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导弹危机中的美苏秘密交易问题
摘 要古巴导弹危机是冷战时期美苏之间的一次直接对抗，对当时的国际关系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次危机之所以最终能够和平解决，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美苏领导人秘密达成了所谓“导弹交易”，即双方同意撤走各自部署在土耳其和古巴的导弹。长期以来，西方学者过分夸大了美国军事力量对苏联的威慑作用，认为美国决定性的军事优势促使苏联做出让步。美苏达成的秘密协议再次表明，危机的解决是双方相互妥协的结果。
关键词古巴导弹危机，导弹交易，肯尼迪，赫鲁晓夫，冷战
中图分类号K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17）16-0062-11
古巴导弹危机是冷战史上美苏之间的直接对抗。长期以来，西方学界将美国对这一事件的应对视为危机管理的“典范”和美国“强制性外交的胜利”与“完美体现”，认为这次危机之所以和平解决，主要是肯尼迪政府采取了强硬立场，充分利用美国的“压倒性”战略优势和军事实力，迫使苏联领导人不得不退却，从古巴撤走导弹。①这种看法过分夸大了美国军事力量在危机处理中的作用。实际上，危机的和平解决是美苏领导人相互妥协的结果，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双方就古巴、土耳其的导弹交易问题所达成的秘密协议。应当说，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外已有一些学者对此进行了研究。②另一方面，学界对此问题有着较大分歧，不少论著对此讳莫如深或语焉不详，乃至完全否认秘密交易的存在，或是认为这一问题对危机的解决没有任何影响，无关紧要。③本文主要根据近年来美国政府的相关解密档案资料和学界的研究成果，对该问题做一简要梳理，以期揭示在应对古巴导弹危机问题上美国政府决策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一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美国决定在土耳其部署15枚“木星”导弹，作为对付苏联的一种威慑力量，减轻北约盟国对美苏之间出现的所谓“导弹差距”的恐慌。按照双方的约定，这些导弹归土耳其所有，美国则掌管着核弹头；导弹基地由两国军队防守；如果要发射导弹，需经两国政府的共同批准。至1962年3月初，整个导弹基地工程完工。导弹射程为1800英里，打击目标包括莫斯科在内的苏联主要城市。与此同时，美国还在意大利部署了同类型的30枚导弹。
对于苏联来说，美国的导弹部署行动无疑是一种挑衅，对其国家安全构成了严重威胁。事实上，就连艾森豪威尔总统在做出部署决定时也非常担心苏联的反应。他在1959年6月16日的一次会议上表示，如果苏联的影响渗透进墨西哥或古巴，并且开始从共产党国家获得武器装备和导弹，对于美国来说，有必要采取进攻性的军事行动。①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对美国的行为极为愤慨，确信这些导弹正对准他的别墅。1961年夏季至1962年10月间，他多次公开谴责在距离苏联如此之近的地方部署导弹是“危险的”，美国企图发动先发制人的打击，警告说苏联拥有至少与美国同等的实力。1961年6月初，在维也纳与肯尼迪总统举行会谈时，他三次批评美国在土耳其部署导弹基地对苏联构成了严重威胁，同时把苏联在古巴的利益与美国在土耳其的利益相提并论。尽管他并没有对土耳其的导弹基地直接采取行动，但美国此举或许是促使其决定在古巴部署导弹的一个重要因素，这样不仅可以缩小美苏之间的战略差距，并对美国构成一定的威胁，同时也是对美国的一种报复。用他的话说，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要让美国人知道遭受威胁是何种滋味。不仅如此，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也为苏联在古巴部署导弹提供了某种“合理”的依据和借口。在他看来，既然美国可以在苏联周边建立了不少军事基地，苏联同样可以在靠近美国的地方如此行事，美国政府没有反对的理由，届时只得接受既成事实。②事实上，就连肯尼迪政府的不少高层官员也都确信，如果苏联公开在古巴部署导弹，美国将处于一种极为困难的境地。③
1962年10月中旬美国发现苏联在古巴部署的中程导弹后，是否以美国从土耳其撤走导弹来换取苏联拆除其在古巴的导弹便成为美国决策层争论的一个焦点，并将其作为解决危机的一条重要方案。美国决策者对土耳其的导弹采取了双轨政策：一方面公開表示这些导弹不能与苏联在古巴部署的导弹相提并论，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前者是公开部署的，并且具有防御性质，美国的部署行动不能成为苏联将导弹运进古巴的理由；但私下里却承认两者之间的关联性，担心如果美国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苏联势必会对土耳其的导弹基地进行报复，认为双方进行导弹交易或许是不可避免的，这是解决危机的现实出路，只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能公开说明这一点，否则盟国就将对美国承诺的可靠性提出质疑，土耳其现政府很可能也会因此而垮台。④
现有资料表明，肯尼迪自始至终是导弹交易方案的一名主要支持者。在10月中旬举行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执行委员会（简称执委会）会议上，他多次提出了土耳其导弹问题，认为应该给赫鲁晓夫一个从古巴撤出导弹的机会，向其提出“你从古巴撤走导弹，我们将从土耳其撤出我们的导弹”，并强调这是美国唯一能够做出的让步。与此同时，他还指示有关部门就此问题进行研究，以便必要时实施这一方案。⑤导弹交易的想法得到了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乔治·邦迪、白宫顾问索伦森等人的赞成，并且成为随后几天执委会讨论的美国应采取的主要行动方针之一。邦迪建议致信赫鲁晓夫，提出双方采取对等的措施：苏联拆除在古巴的基地，美国则拆除在土耳其的基地。麦克纳马拉认为美国撤出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是不可避免的；这是美国为换取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他还担心西方国家甚至可能失去柏林。⑥索伦森在起草的一封没有发出的肯尼迪致赫鲁晓夫的信中提议，如果在有效监督的情况下苏联拆除其在古巴的导弹基地，美国愿意与苏联举行最高级会谈，讨论包括北约在土耳其和意大利的军事基地在内的各种问题。美国苏联问题专家、负责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哈里曼在一份给肯尼迪的备忘录中也明确提出，导弹交易不仅可以帮助赫鲁晓夫挽回脸面，阻止其采取极端行动，而且在政治上也有助于他更好地对付强硬的苏联军方领导人。在他看来，是苏联军方中的鹰派迫使赫鲁晓夫做出了在古巴部署导弹的决定。①一些执委会成员甚至认为，赫鲁晓夫的意图可能就是要迫使美国从土耳其撤走“木星”导弹。②肯尼迪实际上担心的是，赫鲁晓夫可能不会接受这一交易计划，而是威胁美国，对古巴的进攻将招致在柏林的报复行动。如果届时苏联真的在柏林动手，那将对美欧关系产生严重影响。
进行导弹交易的建议也遭到了不少执委会成员以及军方领导人的强烈反对。中央情报局局长麦科恩、财政部长狄龙、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勒等人认为，现在进行谈判会被看成是心虚理亏的表现，等于承认美国军事态势上的软弱和有道义方面的弱点。在他们看来，虽然部署在土耳其的“木星”导弹已陈旧过时，没有太大的军事价值，但此时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用牺牲土耳其的利益来换取美国的安全，势必使西方联盟感到震惊，甚至会发生动摇。负责国际安全事务的助理国防部长尼采提交了一份研究报告，认为从严格的军事观点来看，放弃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对美国的国家安全并不会造成严重损害，但问题是导弹基地的存在具有一种象征意义，体现了美国对欧洲的核保护。倘若因为西半球的问题而把这些基地拆除，这将被人视为美国对欧洲安全关注正在不断减少的证据。③
鉴于美国政府内部存在着较强的反对意见，肯尼迪在10月21日的执委会会议上表示，美国最好是能够促使联合国提出一份决议，呼吁美苏分别从土耳其、意大利和古巴撤走自己的导弹，届时美国将考虑支持这一议案。另一方面，他也认为现在还不是进行“交易”的时候，除非苏联撤除在古巴的导弹基地，否则美国不会单方面做出让步。他同样担心，从土耳其撤走导弹可能会造成北约的瓦解。④肯尼迪同意如果苏联提出这一问题，在适当的时间“我们应当将战略导弹从土耳其和意大利撤出”，但这只能是将来的事情。他的弟弟、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向白宫特别助理施莱辛格表示，“我们最终可能不得不做出妥协，但我们现在必须站稳立场”；让步应该是在谈判的最后，而不是在谈判的开始。⑤其实这也代表了不少执委会成员的意见。
二
经过一个多星期秘密的紧张讨论，美国政府最终确定首先对古巴实施“海上隔离”政策，同时为可能的军事行动加紧准备。但是，导弹交易的想法仍一直萦绕在肯尼迪的脑海中，认为这一方案为危机的和平解决提供了一条可行出路，因为仅靠封锁恐怕难以奏效，不可能促使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腊斯克领导的国务院则开始就如何进行导弹交易拟定具体方案。
负责欧洲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威廉·泰勒和负责近东和南亚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塔尔伯特拟定了一个解决方案，其中包括：私下劝说土耳其人和意大利人同意从他们国家逐步撤走“木星”导弹；美国做出承诺保护他们的安全，短期用北极星潜艇导弹，长期通过多边海上基地力量，他们可以在所有权、操纵、控制方面积极地参与；美国谋求与蘇联等达成协议，宣布反对在加勒比海地区和中东地区部署中程导弹。备忘录认为，这一措施不仅可以帮助化解危机，而且也有助于实现美国在欧洲的目标。国务院政策规划委员会主任罗斯托提出了大体相同的意见，认为这样不仅可以化解危机，而且实际上还进一步加强了北约的力量。⑥
