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村医:理想如何照进现实
尤蕾
“哪里续聘了”“省里下文件了吗”,旋即,某大学生村医QQ群里将近一天的沉寂被终结。几乎同时,类似的问题全蹦了出来。
和几个月前一样,仍然没有确切消息。守望了一会儿,夏颖从电脑另一端发来两个字:失望。
夏颖和群里的成员都是2011届河北省大学生村医计划中被选聘的一员。
和全国诸多省份一样,2011年,河北省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选聘1000名高校毕业生,到乡镇村医疗卫生机构服务。选聘上的大学生村医服务年限至少为2年。工作期满后,经考核合格,如本人自愿,可继续聘任,不再续聘的,政府将引导和鼓励其就业、创业。
然而,现实远比方案复杂得多,编制、财政哪一项都能把大学生村医卡住。县里推到市里再推到省里,乡镇卫生院推到卫生局,卫生局推到人事局,人事局推到财政局……群里大多数成员都遭遇过推诿与扯皮,渐渐习以为常。
“选聘时,每个环节都很清楚,5月报名,8月入职。为什么合同到期了,续聘还没有一个说法?”夏颖的疑问触碰了大学生村医制度的准入与退出机制。或者,也正是因为模糊的退出机制使得大学生村医前路茫茫。
大学生村医制度的理想是否能够照进现实?
既是医生,又是护士,有时还是收费员
大学生村医制度自2007年起,开始在浙江、安徽等省份试水。2010年,中国政府网公布了《关于开展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工作的实施意见》(以下简称《实施意见》),该文件的发布标志着全国性免费培养大学生村医计划启动。
随着《实施意见》的出台,大学生村医真正走进公众视野,过去以“赤脚医生”为代名词的村医,因为“村里来了大学生”,其“档次”顿时提升一格。
“我是真心想当村医的。”王丹重复了两遍,她是河北省邢台市某县村医队长。和定向培养不同,河北省大学生村医计划是从应届毕业生中直接选聘。2011年,王丹即将从某医学院大专毕业,5月份报名村医计划,学校将报名者材料送至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经过筛选,8月初,王丹被分至乡级卫生院。
王丹大部分时间是坐在电脑前,录入当地居民健康档案,包括姓名、年龄、身高、体重、遗传病史、过敏史、既往病史等等,事无巨细。给村民体检、宣传防病防疫常识、科普讲座,最为基础的公共卫生工作也交由王丹他们这些大学生来做。
采访中,中国疾控中心流行病学首席专家曾光向记者提及,自己大学毕业后也曾有过9年农村基层医疗工作经历。“我也是在乡镇卫生院,这一级的卫生院主要承担的就是公共卫生方面的职责。”曾光称,这项工作看似微不足道,但确是保障农民健康的一道网底。
这些曾握拳大声诵读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医学生,内心最渴望的还是做一名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生。王丹一有空就到各个科室“乱窜”。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规定,在执业医师指导下,在医疗、预防、保健机构中试用期满一年,才能参加临床执业助理医师资格考试。
跟着老医生坐诊,观察他们怎么看病问诊开处方,不懂就随时问。“这些老医生好多都没有学历,不过他们看了大半辈子病积累的经验是书本里学不到的。”王丹说。工作一年后,王丹考取了助理资格证。
群里有人抱怨“两年就这么浪费了,不值”,王丹回一句:“我不觉得自己这两年白费了。”
与王丹不同,张媛是定向培养的大学生村医。目前,我国各省份对于大学生村医制度的探索,基本有三种途径,分别是:医学院校定向培养大学生村医,从医学毕业生中直接选聘,送原有村医进入大专院校“回炉”。
张媛所在的浙江,全省在2009年启动了定向培养全科医生的工作,他们毕业后将接受为期两年的规范化培训,然后被指派到最基层的社区卫生服务站。
在这项全省性计划推出之前,定向培养大学生村医已在张媛所在地区搞了试点。因为被“定制”,张媛一入学就知道自己所在的班级与其他班不同。3年的大专课程,都是围绕着如何尽快培养一名合格的大学生村医而设置。大一,其他班级还在学基础课,张媛他们就开始进入医学核心区,学习医学生理课、中医、护理等课程;大二,学习内科、外科、诊断学等;学制最后一年,就被分配在县人民医院临床实习,张媛和同学们开始忙着“转科室”了。
张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大学生村医既是医生,又是护士,有时还是收费员。她在自己的村医半年“感言”中还提到,护理、用电脑开发票、发药配药、清创、缝合,全都学会了。而在这期间,一些定向培养的大学生村医悄悄流失掉了。
“大学生村医工作太琐碎,完全不像个医生的样子。” 王清凯,河北张家口市某县大学生村医,他自称是看着《白色巨塔》《实习医生格蕾》等医学剧成长起来的医学生。两年的服务期限已到,王清凯却说“不能续聘也没什么不好”。
理由很简单,《白色巨塔》中的医生形象才是他的理想,白大褂,手术刀,抢救现场指挥若定。而理想以外的现实却是,他在乡卫生院2年,别提手术刀了,就是抢救病患打下手也没份。“不过,卫生院的电脑、复印机什么的坏了,我倒是经常去给它们‘动手术。”王清凯从网络那段发来一个“汗”的表情。
制度的试验品?
