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改变
章宁
下面这个故事,读起来让人感到心情沉重——一个孤独的老人玛丽,想改变一下单调的、一成不变的生活,随心所欲地改词语。结果,她竟然听不懂别人的话了。这真的不是一个逗人开心的故事,它有一个令人伤心的开头,一个不幸的结尾。
(小好奇)
玛丽的脸上写满了疲倦,她不想说话,甚至都不愿意露出任何表情。
从穿着打扮方面看,玛丽和生活在这座繁华的小城的老人没什么不一样。她戴一顶红色的绒帽,穿着大红花的外套,深灰色的裤子。在寒冷的冬天,她还会穿上一件深灰色的长大衣。从外表看,不用费太多的笔墨,你也能猜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大致的模样——岁月在玛丽的脸上刻上了一道道皱纹,她脖子上的皮肤干裂且皱巴巴的,手背上的条条青筋暴露无遗,像一条条蚯蚓。
玛丽的房间在十字路口那栋楼的顶层。此刻,她正坐在窗前,注视着楼下繁华的大街。可是,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的目光转回房间,打量着房间里的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块地毯、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台电视机。桌子上摆着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旧闹钟,旁边堆着旧报纸和一本影集,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和一幅油画。
玛丽今天的心情糟透了,她一整天都没有下楼。平时,她每天上午都下楼去散步,傍晚她也会下去遛弯儿。遇到熟人,她还会与他们聊天儿。晚上,她独自坐在桌子旁,在旧闹钟发出的“嘀嗒”声中,戴上老花镜看报纸,有时候也会看看电视。玛丽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周而复始,从未改变。
夜幕降临了,玛丽无心看报纸,伴随着旧闹钟的“嘀嗒”声,她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艳阳高照,玛丽在小鸟欢快的歌声中醒来。“真不错,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得出去走一走。”玛丽自言自语道,她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好。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下楼去了,到街上的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一份点心,静静地享受这份早餐。“今天,我的生活将会发生变化,我必须改变现状。”她一边吃,一边想。
吃完早餐,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街。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点儿热,就解开了衬衣最上边的一粒纽扣,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加快了脚步向前走。
在外面逛了一天,玛丽累了,她摇晃着身体往回走。她走到了她家所在的大街,朝那些正在嬉戏的孩子们友善地点了点头,然后进了楼门。爬了几层楼梯,玛丽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房内一切如旧: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块地毯、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台电视机……当她坐下后,又听到了旧闹钟发出的“嘀嗒”声。顿时,她的高兴劲儿烟消云散了。她沮丧极了,因为家里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她把手袋扔到床上,走到镜子前,看见了自己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她使劲闭上眼睛,把双手攥紧并高高地举起来,然后重重地敲桌子,像敲鼓一样,一下、两下……她一边砸一边喊:“上帝啊,我不要这样的生活,这一切必须改变!”
渐渐地,玛丽感到了疼痛,嗓子也哑了。她安静下来,不敲桌子了。可是,旧闹钟还在“嘀嗒”地响着,一切还是老样子。
“桌子还是那张桌子,”玛丽说,“椅子、床、画都没变。我老是把桌子叫做桌子,把画叫做画,把床叫做床,把椅子叫做椅子,为什么不改变一下这种老套的称呼呢?”玛丽为自己的“奇思妙想”鼓起掌来,她得意极了。
“为什么不能把床叫做画呢?”玛丽问自己。她大笑起来,直到邻居敲着墙大叫“安静”时她才停止狂笑。
“现在,我的生活终于发生变化了!”她兴奋地喊道。从现在开始,她决定把自己的床叫做画。
她自言自语道:“逛了一天,我累了,我要上画休息了。”于是,她躺在画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旧闹钟把她吵醒了。“改变原来的生活状态,真好!”玛丽躺在画上思考着,“我把椅子叫做什么呢?对啦,我把椅子叫闹钟吧,就这么决定了!”
她起来了,穿上衣服,坐在闹钟上,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不对,胳膊放在地毯上。因为她决定把桌子叫做地毯。
玛丽走进洗手间,一边洗漱,一边思考着,她可以把什么东西叫成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兴奋地来到客厅,拿出纸和笔,写了起来——
床叫做画。
桌子叫做地毯。
椅子叫做闹钟。
报纸叫做床。
镜子叫做椅子。
闹钟叫做影集。
柜子叫做报纸。
地毯叫做柜子。
油画叫做桌子。
影集叫做镜子。
衣服叫做手套。
袜子叫做毛巾。
按照玛丽的叫法,我们可以这样来描述她的生活——
早晨,影集响了,玛丽从画上起来,光脚没穿毛巾站在柜子上。她从报纸中取出手套穿在身上,在墙上挂着的椅子前照了照,然后坐在地毯旁的闹钟上,翻看母亲留给她的镜子。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幅桌子上。
玛丽觉得把这些物品改变称呼,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因此,她一整天都没出门,在家练习,强化记忆,努力地记住这些改变称呼后的词语。现在,她生活中的所有物品都被她改变了名称,她的纸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各种称呼。她干脆去文具店买来了一个蓝皮的小学生学习用的作业本,在上面记录各种新词语。她为此花了许多时间,人们很少能在大街上看见她了。
玛丽把事物之间的关系都改变了,并努力掌握这种新关系,学习新说法。她有了一种新语言,一种只属于她自己的语言。她在梦中也说这种新语言了。她还把儿时唱的歌翻译成这种新语言,轻轻地唱给自己听。她自得其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玛丽的生活的确发生了变化,可是,这种改变也给她带来了麻烦。就像一个初学一种语言的学生一样,她发现这种翻译越来越困难了,因为她几乎忘记了她从前使用的词语。她不得不到她的蓝皮本中找那些正确的词语,这才能回忆起它们原来的名称。玛丽开始害怕与别人说话,因为她要想很久,才能明白别人叫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她的画别人叫做床。
她的地毯别人叫做桌子。
她的闹钟别人叫做椅子。
她的床别人叫做报纸。
她的椅子别人叫做镜子。
她的影集别人叫做闹钟。
后来,这种随意改词语的做法,让她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糟。她听见别人说话,就会大笑起来,因为她认为别人太不正常了。比如,“您明天去看足球比赛吗?”“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啦!”“我有一个弟弟在英国读书。”等等。这些话语很正常,可是玛丽却听不懂。也许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人们再也听不懂她的话了。
玛丽沉默了,只跟自己说话,甚至不再与别人打招呼了。在别人眼里,这个老太太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