美国国务院于10月24日向驻土耳其大使黑尔和北约大使芬莱特发出电报，称美国政府将通过谈判解决危机，这其中或许包含着用“木星”导弹与苏联进行交易，要求两位大使对这一行动可能带来的政治和军事问题以及欧洲盟国可能的反应进行评估，并应仔细制定一份应急方案，以免对美国与盟国的关系造成严重损害。腊斯克在电报中表示，美国拆除土耳其导弹基地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直接拆除；二是在撤出的同时在该地区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或海上多边核力量。⑦芬莱特很快回信表示，土耳其驻北约代表强调，土耳其政府对这些导弹非常重视，将其视为盟国决心使用核武器以应对苏联对土耳其的任何常规或核打击的一个象征。芬莱特指出，任何协定如果不能用其他某种形式的核力量来代替这些导弹，都将为土耳其政府所拒绝，即使美国决定在地中海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也不能令土耳其人感到满意，除非他们同样享有控制权。他告诫说，“在我看来，我们必须最为小心地处理这种交易行动”，此举将有损美国与盟国的关系，因为在这些国家看来，只要莫斯科挑起危机，华盛顿就可能会为了自身安全而出卖欧洲盟友的利益。他建议，美国应该以北约之外的其他基地与苏联进行交易，而且这种交易应严格限于美苏之间，不能涉及任何北约盟国。①黑尔也在回电中警告说，导弹交易不仅会给美土关系也会给北约带来严重问题，土耳其人将对美国“绥靖”苏联而出卖土耳其的利益极为愤怒，美国将冒失去土耳其这一可靠盟友的危险。他建议，危机的解决最好不要涉及导弹交易，即使拆除土耳其的导弹，也应逐步且秘密地进行，否则将对美国的声誉和土耳其的士气造成破坏性的打击。②
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一个特别小组也在考虑通过政治途径解决问题，建议美苏首脑举行最高级会晤，就柏林问题、土耳其导弹问题等进行磋商。该小组赞成导弹交易的方案，强调为了避免给北约带来麻烦，美国的提议在措辞上应尽可能笼统，“比如可以说撤走部署在靠近其他大国领土上的导弹”。③
导弹交易同样成为各大媒体公开谈论的话题。美国知名政治评论家李普曼在《华盛顿邮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表示，不论是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还是苏联在古巴的导弹都没有多少军事价值，拆除它们对美苏双方都是容易接受的，而且也不会改变世界力量的对比。李普曼在发表该文的前一天曾拜会副国务卿鲍尔，并就文章内容征询意见，鲍尔并未劝阻。美国的一些情报人员甚至怀疑是肯尼迪授意或鲍尔鼓励李普曼提出导弹交易的建议。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李普曼的文章发表后，不论是白宫还是国务院都采取了默认的态度，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的声明。因而这在很多人看来，李普曼的建议很可能是美国政府放出的试探气球。④与此同时，美国《纽约时报》、英国《泰晤士报》等主要媒体提出了同样的解决办法。更为重要的是，比利时、意大利、丹麦、挪威、希腊等国的一些外交官私下都表示，导弹交易是一条切实可行的方案，美国对这一问题应该采取主动，相互妥协是走出危机的唯一办法。⑤
土耳其方面则对沸沸扬扬的有关导弹交易的传言颇为忧虑，多次向美方表示，土耳其政府和民众对任何将土耳其导弹与古巴导弹相提并论的做法都深恶痛绝。在土耳其政府看来，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论是土耳其还是美国决不能考虑任何有关导弹交易的方案。土耳其外交部甚至考虑向世界各大媒体阐明两个基地之间的不同。土耳其领导人还强调，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并不完全属于美国，它所体现的是土耳其和美国共同履行对北约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虽然如此，土耳其领导人仍对美国有可能背着土耳其与苏联进行私下交易而惴惴不安。⑥
苏联方面也曾多次提到导弹交易的问题，并威胁说如果美国不尽早拆除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苏联就将摧毁土耳其数个城市。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在与西方国家外交官谈话时表示，既然“美国人在土耳其用匕首插在我们的胸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古巴向美国人的胸口插一把匕首”；如果苏联可以忍受土耳其的导弹，那么美国同样就应接受古巴的导弹。军方的《红星报》明确建议，如果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美国就应在土耳其采取同样的行动。苏联驻土耳其大使向土耳其外长厄尔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警告说土耳其最好拆除这些导弹，否则一旦美苏发生战争，这些基地将首当其冲。⑦本来，赫鲁晓夫在10月26日给肯尼迪的信中已经要求美国承诺不入侵古巴以换取苏联撤走导弹，并没有提出其他额外条件，这令美国方面颇感欣慰，但在次日他又提高了要价，即美国也必须同时拆除土耳其的导弹基地。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赫鲁晓夫此时对局势有了新的判断，确信美国不会入侵古巴，苏联应当坚持强硬政策，认为如果能消除美国在土耳其的基地，苏联就“取得了胜利”。在他看来，既然与美国政府中自由派人士关系密切的李普曼提出了导弹交易的建议，而且苏联情报部门也获悉美国方面愿意如此行事，肯尼迪显然会对苏联的要求做出积极的回应。①或许更为重要的是，恰在此时，苏联驻美大使多勃雷宁发回了他与罗伯特·肯尼迪有关土耳其导弹问题会谈的报告，美方表示愿意“积极”考虑这一问题，这无疑进一步增加了赫鲁晓夫的信心。②10月27日，苏联通过莫斯科电台公开提出了这一要求。
尽管肯尼迪对苏联方面的这一要求早有心理准备，但赫鲁晓夫如此公开地要求进行导弹交易使其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要么冒核战争的危险，履行对土耳其的承诺；要么接受赫鲁晓夫的要价，从而招致“出卖盟国”的指责以及这种指责在国会大选前夕可能引起的激烈的政治争论，甚至进而危及其政治前途。肯尼迪抱怨说，赫鲁晓夫此举引起了极度的紧张，致使他陷入了窘境，没有给他一个与土耳其人进行私下磋商的机会。美国政府内一些人甚至怀疑赫鲁晓夫是否已被军方的强硬派所操控。虽然如此，肯尼迪仍打算接受赫鲁晓夫的建议。他认为，如果拒绝，美国就会处于“一种无人支持的处境”，因为“对于联合国的任何一个人，对于任何一个理性的人来说，土耳其与古巴的交换将看起来是一笔非常公平的交易”。因而，“美国不得不面对进行某种交易的可能性”。③肯尼迪本打算要求土耳其政府不要发表反驳赫鲁晓夫建议的声明，以便使美国有机会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并希望土耳其能够理解美国面临的困境，但是没有成功。土耳其政府公开发表声明，明确拒绝了赫鲁晓夫的要求，强调“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使得肯尼迪的选择更为有限。在肯尼迪看来，赫鲁晓夫的确打出了一张好牌。
白宫驳回了赫鲁晓夫的要求，认为他的建议涉及西半球以外国家的安全问题，而苏联依然加紧建设在古巴的导弹基地，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对付眼前的这一威胁，只有在这一威胁消除后，美国才能考虑与其他地区国家安全相关的问题。实际上，这一声明也为日后双方的谈判埋下了伏笔。与此同时，在10月27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上，美国决策层花了数个小时的时间讨论赫鲁晓夫提出的导弹交易问题。
哈里曼主张接受赫鲁晓夫的“交易”条件，认为任何军事行动都包含着冲突升级的巨大危险，势必会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不仅如此，在他看来，此举不仅可以解决当前的危机，而且也是美苏在裁减军备方面迈出的重要的第一步，双方由此可以确定，不在任何非核国家部署核武器。④但是几乎所有肯尼迪的顾问都认为，美国决不能在苏联的威胁和压力面前低头，强调“木星”导弹对土耳其来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体现了盟国的团结一致和美国对盟友的责任。如果牺牲土耳其的安全来换取美国的安全，很可能会导致西方联盟的破裂，代价显然太大了。同时，他们还认为，赫鲁晓夫并不想就解决危机进行认真的谈判，只是在为导弹基地的建设争取时间。国家安全委员会执委会中的一些人甚至怀疑，导弹交易的想法并非是赫鲁晓夫的想法，苏联军方的强硬派很可能控制了局面。美国国务院起草了一份明确拒绝苏联建议的回信，强调任何交易都是“不可接受的”，美国不会从土耳其撤走导弹，并要求苏联首先必须立即停止导弹基地的建设工程，然后才能讨论其他问题。⑤
罗伯特·肯尼迪、腊斯克都坚持认为，应该把土耳其的导弹问题和苏联在古巴的导弹问题分隔开来，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邦迪指出，这样一种交易肯定会遭到欧洲盟国的反对，这些盟国会认为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卖盟国，因而美国决不可接受这一建议，以免影响美国与欧洲盟国的关系。国防部副部长吉尔帕特里克称，应该让苏联方面明白，除非他们停止导弹基地的工程，并不使导弹投入使用，否则美国将不会就导弹交易问题同苏联进行谈判。助理国防部长尼采担心，导弹交易将会遭到土耳其的坚决抵制，而且，苏联或许会得寸进尺，继而要求整个北约地区非核化。他要求将注意力集中在古巴而不是美国在其他国家的基地。鲍尔建议，鉴于赫鲁晓夫已经将他的建议公之于众，要想让土耳其人同意撤出“木星”导弹显然是不可能的，目前美国所能做的就是向土耳其人说明，如果古巴危机继续恶化，他们自己将面臨更大的风险。美军驻北约司令诺斯塔德以及他的继任者莱姆尼兹也都警告说，接受苏联的提议将对美国在欧洲的地位造成严重影响。①
美国国务院的苏联问题专家汤普森力劝肯尼迪放弃导弹交易的想法，认为接受这一建议将被莫斯科视为是在“示弱”。他警告说：即使苏联撤出了导弹，但其飞机和技术人员等仍然留在古巴，这显然是不可接受的，美国届时将处于更为不利的境地。他建议美国应显示出强硬立场，拦截苏联船只或摧毁地对空导弹发射台，这也许会产生预期的效果，迫使赫鲁晓夫放弃过分的要求。他强调，是苏联人提高了要价，采取了新的行动，美国必须相应地采取措施才能迫使其改变想法，否则赫鲁晓夫就会步步紧逼。②