2013年8月初,夏颖和绝大多数服务期满的同学一样,回到家中等消息。像王丹这样继续留在乡卫生院的,已属个例,由于合同期满,她的工资降了一半左右,到手仅700元。
实际上,去年年底,王丹他们就开始心神不定,因为一直以来,没有人给他们提过续聘的事儿。王丹私下里问过当时负责带队的老师,没想到老师一句“续聘的事别问我”把她顶了回去。在2013年6月份的一次培训课上,培训老师说“续不续聘要看县里怎么说”,而王丹他们给县人事局、卫生局打电话,得到的回答却变成了“要等省里的文件”。
一位大学生村医就续聘等问题在“河北医改”网站上留言提问,河北省医改办回复,大学生村医政策仍按《河北省人民政府关于推进“大学生村医”计划的实施意见(试行)》(冀政[2011]44号)文件执行。
《实施意见(试行)》中明确规定,工作期满后,经考核合格、本人自愿的,可继续聘任。不再续聘的,引导和鼓励其就业、创业。
去年7月24日,河北当地媒体发布了一条消息:从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了解到,关于河北省大学生村医服务期满后的相关安置政策,目前各部门正在商议中,将尽快发布。
然而时近9月底时,他们什么也没等来。
这一次,好脾气的王丹怒了。“这里的乡卫生院严重缺编,我自己也愿意续聘,为什么就不能按文件执行?”
“如果不了了之,我们就是大学生村医制度的试验品吧?”王丹问道。
“大学生村医制度不一定是解决农村医疗现状的好路子。”大学生村医遭遇的窘境,在朱恒鹏看来,与准入机制设计缺陷难脱干系。朱恒鹏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微观经济研究室主任,对村医进行了多年的关注与调研。
朱恒鹏说,村医子承父业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一方面是他们与村民建立起来的互信关系有助于其行医,另一方面他们是最熟悉当地疾病谱的特殊人群,对多发病与常见病更为了解。“把外来大学生投入到陌生的农村,谁能一下子就信任他们,找他们看病呢?”朱恒鹏说,大学生村医本身与农村医疗现状就出现了巨大的错位。
从更为实际的经济因素看,大学生村医的收入均是靠政府补贴,不可否认的是,上面政策可能是好的,但地方财政情况参差不齐,就会造成补贴不到位,大学生村医难以为继的尴尬。而这恰恰可能是一些地方不再续聘大学生村医的理由。“通过我们的调研发现,传统意义上的老村医收入都是多元化的,有病人就坐堂问诊,而平时种地或做小买卖。这样才能养家糊口呀。”朱恒鹏指出。
朱恒鹏称,自己对大学生村医的一贯态度,可以概括为六个字“留得住,用得好”,但却不应该是现在这种“空降”模式。
朱恒鹏力挺让现有村医到医学院“回炉”的模式,自下而上培养大学生村医。“政府给予一定的支持,或者个人自费到医学院进修。”朱恒鹏的建议与现行的第三种大学生村医培养路径一致。
而第八套医改方案主笔、中国人民大学医改研究中心主任王虎峰则认为,大学生村医群体作为一项长期存在的制度,是应该得到肯定的。“但是如果要靠大学生村医彻底改变农村的医疗现状,不可能。”在他看来,大学生村医制度的准入与退出机制应进一步完善。
“在准入机制上,我希望加上轮流这一条。”王虎峰的建议首先指向了大学生村医中途流失的现状。社会所期待的“永久牌”大学生村医不可能落实到每个人身上,只能是其中的基本骨干。
无论是自愿流失,还是难以续聘,都涉及到了大学生村医制度的退出机制。“退出不该是大学生村医的自发行为,而是应该由有关部门统一安排好他们未来的出路,给他们一个出口,这样大学生村医制度才能更有章法。”王虎峰表示,大学生村医的出路最终还是要靠政府解决。
朱恒鹏也表示,解决续聘难题,关键在政府,可以“扶持他们自由行医,开办诊所”,这或许是一条更符合市场化规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