呈现的却是女方积极求索爱情,男方则消极等待愛情的到来。电影版《牡丹亭》于是对柳梦梅这一形象进行了非常大的改造。在电影《牡丹亭》中,书生柳梦梅被塑造为痴心迷恋杜丽娘的人物。在杜丽娘游园惊梦的情节中,书中的柳梦梅并不主动,但呈现在电影中的,确实一声惊世骇俗的呐喊:“我苦苦等来的就是这位女子!”这一声宣泄,不啻是压抑在胸中的一团思恋之情顷刻决堤,像山洪暴雨一般倾泻出来,获得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在这段情境中,柳梦梅也像杜丽娘那样,是个千古情种。他也如饥似渴地寻觅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佳偶,也同样无比感伤地面对着青春时光日渐消失的悲哀。
电影版《牡丹亭》对柳梦梅这一形象的创造性改编不仅在于提升其懦弱性格的坚韧程度,还在于改造其人格缺陷,使电影中的柳梦梅成为真正的翩翩君子。在《牡丹亭》的原作中,当杜丽娘的灵魂重新回到身躯之时,柳梦梅曾有好色之举,希望与杜丽娘行云雨之情,这暴露了柳梦梅性格的弱点。但在电影中,导演对这一情节进行了逆转式的改写。同样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但柳梦梅却能够把持住自己的情欲,并不断以磨砺道德和培养慎独精神与杜丽娘共勉,二人在单独的房间内并没有任何冲破道德底线的行为,这同样是电影版《牡丹亭》对柳梦梅的改编。
经过电影的改编,柳梦梅被塑造为一位典型的传统书生形象,他既敢于热烈地拥抱自己憧憬已久的爱情,又能够在任何时刻坚守男女礼乐之大防,把持住自己的道德底线。这与汤显祖《牡丹亭》塑造的那位懦弱的书生迥然不同,这是电影《牡丹亭》对原作所做出的最具创造性的改编,自此之后,柳梦梅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也成为经典的文学形象。
结语
四百多年前,汤显祖创造性地改编了宋代的《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从而缔造了明代传奇创作的最高成就,这一改编的确是石破天惊、名传青史的。几年之前,电影版和青春版的《牡丹亭》再次将这部千古奇作呈现于荧幕之上,也对它再次进行了改编,这一改编同样是非常成功的。古典的韵味结合着现代的创造性改写,终于成就了银幕中水乳交融的艺术胜境,至今仍然给观众以美好的审美体验。
参考文献:
[1]王国维.王国维文学批评论著三种[M].北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26.
[2][3](明)汤显祖,徐朔方.汤显祖全集(第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271,1310.
[4](清)蒋士铨,李梦生.忠雅堂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