英国首相麦克米伦也非常担心，任何此类交易的后果都将是“致命的”，严重损害北约，美国对欧洲安全承诺的所有信誉将荡然无存。为了安抚西欧盟国，肯尼迪向麦克米伦表示，美国政府不会与苏联进行影响到北约盟国安全的谈判，“在我看来，任何有关这类的倡议，应该由欧洲国家自己提出”；“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必须确保导弹从古巴撤走”。③鉴于此事的敏感性，尼采领导的一个研究小组建议派出特使前往安卡拉，与土耳其政府进行协商，并通报古巴危机的进展情况。④
肯尼迪坚持己见，并且成为导弹交易这一方案的主要代言人。他强调，如果要保留在土耳其的导弹，“我们就会不得不要么入侵古巴，要么对古巴实施大规模轰炸”，苏联也会对土耳其和柏林采取报复行动，西方国家或许会因此失去柏林，这正是他特别担心的事情。⑤他表示，“我们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入侵古巴，这势必颇费时日，而在这时我们能够以土耳其的导弹来换取苏联撤出在古巴的导弹”，既然如此，“我看不出我们还有什么好的理由进行一场战争”。⑥他清楚地认识到，仅靠空袭、入侵等军事行动并不能奏效，对古巴的占领将严重消耗美国有限的资源，分散美国在亚洲和欧洲的力量。危机结束后，肯尼迪曾向麦克纳马拉表示：考虑到问题所涉及的范围、对手所拥有的装备，以及受到鼓励的民众的狂热，如果美国入侵古巴，势必会深陷泥潭。在他看来，如果古巴的导弹使苏联的核能力提高了50%，那么用这些导弹来同土耳其的导弹交换在军事上就具有巨大的价值。既然美国不能提出从土耳其撤走导弹的要求，“但土耳其人可以提出”。他说，“必须告诉土耳其人，在今后一个星期内他们将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我们不得不面临某种导弹交易的可能性”。⑦肯尼迪甚至提出紧急召开北约国家会议，让欧洲盟国同样感受到所面临的危险。他要求立即将美国的想法告知土耳其方面，并向北约理事会阐明立场。在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与土耳其的谈判将是非常困难的。肯尼迪指示黑尔与土耳其外长举行紧急磋商，通报美国对苏联提议的有关导弹交易的看法，要求黑尔一方面重申美国对土耳其安全的承诺，强调美国在没有征得土耳其同意的情况下决不会与苏联达成任何交易，同时指出一旦美国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势必会面临遭受苏联打击的危险，建议土耳其主动采取防范措施，以免遭不测。实际上，肯尼迪此举旨在敦促土耳其政府主动要求美国和北约撤走导弹。⑧
肯尼迪努力说服其顾问们同意进行导弹交易。邦迪以及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勒等人担心如果为了西半球的问题而出卖土耳其，那很可能意味着西方联盟的终结。肯尼迪反驳道，如果美国拒绝了苏联的建议，并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美国将面临同样的困境。①
鲍尔强调，北约很可能会明确拒绝导弹交易，土耳其方面已经公开谴责了赫鲁晓夫的要求，“国务院认为在此时不宜向土耳其人提出这个问题，以免他们做出灾难性的反应”。肯尼迪表示，关键问题是必须向北约国家阐明利害，即如果不能达成妥协就有可能造成可怕的后果。他说，北约国家现在可能会拒绝进行交易，但是在2～3天后，一旦美国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苏联很可能会占领柏林或对土耳其发动攻击来进行报复，到那时，北约国家或许就会说，美国早该撤走土耳其的导弹。他指出，“我们都知道一旦开始流血，人的勇气是多么快地消退，特别是如果苏联夺取了柏林。现在拒绝交易听起来是多么伟大，但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后就不会是这样了”，届时可能每个人都会说，进行交易是一个相当好的选择。②
肯尼迪向其顾问们强调，土耳其势必会反对导弹交易的做法，但美国必须为了自身利益行事。在另一方面，他建议应鼓励土耳其和其他北约国家公开提出导弹交易，然后美国接受这一方案。他提出应警告北约盟国，美国进攻古巴可能导致苏联对柏林和土耳其采取报复行动，并承诺将在地中海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以取代“木星”导弹，保护土耳其和北约国家的安全。在他看来，如果由北约国家率先提出导弹交易的计划，这对美国声誉的损害要小得多。
与此同时，国务院的有关官员起草了一份文件，以备28日的北约理事会讨论，旨在说明如果北约其他成员愿意的话，美国准备把在土耳其的核弹头撤走，从而使得“木星”导弹不能使用，并在美军对古巴的导弹基地采取行动之前将此通知苏联政府。③
三
肯尼迪最终说服了其主要顾问同意与苏联达成秘密交易，决定由他弟弟向苏联驻美大使多勃雷宁传递进行秘密导弹交易的口信。邦迪写道：口信的部分內容措辞直言不讳，相当严厉，明确提出苏联从古巴撤出导弹，美国不入侵古巴。腊斯克提出了口信的另一部分内容，即“我们应该告诉赫鲁晓夫，尽管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不能达成公开或明确的协议，但总统决心把这些导弹撤出土耳其，而且是在危机一旦结束就这样做”。罗伯特·肯尼迪还得到指示，要使多勃雷宁明白，这一秘密对方也必须保守，“苏联如果公开提及我们这一许诺，它就不再具有任何约束力”。④鉴于此事如此敏感，腊斯克在返回办公室后打电话特别告诫罗伯特·肯尼迪，应向多勃雷宁强调，他传递的只是一则信息，“而非公开的保证”，美国不想就此问题达成协议。⑤
10月27日晚，罗伯特·肯尼迪受命在司法部办公室与多勃雷宁举行密谈。他表示，如果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问题是双方达成协议的唯一障碍，肯尼迪总统认为解决这个问题并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对美国来说，最大的困难在于公开讨论土耳其问题。因为这些导弹的部署是由北约理事会正式决定的，现在由美国总统单方面宣布从土耳其撤出导弹，将会破坏整个北约结构，并危及美国对北约的领导地位。总之，如果现在宣布这样的决定，北约就会发生严重分裂。尽管如此，肯尼迪准备就此与赫鲁晓夫达成协议。如果苏联同意按照前述条件解决危机，美国可以在4～5个月之后从土耳其撤走导弹，这是最低限度的时间，因为美国政府必须在北约框架内完成一些程序。虽然双方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不能达成协议，但美国方面决心撤出这些导弹，而且是危机一经解决就付诸行动，美国不可能在任何威胁或压力下撤走这些导弹。他特别强调，上述问题获得解决的首要前提就是，苏联必须立即拆除在古巴的导弹基地，结束这场危机，否则美国将不得不采取军事行动。①
一旦私下的交易不能奏效，肯尼迪、腊斯克拟订了另外一个秘密的应急计划，即腊斯克通过前联合国副秘书长安德鲁·科迪埃向联合国秘书长吴丹提出建议，请求吴丹以联合国的名义公开要求美国和苏联分别从土耳其、古巴撤出各自的导弹。腊斯克说：“只有在接到我们进一步的通知之后，科迪埃才能把声明转交给吴丹。”对于肯尼迪来说，接受联合国秘书长同时向苏美双方提出的要求，要比公开接受赫鲁晓夫单方面提出的交换条件容易得多。肯尼迪、腊斯克也考虑到，导弹交易不可避免地会导致美国与北约盟国特别是与土耳其关系的紧张，美土关系甚至因此而暂时破裂，但这总比一场战争更为可取。②虽然该计划从来没有启动，也有人甚至怀疑这一计划是否真的存在，但显而易见的是，为了结束危机，防止对抗的升级，肯尼迪很有可能会公开放弃在土耳其基地的导弹，而不是诉诸军事行动。如果赫鲁晓夫不接受美国私下提出的交易条件，腊斯克的方案或许将构成在联合国的领导下解决问题的基础。根据英国外交部的一份档案记载，10月25日科迪埃就曾与美国政府的一位高层官员进行了接触，并认为联合国应建立一个委员会来监督苏联、美国各自在古巴和土耳其的导弹，以此阻止美国对古巴的入侵和苏联进攻土耳其。③时隔多年之后，狄龙、麦乔治·邦迪等人获悉这一计划后都“深感震惊”和“沮丧”，认为如果当时肯尼迪采取了这一方案，公开地与赫鲁晓夫进行导弹交易，“那将是一个糟糕的和完全没有必要的错误”。④
与此同时，美国继续向北约盟国施加压力，敦促其主动提出导弹交易的方案。美国政府一方面重申不希望古巴危机牵涉到北约问题，谋求在西半球范围内解决问题，如有必要美国将采取一切军事手段摧毁苏联在古巴的导弹基地，但同时表示美国的军事行动有可能导致苏联对北约采取报复措施，北约与美国一样都面临着苏联的巨大威胁。⑤在与麦克米伦的私人秘书磋商时，邦迪希望英国在北约理事会会议上能够积极行动，率先倡议美苏进行导弹交易。⑥
应当说，美国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取得了成功。罗伯特·肯尼迪与多勃雷宁的会晤以及双方所达成的“君子协定”为古巴导弹危机的和平解决奠定了基础。赫鲁晓夫对美国方面承诺撤走土耳其的导弹感到非常满意，并清醒地认识到，这也是肯尼迪能够做出的“最后让步”，现在该是结束危机的时候了，除非苏联立即做出妥协，否则战争将不可避免。⑦
四
肯尼迪及其顾问深知，一旦有关美苏导弹交易的消息泄露，将会对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造成“具有爆炸性破坏的影响”，同时还将引发国会内共和党人、军方强硬派分子以及保守的媒体对美国政府的强烈批评。⑧因而，美国政府对此采取了极为严格的保密措施。10月28日，罗伯特·肯尼迪在与多勃雷宁会谈时重申苏联必须严守秘密，一切重要问题均由两人直接联系，不再通过任何中間环节。多勃雷宁根据两人27日晚上的谈话写了一份关于导弹交易问题的备忘录，这意味着双方达成了正式协议。但是，该备忘录以“不合时宜”为由被罗伯特·肯尼迪退回。⑨赫鲁晓夫则希望美方尽快撤走土耳其导弹。10月29日，多勃雷宁将赫鲁晓夫给肯尼迪的一封密信转交给罗伯特·肯尼迪。赫鲁晓夫表示，他理解公开讨论拆除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对肯尼迪来说将是一个相当敏感和复杂的问题，同意不进行公开讨论，而是通过罗伯特·肯尼迪和苏联驻美大使继续就此进行秘密讨论。他强调，苏联领导层是在肯尼迪同意解决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问题之后才接受解决古巴问题的有关条件的，表示希望就该问题达成的协议将成为进一步缓和国际紧张局势的一个重要步骤。①赫鲁晓夫严守自己的承诺，甚至也没有将有关情况告知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直至20世纪70年代，他才在回忆录中对此事作了轻描淡写。②
但是美国不愿就此做出任何书面承诺。10月30日，罗伯特·肯尼迪在征得他哥哥同意后告诉多勃雷宁：肯尼迪总统肯定了关闭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的协议，确定会就此问题采取适当的措施，以秘密的方式在北约范围内履行这一协议，使这一问题显得与古巴问题无关。他同时表示，白宫不准备以书信的方式对这种协议履行某种手续，即便是通过哪怕是以肯尼迪总统和苏联政府首脑之间就这一极为敏感的问题以最秘密的通信方式进行。罗伯特·肯尼迪强调，将来有朝一日他可能会竞选总统，如果有关土耳其导弹的秘密交易被泄露出去，将会对他的政治前途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他重申，美国将在今后四五个月内拆除在土耳其的导弹，但不能做出任何书面的保证；如果苏联方面公开发表任何涉及此问题的文件，不仅整个交易宣告结束，而且也将影响两国关系的未来发展。因而，美国不能保存任何有关这一交易的书面文件，只能通过私下的、口头的方式商讨这一问题。他将赫鲁晓夫的密信退还给多勃雷宁。③与此同时，葛罗米柯也向美国驻苏大使表示，希望尽快在赫鲁晓夫—肯尼迪信件交流的基础上达成某种正式的协议，以便对双方都有约束力。
很显然，美苏之间最后达成的导弹交易方式与赫鲁晓夫想要的还是有一些差异。第一，交易是秘密的、私下达成的，而非赫鲁晓夫所要求的那种公开交易。应当说，在这一点是赫鲁晓夫做出了让步，同时这也给他造成了不少困难，使其在国内外处于不利的地位。第二，美国拆除土耳其的导弹与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有一段“体面的时间差”，并不是同步进行，这样就可以避免给人以美国与苏联进行交易的印象。尽管如此，按照苏联方面的理解，导弹交易仍然是整个协议的一个组成部分。11月1日，多勃雷宁告诉罗伯特·肯尼迪，赫鲁晓夫同意在导弹交易问题上不谋求达成正式的协议，并确信肯尼迪会履行自己的诺言。
为了维护北约联盟和美国的信誉，并使肯尼迪免遭国内和盟国舆论的攻击，美国政府只得使用一切手段来误导美国公众和世人，对导弹交易问题采取了极为严格的保密措施。除了肯尼迪兄弟、麦克纳马拉、腊斯克、邦迪等9位参加秘密会议的高层官员外，其他人对此毫不知情。邦迪回忆说：“据我所知，参加秘密会议的9个人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发生了什么。在每一个场合我们都否认交易的存在。”④官方的立场依然是，美国没有与苏联达成任何涉及土耳其导弹的交易。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美国方面还采取了种种掩盖措施。⑤肯尼迪在危机结束后分别打电话给前总统胡佛、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称尽管苏联要求美国从土耳其撤走导弹，但被他拒绝了，美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交易。⑥1963年1～2月间，麦克纳马拉、腊斯克在回答国会议员有关这一问题的质询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美苏关于古巴的协议绝对不包括撤出在土耳其或意大利的导弹，苏联方面确实曾提出过这一要求，肯尼迪不仅拒绝讨论这一问题，甚至根本对此不予回答，危机的解决与任何形式的导弹交易都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麦克纳马拉甚至宣称，促使赫鲁晓夫从古巴撤走导弹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很清楚面临着遭受美国核打击的可能性。⑦腊斯克、麦克纳马拉等人一直坚持认为，美国并没有与苏联达成任何有关导弹交易的协议，只是把美国政府一直酝酿并决定拆除“木星”导弹基地的这一重要信息告诉了苏联方面。鉴于事关重大，肯尼迪决不会冒险与苏联进行任何所谓的交易。①
美国政府的掩盖不仅欺骗了美国公众和国会议员，同时也蒙蔽了盟国。1962年10月28日，腊斯克在与英国驻美大使奥姆斯比—戈尔会晤时首先表示，美苏之间不存在任何所谓的交易，双方达成的协议是，经过适当的核查和确认，只要苏联从古巴撤走进攻性武器，美国就不会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英国首相麦克米伦对肯尼迪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的“坚定立场”极为赞赏。腊斯克还电告美国驻土耳其大使黑尔和北约代表芬莱特，重申美国与苏联之间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没有任何“交易”。土耳其政府对危机的和平解决非常满意，认为土耳其与美国的关系经受住了考验，土耳其的对美外交取得了胜利，这是对土耳其依赖美国政策的回报，并对美国政府拒绝同苏联就土耳其导弹进行任何交易向肯尼迪表示感谢。土耳其外长厄尔金在议会发表讲话时强调，苏联曾试图与美国达成导弹交易，但被后者明确地驳回。危机结束后，美国负责欧洲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泰勒在与土耳其驻美大使会谈时重申，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是北约防御体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苏之间在这一问题上不存在任何交易，希望土耳其方面不要在意美国媒体所发表的一些缺乏事实根据的言论。②肯尼迪还授权黑尔代表他向土耳其政府阐明，美国拆除“木星”导弹问题绝非美国与苏联交易的一部分，更不是与苏联人进行任何交易的结果，美国的这一行动与古巴导弹危机的解决没有关系。③
另一方面，肯尼迪也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撤走在土耳其的“木星”导弹，并于1962年10月29日指示麦克马纳马拉组织人员着手研究这一问题。麦克纳马拉随即组建了一个部际特别小组，具体负责处理这一问题。麦克纳马拉对该小组强调，不要提出任何问题，也不要对任何人解释为什么这么做，只管着手去做，并限定在1963年4月1日将导弹撤离完毕。④国务院欧洲事务处对此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出于政治和心理上的考虑，在最近的将来任何拆除土耳其和意大利“木星”导弹的行动都会有损美国的声誉，不符合美国的利益。尽管最终美国或许这样做，但要等到美国在该地区部署了土耳其和意大利都可参与管理的核力量之后，决不能仓促行事，否则很难不让人怀疑美苏就导弹交易问题达成了秘密协议。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罗伯特·科默认为，任何过早从土耳其撤走导弹的行为都只能给美国带来太多的麻烦，损害美国与北约国家及其他盟国的关系，促使赫鲁晓夫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从而削弱美国在古巴问题上的胜利。直到1963年1月初，他仍向肯尼迪建议不要撤走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⑤北约盟军总司令诺斯塔德致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勒，强调在欧洲对美国的政策有所怀疑之时，如果在近期内拆除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将对北约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甚至会造成联盟的分崩离析。⑥就连一直支持进行导弹交易的腊斯克也改变了立场，向肯尼迪递交了一份七页的备忘录，认为这些导弹不仅在军事上对苏联构成了一定的牵制，而且出于政治和心理上的考虑，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将其撤走是不符合美国利益的。⑦
所有这些反对意见并没有影响肯尼迪的决定。1962年12月中旬，麦克纳马拉向土耳其方面解释说，美国政府虽然坚决拒绝与苏联讨论任何所谓的导弹交易，但非常担心一旦对古巴的导弹基地发动攻击，苏联几乎可以肯定会对土耳其的导弹基地采取报复行动。因而，出于土耳其的安全考慮，这些基地应尽快予以拆除，这显然符合土耳其的利益。⑧同时，美国政府向北约盟友承诺，将在地中海地区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以保卫该地区的安全。1963年1月中旬，美国政府正式宣布将分阶段撤出部署在土耳其和意大利的“木星”远程导弹。至4月25日，美国将部署在土耳其的“木星”导弹全部撤离完毕。
五
以往，不少学者都认为，肯尼迪政府将导弹交易视为是“不可想象的”，从一开始就拒绝考虑这一主张。①英国首相麦克米伦也曾称，在导弹交易问题上肯尼迪“是从不动摇的”。②而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通过以上的初步考察可以看出，在美国应对古巴导弹危机的决策过程中，导弹交易始终是美国领导人讨论的一个现实方案；美苏领导人的确就导弹交易问题达成了秘密协议，而且这一协议构成了美苏解决危机谅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见，肯尼迪并没有听从那些“鹰派”顾问的意见，一味地凭借美国的军事和战略优势向对手施加压力，促其让步。以往有关他宁愿冒一场核战争的危险也不愿意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做出妥协的说法无疑是错误的，那种认为“是肯尼迪利用了美国的压倒性优势来迫使赫鲁晓夫在古巴导弹危机中退却”的观点显然是站不住脚的。③事实恰恰相反。为了避免核战争的爆发，他一直考虑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做出让步，不论是通过公开还是私下的渠道，并准备承担因导弹交易而带来的严重政治风险。④这也充分展示了肯尼迪在外交决策过程中灵活和理性的一面。
美苏之间的秘密交易对美国与土耳其之间的关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危机期间，土耳其政府一直坚定地站在美国一边，对美苏之间所达成的交易一无所知，并且确信美国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擅自做出让步，从而危及北约联盟的团结。美国撤出“木星”导弹的行动无疑令土耳其领导人和民众深感不安，认为土耳其不过是大国政治博弈的一枚棋子，北约的所谓“集体安全”是靠不住的。随后，土耳其对美国和北约的政策做出了一定的调整。另一方面，鉴于对苏联构成威胁的“木星”导弹已被拆除，苏联和土耳其的关系则开始出现了缓和的迹象。
【作者简介】赵学功，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美国史和国际关系史研究。
【责任编辑：杜敬红】
关键词古巴导弹危机，导弹交易，肯尼迪，赫鲁晓夫，冷战
中图分类号K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17）16-0062-11
古巴导弹危机是冷战史上美苏之间的直接对抗。长期以来，西方学界将美国对这一事件的应对视为危机管理的“典范”和美国“强制性外交的胜利”与“完美体现”，认为这次危机之所以和平解决，主要是肯尼迪政府采取了强硬立场，充分利用美国的“压倒性”战略优势和军事实力，迫使苏联领导人不得不退却，从古巴撤走导弹。①这种看法过分夸大了美国军事力量在危机处理中的作用。实际上，危机的和平解决是美苏领导人相互妥协的结果，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双方就古巴、土耳其的导弹交易问题所达成的秘密协议。应当说，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外已有一些学者对此进行了研究。②另一方面，学界对此问题有着较大分歧，不少论著对此讳莫如深或语焉不详，乃至完全否认秘密交易的存在，或是认为这一问题对危机的解决没有任何影响，无关紧要。③本文主要根据近年来美国政府的相关解密档案资料和学界的研究成果，对该问题做一简要梳理，以期揭示在应对古巴导弹危机问题上美国政府决策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一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美国决定在土耳其部署15枚“木星”导弹，作为对付苏联的一种威慑力量，减轻北约盟国对美苏之间出现的所谓“导弹差距”的恐慌。按照双方的约定，这些导弹归土耳其所有，美国则掌管着核弹头；导弹基地由两国军队防守；如果要发射导弹，需经两国政府的共同批准。至1962年3月初，整个导弹基地工程完工。导弹射程为1800英里，打击目标包括莫斯科在内的苏联主要城市。与此同时，美国还在意大利部署了同类型的30枚导弹。
对于苏联来说，美国的导弹部署行动无疑是一种挑衅，对其国家安全构成了严重威胁。事实上，就连艾森豪威尔总统在做出部署决定时也非常担心苏联的反应。他在1959年6月16日的一次会议上表示，如果苏联的影响渗透进墨西哥或古巴，并且开始从共产党国家获得武器装备和导弹，对于美国来说，有必要采取进攻性的军事行动。①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对美国的行为极为愤慨，确信这些导弹正对准他的别墅。1961年夏季至1962年10月间，他多次公开谴责在距离苏联如此之近的地方部署导弹是“危险的”，美国企图发动先发制人的打击，警告说苏联拥有至少与美国同等的实力。1961年6月初，在维也纳与肯尼迪总统举行会谈时，他三次批评美国在土耳其部署导弹基地对苏联构成了严重威胁，同时把苏联在古巴的利益与美国在土耳其的利益相提并论。尽管他并没有对土耳其的导弹基地直接采取行动，但美国此举或许是促使其决定在古巴部署导弹的一个重要因素，这样不仅可以缩小美苏之间的战略差距，并对美国构成一定的威胁，同时也是对美国的一种报复。用他的话说，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要让美国人知道遭受威胁是何种滋味。不仅如此，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也为苏联在古巴部署导弹提供了某种“合理”的依据和借口。在他看来，既然美国可以在苏联周边建立了不少军事基地，苏联同样可以在靠近美国的地方如此行事，美国政府没有反对的理由，届时只得接受既成事实。②事实上，就连肯尼迪政府的不少高层官员也都确信，如果苏联公开在古巴部署导弹，美国将处于一种极为困难的境地。③
1962年10月中旬美国发现苏联在古巴部署的中程导弹后，是否以美国从土耳其撤走导弹来换取苏联拆除其在古巴的导弹便成为美国决策层争论的一个焦点，并将其作为解决危机的一条重要方案。美国决策者对土耳其的导弹采取了双轨政策：一方面公開表示这些导弹不能与苏联在古巴部署的导弹相提并论，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前者是公开部署的，并且具有防御性质，美国的部署行动不能成为苏联将导弹运进古巴的理由；但私下里却承认两者之间的关联性，担心如果美国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苏联势必会对土耳其的导弹基地进行报复，认为双方进行导弹交易或许是不可避免的，这是解决危机的现实出路，只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能公开说明这一点，否则盟国就将对美国承诺的可靠性提出质疑，土耳其现政府很可能也会因此而垮台。④
现有资料表明，肯尼迪自始至终是导弹交易方案的一名主要支持者。在10月中旬举行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执行委员会（简称执委会）会议上，他多次提出了土耳其导弹问题，认为应该给赫鲁晓夫一个从古巴撤出导弹的机会，向其提出“你从古巴撤走导弹，我们将从土耳其撤出我们的导弹”，并强调这是美国唯一能够做出的让步。与此同时，他还指示有关部门就此问题进行研究，以便必要时实施这一方案。⑤导弹交易的想法得到了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乔治·邦迪、白宫顾问索伦森等人的赞成，并且成为随后几天执委会讨论的美国应采取的主要行动方针之一。邦迪建议致信赫鲁晓夫，提出双方采取对等的措施：苏联拆除在古巴的基地，美国则拆除在土耳其的基地。麦克纳马拉认为美国撤出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是不可避免的；这是美国为换取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他还担心西方国家甚至可能失去柏林。⑥索伦森在起草的一封没有发出的肯尼迪致赫鲁晓夫的信中提议，如果在有效监督的情况下苏联拆除其在古巴的导弹基地，美国愿意与苏联举行最高级会谈，讨论包括北约在土耳其和意大利的军事基地在内的各种问题。美国苏联问题专家、负责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哈里曼在一份给肯尼迪的备忘录中也明确提出，导弹交易不仅可以帮助赫鲁晓夫挽回脸面，阻止其采取极端行动，而且在政治上也有助于他更好地对付强硬的苏联军方领导人。在他看来，是苏联军方中的鹰派迫使赫鲁晓夫做出了在古巴部署导弹的决定。①一些执委会成员甚至认为，赫鲁晓夫的意图可能就是要迫使美国从土耳其撤走“木星”导弹。②肯尼迪实际上担心的是，赫鲁晓夫可能不会接受这一交易计划，而是威胁美国，对古巴的进攻将招致在柏林的报复行动。如果届时苏联真的在柏林动手，那将对美欧关系产生严重影响。
进行导弹交易的建议也遭到了不少执委会成员以及军方领导人的强烈反对。中央情报局局长麦科恩、财政部长狄龙、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勒等人认为，现在进行谈判会被看成是心虚理亏的表现，等于承认美国军事态势上的软弱和有道义方面的弱点。在他们看来，虽然部署在土耳其的“木星”导弹已陈旧过时，没有太大的军事价值，但此时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用牺牲土耳其的利益来换取美国的安全，势必使西方联盟感到震惊，甚至会发生动摇。负责国际安全事务的助理国防部长尼采提交了一份研究报告，认为从严格的军事观点来看，放弃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对美国的国家安全并不会造成严重损害，但问题是导弹基地的存在具有一种象征意义，体现了美国对欧洲的核保护。倘若因为西半球的问题而把这些基地拆除，这将被人视为美国对欧洲安全关注正在不断减少的证据。③
鉴于美国政府内部存在着较强的反对意见，肯尼迪在10月21日的执委会会议上表示，美国最好是能够促使联合国提出一份决议，呼吁美苏分别从土耳其、意大利和古巴撤走自己的导弹，届时美国将考虑支持这一议案。另一方面，他也认为现在还不是进行“交易”的时候，除非苏联撤除在古巴的导弹基地，否则美国不会单方面做出让步。他同样担心，从土耳其撤走导弹可能会造成北约的瓦解。④肯尼迪同意如果苏联提出这一问题，在适当的时间“我们应当将战略导弹从土耳其和意大利撤出”，但这只能是将来的事情。他的弟弟、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向白宫特别助理施莱辛格表示，“我们最终可能不得不做出妥协，但我们现在必须站稳立场”；让步应该是在谈判的最后，而不是在谈判的开始。⑤其实这也代表了不少执委会成员的意见。
二
经过一个多星期秘密的紧张讨论，美国政府最终确定首先对古巴实施“海上隔离”政策，同时为可能的军事行动加紧准备。但是，导弹交易的想法仍一直萦绕在肯尼迪的脑海中，认为这一方案为危机的和平解决提供了一条可行出路，因为仅靠封锁恐怕难以奏效，不可能促使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腊斯克领导的国务院则开始就如何进行导弹交易拟定具体方案。
负责欧洲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威廉·泰勒和负责近东和南亚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塔尔伯特拟定了一个解决方案，其中包括：私下劝说土耳其人和意大利人同意从他们国家逐步撤走“木星”导弹；美国做出承诺保护他们的安全，短期用北极星潜艇导弹，长期通过多边海上基地力量，他们可以在所有权、操纵、控制方面积极地参与；美国谋求与蘇联等达成协议，宣布反对在加勒比海地区和中东地区部署中程导弹。备忘录认为，这一措施不仅可以帮助化解危机，而且也有助于实现美国在欧洲的目标。国务院政策规划委员会主任罗斯托提出了大体相同的意见，认为这样不仅可以化解危机，而且实际上还进一步加强了北约的力量。⑥
美国国务院于10月24日向驻土耳其大使黑尔和北约大使芬莱特发出电报，称美国政府将通过谈判解决危机，这其中或许包含着用“木星”导弹与苏联进行交易，要求两位大使对这一行动可能带来的政治和军事问题以及欧洲盟国可能的反应进行评估，并应仔细制定一份应急方案，以免对美国与盟国的关系造成严重损害。腊斯克在电报中表示，美国拆除土耳其导弹基地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直接拆除；二是在撤出的同时在该地区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或海上多边核力量。⑦芬莱特很快回信表示，土耳其驻北约代表强调，土耳其政府对这些导弹非常重视，将其视为盟国决心使用核武器以应对苏联对土耳其的任何常规或核打击的一个象征。芬莱特指出，任何协定如果不能用其他某种形式的核力量来代替这些导弹，都将为土耳其政府所拒绝，即使美国决定在地中海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也不能令土耳其人感到满意，除非他们同样享有控制权。他告诫说，“在我看来，我们必须最为小心地处理这种交易行动”，此举将有损美国与盟国的关系，因为在这些国家看来，只要莫斯科挑起危机，华盛顿就可能会为了自身安全而出卖欧洲盟友的利益。他建议，美国应该以北约之外的其他基地与苏联进行交易，而且这种交易应严格限于美苏之间，不能涉及任何北约盟国。①黑尔也在回电中警告说，导弹交易不仅会给美土关系也会给北约带来严重问题，土耳其人将对美国“绥靖”苏联而出卖土耳其的利益极为愤怒，美国将冒失去土耳其这一可靠盟友的危险。他建议，危机的解决最好不要涉及导弹交易，即使拆除土耳其的导弹，也应逐步且秘密地进行，否则将对美国的声誉和土耳其的士气造成破坏性的打击。②
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一个特别小组也在考虑通过政治途径解决问题，建议美苏首脑举行最高级会晤，就柏林问题、土耳其导弹问题等进行磋商。该小组赞成导弹交易的方案，强调为了避免给北约带来麻烦，美国的提议在措辞上应尽可能笼统，“比如可以说撤走部署在靠近其他大国领土上的导弹”。③
导弹交易同样成为各大媒体公开谈论的话题。美国知名政治评论家李普曼在《华盛顿邮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表示，不论是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还是苏联在古巴的导弹都没有多少军事价值，拆除它们对美苏双方都是容易接受的，而且也不会改变世界力量的对比。李普曼在发表该文的前一天曾拜会副国务卿鲍尔，并就文章内容征询意见，鲍尔并未劝阻。美国的一些情报人员甚至怀疑是肯尼迪授意或鲍尔鼓励李普曼提出导弹交易的建议。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李普曼的文章发表后，不论是白宫还是国务院都采取了默认的态度，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的声明。因而这在很多人看来，李普曼的建议很可能是美国政府放出的试探气球。④与此同时，美国《纽约时报》、英国《泰晤士报》等主要媒体提出了同样的解决办法。更为重要的是，比利时、意大利、丹麦、挪威、希腊等国的一些外交官私下都表示，导弹交易是一条切实可行的方案，美国对这一问题应该采取主动，相互妥协是走出危机的唯一办法。⑤
土耳其方面则对沸沸扬扬的有关导弹交易的传言颇为忧虑，多次向美方表示，土耳其政府和民众对任何将土耳其导弹与古巴导弹相提并论的做法都深恶痛绝。在土耳其政府看来，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论是土耳其还是美国决不能考虑任何有关导弹交易的方案。土耳其外交部甚至考虑向世界各大媒体阐明两个基地之间的不同。土耳其领导人还强调，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并不完全属于美国，它所体现的是土耳其和美国共同履行对北约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虽然如此，土耳其领导人仍对美国有可能背着土耳其与苏联进行私下交易而惴惴不安。⑥
苏联方面也曾多次提到导弹交易的问题，并威胁说如果美国不尽早拆除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苏联就将摧毁土耳其数个城市。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在与西方国家外交官谈话时表示，既然“美国人在土耳其用匕首插在我们的胸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古巴向美国人的胸口插一把匕首”；如果苏联可以忍受土耳其的导弹，那么美国同样就应接受古巴的导弹。军方的《红星报》明确建议，如果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美国就应在土耳其采取同样的行动。苏联驻土耳其大使向土耳其外长厄尔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警告说土耳其最好拆除这些导弹，否则一旦美苏发生战争，这些基地将首当其冲。⑦本来，赫鲁晓夫在10月26日给肯尼迪的信中已经要求美国承诺不入侵古巴以换取苏联撤走导弹，并没有提出其他额外条件，这令美国方面颇感欣慰，但在次日他又提高了要价，即美国也必须同时拆除土耳其的导弹基地。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赫鲁晓夫此时对局势有了新的判断，确信美国不会入侵古巴，苏联应当坚持强硬政策，认为如果能消除美国在土耳其的基地，苏联就“取得了胜利”。在他看来，既然与美国政府中自由派人士关系密切的李普曼提出了导弹交易的建议，而且苏联情报部门也获悉美国方面愿意如此行事，肯尼迪显然会对苏联的要求做出积极的回应。①或许更为重要的是，恰在此时，苏联驻美大使多勃雷宁发回了他与罗伯特·肯尼迪有关土耳其导弹问题会谈的报告，美方表示愿意“积极”考虑这一问题，这无疑进一步增加了赫鲁晓夫的信心。②10月27日，苏联通过莫斯科电台公开提出了这一要求。
尽管肯尼迪对苏联方面的这一要求早有心理准备，但赫鲁晓夫如此公开地要求进行导弹交易使其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要么冒核战争的危险，履行对土耳其的承诺；要么接受赫鲁晓夫的要价，从而招致“出卖盟国”的指责以及这种指责在国会大选前夕可能引起的激烈的政治争论，甚至进而危及其政治前途。肯尼迪抱怨说，赫鲁晓夫此举引起了极度的紧张，致使他陷入了窘境，没有给他一个与土耳其人进行私下磋商的机会。美国政府内一些人甚至怀疑赫鲁晓夫是否已被军方的强硬派所操控。虽然如此，肯尼迪仍打算接受赫鲁晓夫的建议。他认为，如果拒绝，美国就会处于“一种无人支持的处境”，因为“对于联合国的任何一个人，对于任何一个理性的人来说，土耳其与古巴的交换将看起来是一笔非常公平的交易”。因而，“美国不得不面对进行某种交易的可能性”。③肯尼迪本打算要求土耳其政府不要发表反驳赫鲁晓夫建议的声明，以便使美国有机会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并希望土耳其能够理解美国面临的困境，但是没有成功。土耳其政府公开发表声明，明确拒绝了赫鲁晓夫的要求，强调“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使得肯尼迪的选择更为有限。在肯尼迪看来，赫鲁晓夫的确打出了一张好牌。
白宫驳回了赫鲁晓夫的要求，认为他的建议涉及西半球以外国家的安全问题，而苏联依然加紧建设在古巴的导弹基地，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对付眼前的这一威胁，只有在这一威胁消除后，美国才能考虑与其他地区国家安全相关的问题。实际上，这一声明也为日后双方的谈判埋下了伏笔。与此同时，在10月27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上，美国决策层花了数个小时的时间讨论赫鲁晓夫提出的导弹交易问题。
哈里曼主张接受赫鲁晓夫的“交易”条件，认为任何军事行动都包含着冲突升级的巨大危险，势必会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不仅如此，在他看来，此举不仅可以解决当前的危机，而且也是美苏在裁减军备方面迈出的重要的第一步，双方由此可以确定，不在任何非核国家部署核武器。④但是几乎所有肯尼迪的顾问都认为，美国决不能在苏联的威胁和压力面前低头，强调“木星”导弹对土耳其来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体现了盟国的团结一致和美国对盟友的责任。如果牺牲土耳其的安全来换取美国的安全，很可能会导致西方联盟的破裂，代价显然太大了。同时，他们还认为，赫鲁晓夫并不想就解决危机进行认真的谈判，只是在为导弹基地的建设争取时间。国家安全委员会执委会中的一些人甚至怀疑，导弹交易的想法并非是赫鲁晓夫的想法，苏联军方的强硬派很可能控制了局面。美国国务院起草了一份明确拒绝苏联建议的回信，强调任何交易都是“不可接受的”，美国不会从土耳其撤走导弹，并要求苏联首先必须立即停止导弹基地的建设工程，然后才能讨论其他问题。⑤
罗伯特·肯尼迪、腊斯克都坚持认为，应该把土耳其的导弹问题和苏联在古巴的导弹问题分隔开来，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邦迪指出，这样一种交易肯定会遭到欧洲盟国的反对，这些盟国会认为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卖盟国，因而美国决不可接受这一建议，以免影响美国与欧洲盟国的关系。国防部副部长吉尔帕特里克称，应该让苏联方面明白，除非他们停止导弹基地的工程，并不使导弹投入使用，否则美国将不会就导弹交易问题同苏联进行谈判。助理国防部长尼采担心，导弹交易将会遭到土耳其的坚决抵制，而且，苏联或许会得寸进尺，继而要求整个北约地区非核化。他要求将注意力集中在古巴而不是美国在其他国家的基地。鲍尔建议，鉴于赫鲁晓夫已经将他的建议公之于众，要想让土耳其人同意撤出“木星”导弹显然是不可能的，目前美国所能做的就是向土耳其人说明，如果古巴危机继续恶化，他们自己将面臨更大的风险。美军驻北约司令诺斯塔德以及他的继任者莱姆尼兹也都警告说，接受苏联的提议将对美国在欧洲的地位造成严重影响。①
美国国务院的苏联问题专家汤普森力劝肯尼迪放弃导弹交易的想法，认为接受这一建议将被莫斯科视为是在“示弱”。他警告说：即使苏联撤出了导弹，但其飞机和技术人员等仍然留在古巴，这显然是不可接受的，美国届时将处于更为不利的境地。他建议美国应显示出强硬立场，拦截苏联船只或摧毁地对空导弹发射台，这也许会产生预期的效果，迫使赫鲁晓夫放弃过分的要求。他强调，是苏联人提高了要价，采取了新的行动，美国必须相应地采取措施才能迫使其改变想法，否则赫鲁晓夫就会步步紧逼。②
英国首相麦克米伦也非常担心，任何此类交易的后果都将是“致命的”，严重损害北约，美国对欧洲安全承诺的所有信誉将荡然无存。为了安抚西欧盟国，肯尼迪向麦克米伦表示，美国政府不会与苏联进行影响到北约盟国安全的谈判，“在我看来，任何有关这类的倡议，应该由欧洲国家自己提出”；“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必须确保导弹从古巴撤走”。③鉴于此事的敏感性，尼采领导的一个研究小组建议派出特使前往安卡拉，与土耳其政府进行协商，并通报古巴危机的进展情况。④
肯尼迪坚持己见，并且成为导弹交易这一方案的主要代言人。他强调，如果要保留在土耳其的导弹，“我们就会不得不要么入侵古巴，要么对古巴实施大规模轰炸”，苏联也会对土耳其和柏林采取报复行动，西方国家或许会因此失去柏林，这正是他特别担心的事情。⑤他表示，“我们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入侵古巴，这势必颇费时日，而在这时我们能够以土耳其的导弹来换取苏联撤出在古巴的导弹”，既然如此，“我看不出我们还有什么好的理由进行一场战争”。⑥他清楚地认识到，仅靠空袭、入侵等军事行动并不能奏效，对古巴的占领将严重消耗美国有限的资源，分散美国在亚洲和欧洲的力量。危机结束后，肯尼迪曾向麦克纳马拉表示：考虑到问题所涉及的范围、对手所拥有的装备，以及受到鼓励的民众的狂热，如果美国入侵古巴，势必会深陷泥潭。在他看来，如果古巴的导弹使苏联的核能力提高了50%，那么用这些导弹来同土耳其的导弹交换在军事上就具有巨大的价值。既然美国不能提出从土耳其撤走导弹的要求，“但土耳其人可以提出”。他说，“必须告诉土耳其人，在今后一个星期内他们将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我们不得不面临某种导弹交易的可能性”。⑦肯尼迪甚至提出紧急召开北约国家会议，让欧洲盟国同样感受到所面临的危险。他要求立即将美国的想法告知土耳其方面，并向北约理事会阐明立场。在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与土耳其的谈判将是非常困难的。肯尼迪指示黑尔与土耳其外长举行紧急磋商，通报美国对苏联提议的有关导弹交易的看法，要求黑尔一方面重申美国对土耳其安全的承诺，强调美国在没有征得土耳其同意的情况下决不会与苏联达成任何交易，同时指出一旦美国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势必会面临遭受苏联打击的危险，建议土耳其主动采取防范措施，以免遭不测。实际上，肯尼迪此举旨在敦促土耳其政府主动要求美国和北约撤走导弹。⑧
肯尼迪努力说服其顾问们同意进行导弹交易。邦迪以及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勒等人担心如果为了西半球的问题而出卖土耳其，那很可能意味着西方联盟的终结。肯尼迪反驳道，如果美国拒绝了苏联的建议，并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美国将面临同样的困境。①
鲍尔强调，北约很可能会明确拒绝导弹交易，土耳其方面已经公开谴责了赫鲁晓夫的要求，“国务院认为在此时不宜向土耳其人提出这个问题，以免他们做出灾难性的反应”。肯尼迪表示，关键问题是必须向北约国家阐明利害，即如果不能达成妥协就有可能造成可怕的后果。他说，北约国家现在可能会拒绝进行交易，但是在2～3天后，一旦美国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苏联很可能会占领柏林或对土耳其发动攻击来进行报复，到那时，北约国家或许就会说，美国早该撤走土耳其的导弹。他指出，“我们都知道一旦开始流血，人的勇气是多么快地消退，特别是如果苏联夺取了柏林。现在拒绝交易听起来是多么伟大，但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后就不会是这样了”，届时可能每个人都会说，进行交易是一个相当好的选择。②
肯尼迪向其顾问们强调，土耳其势必会反对导弹交易的做法，但美国必须为了自身利益行事。在另一方面，他建议应鼓励土耳其和其他北约国家公开提出导弹交易，然后美国接受这一方案。他提出应警告北约盟国，美国进攻古巴可能导致苏联对柏林和土耳其采取报复行动，并承诺将在地中海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以取代“木星”导弹，保护土耳其和北约国家的安全。在他看来，如果由北约国家率先提出导弹交易的计划，这对美国声誉的损害要小得多。
与此同时，国务院的有关官员起草了一份文件，以备28日的北约理事会讨论，旨在说明如果北约其他成员愿意的话，美国准备把在土耳其的核弹头撤走，从而使得“木星”导弹不能使用，并在美军对古巴的导弹基地采取行动之前将此通知苏联政府。③
三
肯尼迪最终说服了其主要顾问同意与苏联达成秘密交易，决定由他弟弟向苏联驻美大使多勃雷宁传递进行秘密导弹交易的口信。邦迪写道：口信的部分內容措辞直言不讳，相当严厉，明确提出苏联从古巴撤出导弹，美国不入侵古巴。腊斯克提出了口信的另一部分内容，即“我们应该告诉赫鲁晓夫，尽管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不能达成公开或明确的协议，但总统决心把这些导弹撤出土耳其，而且是在危机一旦结束就这样做”。罗伯特·肯尼迪还得到指示，要使多勃雷宁明白，这一秘密对方也必须保守，“苏联如果公开提及我们这一许诺，它就不再具有任何约束力”。④鉴于此事如此敏感，腊斯克在返回办公室后打电话特别告诫罗伯特·肯尼迪，应向多勃雷宁强调，他传递的只是一则信息，“而非公开的保证”，美国不想就此问题达成协议。⑤
10月27日晚，罗伯特·肯尼迪受命在司法部办公室与多勃雷宁举行密谈。他表示，如果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问题是双方达成协议的唯一障碍，肯尼迪总统认为解决这个问题并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对美国来说，最大的困难在于公开讨论土耳其问题。因为这些导弹的部署是由北约理事会正式决定的，现在由美国总统单方面宣布从土耳其撤出导弹，将会破坏整个北约结构，并危及美国对北约的领导地位。总之，如果现在宣布这样的决定，北约就会发生严重分裂。尽管如此，肯尼迪准备就此与赫鲁晓夫达成协议。如果苏联同意按照前述条件解决危机，美国可以在4～5个月之后从土耳其撤走导弹，这是最低限度的时间，因为美国政府必须在北约框架内完成一些程序。虽然双方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不能达成协议，但美国方面决心撤出这些导弹，而且是危机一经解决就付诸行动，美国不可能在任何威胁或压力下撤走这些导弹。他特别强调，上述问题获得解决的首要前提就是，苏联必须立即拆除在古巴的导弹基地，结束这场危机，否则美国将不得不采取军事行动。①
一旦私下的交易不能奏效，肯尼迪、腊斯克拟订了另外一个秘密的应急计划，即腊斯克通过前联合国副秘书长安德鲁·科迪埃向联合国秘书长吴丹提出建议，请求吴丹以联合国的名义公开要求美国和苏联分别从土耳其、古巴撤出各自的导弹。腊斯克说：“只有在接到我们进一步的通知之后，科迪埃才能把声明转交给吴丹。”对于肯尼迪来说，接受联合国秘书长同时向苏美双方提出的要求，要比公开接受赫鲁晓夫单方面提出的交换条件容易得多。肯尼迪、腊斯克也考虑到，导弹交易不可避免地会导致美国与北约盟国特别是与土耳其关系的紧张，美土关系甚至因此而暂时破裂，但这总比一场战争更为可取。②虽然该计划从来没有启动，也有人甚至怀疑这一计划是否真的存在，但显而易见的是，为了结束危机，防止对抗的升级，肯尼迪很有可能会公开放弃在土耳其基地的导弹，而不是诉诸军事行动。如果赫鲁晓夫不接受美国私下提出的交易条件，腊斯克的方案或许将构成在联合国的领导下解决问题的基础。根据英国外交部的一份档案记载，10月25日科迪埃就曾与美国政府的一位高层官员进行了接触，并认为联合国应建立一个委员会来监督苏联、美国各自在古巴和土耳其的导弹，以此阻止美国对古巴的入侵和苏联进攻土耳其。③时隔多年之后，狄龙、麦乔治·邦迪等人获悉这一计划后都“深感震惊”和“沮丧”，认为如果当时肯尼迪采取了这一方案，公开地与赫鲁晓夫进行导弹交易，“那将是一个糟糕的和完全没有必要的错误”。④
与此同时，美国继续向北约盟国施加压力，敦促其主动提出导弹交易的方案。美国政府一方面重申不希望古巴危机牵涉到北约问题，谋求在西半球范围内解决问题，如有必要美国将采取一切军事手段摧毁苏联在古巴的导弹基地，但同时表示美国的军事行动有可能导致苏联对北约采取报复措施，北约与美国一样都面临着苏联的巨大威胁。⑤在与麦克米伦的私人秘书磋商时，邦迪希望英国在北约理事会会议上能够积极行动，率先倡议美苏进行导弹交易。⑥
应当说，美国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取得了成功。罗伯特·肯尼迪与多勃雷宁的会晤以及双方所达成的“君子协定”为古巴导弹危机的和平解决奠定了基础。赫鲁晓夫对美国方面承诺撤走土耳其的导弹感到非常满意，并清醒地认识到，这也是肯尼迪能够做出的“最后让步”，现在该是结束危机的时候了，除非苏联立即做出妥协，否则战争将不可避免。⑦
四
肯尼迪及其顾问深知，一旦有关美苏导弹交易的消息泄露，将会对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造成“具有爆炸性破坏的影响”，同时还将引发国会内共和党人、军方强硬派分子以及保守的媒体对美国政府的强烈批评。⑧因而，美国政府对此采取了极为严格的保密措施。10月28日，罗伯特·肯尼迪在与多勃雷宁会谈时重申苏联必须严守秘密，一切重要问题均由两人直接联系，不再通过任何中間环节。多勃雷宁根据两人27日晚上的谈话写了一份关于导弹交易问题的备忘录，这意味着双方达成了正式协议。但是，该备忘录以“不合时宜”为由被罗伯特·肯尼迪退回。⑨赫鲁晓夫则希望美方尽快撤走土耳其导弹。10月29日，多勃雷宁将赫鲁晓夫给肯尼迪的一封密信转交给罗伯特·肯尼迪。赫鲁晓夫表示，他理解公开讨论拆除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对肯尼迪来说将是一个相当敏感和复杂的问题，同意不进行公开讨论，而是通过罗伯特·肯尼迪和苏联驻美大使继续就此进行秘密讨论。他强调，苏联领导层是在肯尼迪同意解决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问题之后才接受解决古巴问题的有关条件的，表示希望就该问题达成的协议将成为进一步缓和国际紧张局势的一个重要步骤。①赫鲁晓夫严守自己的承诺，甚至也没有将有关情况告知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直至20世纪70年代，他才在回忆录中对此事作了轻描淡写。②
但是美国不愿就此做出任何书面承诺。10月30日，罗伯特·肯尼迪在征得他哥哥同意后告诉多勃雷宁：肯尼迪总统肯定了关闭美国在土耳其的导弹基地的协议，确定会就此问题采取适当的措施，以秘密的方式在北约范围内履行这一协议，使这一问题显得与古巴问题无关。他同时表示，白宫不准备以书信的方式对这种协议履行某种手续，即便是通过哪怕是以肯尼迪总统和苏联政府首脑之间就这一极为敏感的问题以最秘密的通信方式进行。罗伯特·肯尼迪强调，将来有朝一日他可能会竞选总统，如果有关土耳其导弹的秘密交易被泄露出去，将会对他的政治前途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他重申，美国将在今后四五个月内拆除在土耳其的导弹，但不能做出任何书面的保证；如果苏联方面公开发表任何涉及此问题的文件，不仅整个交易宣告结束，而且也将影响两国关系的未来发展。因而，美国不能保存任何有关这一交易的书面文件，只能通过私下的、口头的方式商讨这一问题。他将赫鲁晓夫的密信退还给多勃雷宁。③与此同时，葛罗米柯也向美国驻苏大使表示，希望尽快在赫鲁晓夫—肯尼迪信件交流的基础上达成某种正式的协议，以便对双方都有约束力。
很显然，美苏之间最后达成的导弹交易方式与赫鲁晓夫想要的还是有一些差异。第一，交易是秘密的、私下达成的，而非赫鲁晓夫所要求的那种公开交易。应当说，在这一点是赫鲁晓夫做出了让步，同时这也给他造成了不少困难，使其在国内外处于不利的地位。第二，美国拆除土耳其的导弹与苏联从古巴撤走导弹有一段“体面的时间差”，并不是同步进行，这样就可以避免给人以美国与苏联进行交易的印象。尽管如此，按照苏联方面的理解，导弹交易仍然是整个协议的一个组成部分。11月1日，多勃雷宁告诉罗伯特·肯尼迪，赫鲁晓夫同意在导弹交易问题上不谋求达成正式的协议，并确信肯尼迪会履行自己的诺言。
为了维护北约联盟和美国的信誉，并使肯尼迪免遭国内和盟国舆论的攻击，美国政府只得使用一切手段来误导美国公众和世人，对导弹交易问题采取了极为严格的保密措施。除了肯尼迪兄弟、麦克纳马拉、腊斯克、邦迪等9位参加秘密会议的高层官员外，其他人对此毫不知情。邦迪回忆说：“据我所知，参加秘密会议的9个人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发生了什么。在每一个场合我们都否认交易的存在。”④官方的立场依然是，美国没有与苏联达成任何涉及土耳其导弹的交易。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美国方面还采取了种种掩盖措施。⑤肯尼迪在危机结束后分别打电话给前总统胡佛、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称尽管苏联要求美国从土耳其撤走导弹，但被他拒绝了，美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交易。⑥1963年1～2月间，麦克纳马拉、腊斯克在回答国会议员有关这一问题的质询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美苏关于古巴的协议绝对不包括撤出在土耳其或意大利的导弹，苏联方面确实曾提出过这一要求，肯尼迪不仅拒绝讨论这一问题，甚至根本对此不予回答，危机的解决与任何形式的导弹交易都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麦克纳马拉甚至宣称，促使赫鲁晓夫从古巴撤走导弹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很清楚面临着遭受美国核打击的可能性。⑦腊斯克、麦克纳马拉等人一直坚持认为，美国并没有与苏联达成任何有关导弹交易的协议，只是把美国政府一直酝酿并决定拆除“木星”导弹基地的这一重要信息告诉了苏联方面。鉴于事关重大，肯尼迪决不会冒险与苏联进行任何所谓的交易。①
美国政府的掩盖不仅欺骗了美国公众和国会议员，同时也蒙蔽了盟国。1962年10月28日，腊斯克在与英国驻美大使奥姆斯比—戈尔会晤时首先表示，美苏之间不存在任何所谓的交易，双方达成的协议是，经过适当的核查和确认，只要苏联从古巴撤走进攻性武器，美国就不会对古巴采取军事行动。英国首相麦克米伦对肯尼迪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的“坚定立场”极为赞赏。腊斯克还电告美国驻土耳其大使黑尔和北约代表芬莱特，重申美国与苏联之间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没有任何“交易”。土耳其政府对危机的和平解决非常满意，认为土耳其与美国的关系经受住了考验，土耳其的对美外交取得了胜利，这是对土耳其依赖美国政策的回报，并对美国政府拒绝同苏联就土耳其导弹进行任何交易向肯尼迪表示感谢。土耳其外长厄尔金在议会发表讲话时强调，苏联曾试图与美国达成导弹交易，但被后者明确地驳回。危机结束后，美国负责欧洲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泰勒在与土耳其驻美大使会谈时重申，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是北约防御体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苏之间在这一问题上不存在任何交易，希望土耳其方面不要在意美国媒体所发表的一些缺乏事实根据的言论。②肯尼迪还授权黑尔代表他向土耳其政府阐明，美国拆除“木星”导弹问题绝非美国与苏联交易的一部分，更不是与苏联人进行任何交易的结果，美国的这一行动与古巴导弹危机的解决没有关系。③
另一方面，肯尼迪也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撤走在土耳其的“木星”导弹，并于1962年10月29日指示麦克马纳马拉组织人员着手研究这一问题。麦克纳马拉随即组建了一个部际特别小组，具体负责处理这一问题。麦克纳马拉对该小组强调，不要提出任何问题，也不要对任何人解释为什么这么做，只管着手去做，并限定在1963年4月1日将导弹撤离完毕。④国务院欧洲事务处对此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出于政治和心理上的考虑，在最近的将来任何拆除土耳其和意大利“木星”导弹的行动都会有损美国的声誉，不符合美国的利益。尽管最终美国或许这样做，但要等到美国在该地区部署了土耳其和意大利都可参与管理的核力量之后，决不能仓促行事，否则很难不让人怀疑美苏就导弹交易问题达成了秘密协议。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罗伯特·科默认为，任何过早从土耳其撤走导弹的行为都只能给美国带来太多的麻烦，损害美国与北约国家及其他盟国的关系，促使赫鲁晓夫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从而削弱美国在古巴问题上的胜利。直到1963年1月初，他仍向肯尼迪建议不要撤走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⑤北约盟军总司令诺斯塔德致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勒，强调在欧洲对美国的政策有所怀疑之时，如果在近期内拆除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将对北约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甚至会造成联盟的分崩离析。⑥就连一直支持进行导弹交易的腊斯克也改变了立场，向肯尼迪递交了一份七页的备忘录，认为这些导弹不仅在军事上对苏联构成了一定的牵制，而且出于政治和心理上的考虑，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将其撤走是不符合美国利益的。⑦
所有这些反对意见并没有影响肯尼迪的决定。1962年12月中旬，麦克纳马拉向土耳其方面解释说，美国政府虽然坚决拒绝与苏联讨论任何所谓的导弹交易，但非常担心一旦对古巴的导弹基地发动攻击，苏联几乎可以肯定会对土耳其的导弹基地采取报复行动。因而，出于土耳其的安全考慮，这些基地应尽快予以拆除，这显然符合土耳其的利益。⑧同时，美国政府向北约盟友承诺，将在地中海地区部署“北极星”潜艇导弹，以保卫该地区的安全。1963年1月中旬，美国政府正式宣布将分阶段撤出部署在土耳其和意大利的“木星”远程导弹。至4月25日，美国将部署在土耳其的“木星”导弹全部撤离完毕。
五
以往，不少学者都认为，肯尼迪政府将导弹交易视为是“不可想象的”，从一开始就拒绝考虑这一主张。①英国首相麦克米伦也曾称，在导弹交易问题上肯尼迪“是从不动摇的”。②而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通过以上的初步考察可以看出，在美国应对古巴导弹危机的决策过程中，导弹交易始终是美国领导人讨论的一个现实方案；美苏领导人的确就导弹交易问题达成了秘密协议，而且这一协议构成了美苏解决危机谅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见，肯尼迪并没有听从那些“鹰派”顾问的意见，一味地凭借美国的军事和战略优势向对手施加压力，促其让步。以往有关他宁愿冒一场核战争的危险也不愿意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做出妥协的说法无疑是错误的，那种认为“是肯尼迪利用了美国的压倒性优势来迫使赫鲁晓夫在古巴导弹危机中退却”的观点显然是站不住脚的。③事实恰恰相反。为了避免核战争的爆发，他一直考虑在土耳其导弹问题上做出让步，不论是通过公开还是私下的渠道，并准备承担因导弹交易而带来的严重政治风险。④这也充分展示了肯尼迪在外交决策过程中灵活和理性的一面。
美苏之间的秘密交易对美国与土耳其之间的关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危机期间，土耳其政府一直坚定地站在美国一边，对美苏之间所达成的交易一无所知，并且确信美国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擅自做出让步，从而危及北约联盟的团结。美国撤出“木星”导弹的行动无疑令土耳其领导人和民众深感不安，认为土耳其不过是大国政治博弈的一枚棋子，北约的所谓“集体安全”是靠不住的。随后，土耳其对美国和北约的政策做出了一定的调整。另一方面，鉴于对苏联构成威胁的“木星”导弹已被拆除，苏联和土耳其的关系则开始出现了缓和的迹象。
【作者简介】赵学功，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美国史和国际关系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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